1
　　
　　晚春之时，陶家花园里的紫藤萝爬满了长廊。远远的望去，半个陶家宅院都笼罩在深深浅浅的紫色烟云中。厨娘撸了花朵做成美味的藤萝糕给太太小姐们尝鲜，那清淡的藕荷色的确惹的人忍不住要一亲芳泽。
　　
　　我在长廊下读英文，不时有小虫子飞过来落在透着墨香的书页上。朱妈在一旁做绣活，她听不懂这满口的洋文，只觉得这和晌午的吵闹声同样闹心。
　　
　　“七小姐，你就去跟太太认个错，说不定她一心软就把杨家的婚事给退了。杨家的祖上可是进士出身，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名门旺族。你就那样直接冲到前院说不应，太太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我的婚事是要自己做主的，爹爹在世时也这么跟大娘叮嘱过。没想到爹爹才去了一年，这陶家便是另外一个光景。”我合上英文课本叹口气说，“奶妈，你心里也清楚，大娘从小就看我不顺眼。现在疼我的爹爹也不在了，她正好趁这个机会把我嫁出去，还能为陶家捞点好处。我若嫁到杨家去做少奶奶也就算了，偏偏是嫁给杨家的老爷做六房太太。那老头子的年龄都能做我祖父了。”
　　
　　朱妈听我这么说，生怕隔墙有耳，左右张望了一番才叮嘱：“七小姐，这话要是传到大太太耳朵里，你又要吃苦头了。要怪就怪老天没长眼，你生下来就没了娘，爹爹去的也早。当初来陶家，我跟大太太说，我的奶水不好怎么养小姐啊，大太太却不听。结果你从小身体就弱，还生过几场大病，差点没命。”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眼看着朱妈想起往事就要落泪，我急忙转移她的注意说，“奶妈，我饿了，你去厨房里拿些藤萝糕给我吃。”
　　
　　朱妈嘴里应着便将绣了一半的莲花鲤鱼图放在石桌上，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我忙收拾好课本去学校里，青衫白袜踏着路边的绵软的落花，风送来桥下潺潺的水声还有在河边洗衣裳的女孩们的欢笑声。
　　
　　我自顾自的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正为晌午大娘异常坚决的模样沮丧着。这桥本来就不够宽，却突兀的冲过来一匹马，我没眼色的愣在桥中央。马惊的扬起蹄子，差点将我踩在蹄下，却见那马背上的人猛得勒起缰绳，使得马硬生生的调了一个头。我却吓得丢了三魂七魄，连膝盖磕破了皮都没发觉。
　　
　　马背上的男子跳下来问：“你没事吧？”
　　
　　血已经染红了白袜，我疼的皱气眉头凶他：“你看像没事吗？若腿上留了疤，你要怎么赔？”
　　
　　“人只要没事就好了。”男子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的样子，有些淡然的憋了我两眼，连嘴角挂的笑容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小伤，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可没见过真正的疤。”
　　
　　我正要回嘴，却见桥对岸敲锣打鼓，穿得桃红柳绿的刘媒婆甩着手绢吆喝，都快点，别慢腾腾的，彩礼送到好讨赏钱呐。我心里一惊，这杨家的老头果然是老辣，想必听说我拒婚的事情，生怕事情有变，这么快就把彩礼送来了。
　　
　　“你是要我带你去擦点药，还是你自己可以去。”
　　
　　“你撞了人还想赖皮不成？”我急着离开这里，于是便决心赖上他说，“你快带我走，站在这里好丢人呢。”
　　
　　那男子却也不含糊的将我拦腰抱起放到马背上，我从未与男人这么靠近过，只觉得身体里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他的笑容优雅却冷漠，丝毫不觉得与一个大姑娘搂搂抱抱有什么不妥。骏马嘶吼一声穿过长街，只听到锣鼓声越来越远，风吹拂着发丝，仿佛这一刻就是时间的终止。
　　
　　2
　　
　　那日上课自然是迟到的。先生见了我膝盖上的纱布却也没有责罚，倒是几个女同学见了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刚下了原文课时，与我相交甚好的刘家小姐便急急的拉着我去了回廊问：“紫茉，你有了喜欢的人，为何我不知道？”
　　
　　“我哪有喜欢的人，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她们说早上你和一个很帅的男人在一起，看起来很亲热的样子。”刘天雨忍不住又陷入花痴状态说，“真的好浪漫啊。”
　　
　　“是他撞伤了我，他不只不过是陪我去包扎而已。”我将脸转过一边有些心虚的说。所谓的心虚无非是对那个男人确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虽然总是弯着嘴角，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是眼镜下的眼眸却透漏着冷漠的气息。
　　
　　我有些后悔没有问他的名字，难道对人生还有什么奢望吗？杨家的聘礼已经送到，大概以后最大的愿望便是杨家老爷快点死，然后安静的守寡。这太荒唐了。
　　
　　“呀，紫茉，那不是你大娘么？她和校长在一起做什么？”
　　
　　顺着刘天雨的手指，陶紫沫看到大娘和校长在校门口告别。她心里隐隐的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一直到了放学后，见了朱妈欲言又止的表情便更觉得恐慌。
　　
　　果然到了晚饭时，大娘说：“紫茉，你也到了婚配的年龄，自从老爷走了后，陶家就垮了一半，全靠我这么个苦命的女人支撑着。杨家有钱有势，那杨老爷已经是黄土埋到头顶的人了，等过些年他双腿一蹬归了天，你就可以改嫁。为了我们陶家，这个婚事我已经应了。三日后杨家便会来迎娶。”
　　
　　“大娘！”我激动的站起来，“我还在上学，我不能答应，爹爹临终时你也答应过的。我不会嫁的，要嫁你去嫁！”
　　
　　“你这个死丫头，我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大娘气愤又得意的说，“我已经去帮你退了学，你就乖乖的在家给我呆着，三日后做你的新娘子吧。”
　　
　　我变成了牢笼里锦衣玉食的鸟，大娘派家丁在房外守着，以防止我逃跑。三日的时间太短了，大红的嫁衣在身，本来披散的长发梳成妇人髻。陶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院内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乡邻。紫藤萝的细小的花瓣在回廊里铺上一层厚厚的长毯，我踩上去，心在那一瞬间便柔软的疼起来。
　　
　　锣鼓鞭炮声响了一路，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大户人家的繁缛礼节总是特别多，踏了火盆，新郎出来接亲。我不情愿的拉着绣球的另一头，却在盖头下看到一双修长干净的手，那绝对不属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我这才记得媒婆说过，杨老爷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怕是要让他的儿子代替拜堂。
　　
　　连堂都拜不了，还娶什么亲？
　　
　　我在喜房里坐了许久，只听见门开了，皮鞋与青砖碰撞的声音，我拉下盖头，却看到一张令我愣怔的脸。
　　
　　“新娘子不都是应该等着新郎来掀开盖头的吗？”男子依旧戴着银丝边的眼睛，嘴角挂着冷淡的笑容，“我叫杨颜凉，在杨家排行老四。刚才和你拜堂的也是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
　　
　　“毕竟有过一面之缘，过来打个招呼而已。”他穿着西式的衬衫露出白皙的脖颈，让我觉得好似一把火烧到了耳边。因为我惊异发现，看到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我已死的心潮如春水一般涌动起来。
　　
　　我还在奢望什么呢？他是杨家的四少爷，与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是，我不甘心。
　　
　　“你……”
　　
　　“嗯？”杨颜凉的眯起眼睛，空气中的气氛刹那间危险起来。
　　
　　“你能不能……带我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成一团，“我不想嫁给杨老爷，你能不能带我走……”
　　
　　杨颜凉愣了一下，面容上有了几分惊讶：“陶紫茉，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气。”我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大红的嫁衣上。
　　
　　3
　　
　　记得那晚的月色格外的美，我在马车里紧紧的握住杨颜凉的手，觉得一切都格外的不真实。杨颜凉在城中还有一套西式的洋房，他瞒了全世界的人带我去避难。两个人在没有开灯的房子里坐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问。
　　
　　“因为我讨厌那老不死的将无辜的女人占为己有。”杨颜凉的声音里有几分苍凉的意味。
　　
　　那个夜晚，我们背靠着背坐在窗口赏月，他摘下眼镜的眼睛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清澈。我才知道他视力很好，只是隔着一层玻璃，仿佛他内心的一切就那样被轻轻的掩饰过去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和一个男子看月亮是那么美好的事情，就那样枕着他的呼吸在极度的疲惫中昏睡过去。
　　
　　我在弥漫着杨颜凉气味的房间里，心事犹如一株含羞绽放的茉莉花。
　　
　　他白天去了杨家，天黑的时候就回来，虽然他不向我透漏杨家丢了新娘子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我虽然心中总是隐隐的不安，但是依旧相信杨颜凉的话，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只是，我心血来潮的去楼下买糕点，却看到了包糕点的旧报纸上的新闻。
　　
　　杨家六姨太新婚之夜杀死新郎逃逸，陶家难辞其咎雪上加霜。
　　
　　我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那日杨颜凉带我从后门逃走，连杨老爷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他傍晚回来带吃的给我，一眼看到桌上的报纸，好看的眉毛就骤然锁起来。
　　
　　“你现在不适合出门。”他淡淡的说，优雅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下巴。
　　
　　“你爹死了，报纸上说是我杀的，若我不出面，陶家就要吃官司了呀。”
　　
　　杨颜凉微微的笑起来，有些戏弄的意味：“陶家大太太将你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你与陶家已经恩段情绝，她吃官司，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陶家的家业是我爹爹辛辛苦苦打拼一辈子攒下来的，即使大娘她对我无情，陶家的家业不也该败在我手上。”
　　
　　杨颜凉的目光顿时冷下来，他离我不到二十厘米，我感觉到危险正要后退，腰已经被他结结实实的揽住。他的呼吸从容不迫的压下来，带着几分强势和掠夺。他的眼神盯得我面红耳赤，几乎忘记了反抗。
　　
　　他仔细的品尝着我的嘴唇，像对待心爱的情人，许久才放开说：“看来，你已经做好被浸猪笼的准备了。”
　　
　　“我不是去束手就擒的。你虽然不喜欢你爹，但是，他不是我被杀的，那就是被别人害死的。我只是恰好背上了这个罪名。他毕竟是你爹，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杀了他？”
　　
　　“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乖。”他作势又要吻下来。我机敏的挣脱他的怀抱，愤恨的瞪着他说：“杨颜凉，我不是你想的那种随便的女孩。我决定要回杨家，我要将一切说清楚。”
　　
　　我不知道杨颜凉为何那样讨厌他的父亲。以至于杨老爷惨死，他的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微笑，像是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我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谨慎和冷淡，即使微笑可以粉饰表面的太平，但是他眼镜下的双眼却很容易的出卖了他的心。
　　
　　他将脸别像窗外说：“我明日就带你回杨家。”
　　
　　4
　　
　　杨家的五房太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与杨颜凉回到杨家，一进厅堂就看见布置妥当的灵堂。几位太太像唱戏一般咿咿呀呀的哭着。一个穿着素白旗袍的甩着油亮的大辫子的少女抬起头看到我们走进灵堂，惊喜的叫了声：“四哥！”
　　
　　忙着守灵的杨家上下全都因为这个声音而抬起头来。他们看到了我，眼中弥漫起浓浓的恨意。我不自觉的倒退两步，听到杨颜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娘，我把她带来了。”
　　
　　大太太是杨颜凉的生母，杨老爷一死，她作为杨家的主母，便要放下悲痛打点杨家上下。与杨家其他的人不同的是，她并没有那么强的敌意，手指上挂着的念珠一刻也不停的轻捻着。过了半晌，她指着灵堂上杨老爷的遗像说：“陶小姐，听颜凉说，你并没有杀老爷。那么我姑且相信你，你告诉我，在老爷被害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那天晚上我从后门逃走时，我还没有见到杨老爷。”
　　
　　“杨家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还是你杀了老爷后藏在花园里，趁着混乱逃出去的？”大太太的脸上已经有了隐忍的愤怒，“陶小姐，你必要跟我说实话。”
　　
　　“大奶奶，老爷不是我杀的，我之所以求四少爷带我回来，是因为我要澄清一切。这个黑锅我不能背。”
　　
　　“你新婚之夜逃走，已经犯了家规，就算你找出凶手，你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就算我死，也要找出凶手。我们陶家的清誉不能毁在我手上！”
　　
　　杨家的家规的确很严，虽然他们之中有些人气的打哆嗦，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但是在杨家主母没有示意之前，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好姑娘！有胆识。”大太太不怒反笑，“陶小姐，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若你不能找出凶手。那么，你们陶家的清誉可真的要栽在你手上。”
　　
　　我含着泪跪下来说：“谢谢大奶奶，我一定会找出凶手弥补我的过失。”
　　
　　我被安排到八小姐住的西院，她便是那个对杨颜凉溢满崇拜之情的天真少女。她的娘亲是四姨太，家里请了老八股的教书先生，每日皆是之乎者也。她知道我是念的女校，羡慕的两眼放光说：“我也想读女校，可是娘说，女孩子只要识字，会背三从四德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没有用的。可是我真的很想和赵家小姐一样去读书呢。”
　　
　　“颜紫，你真的想去读书吗？”我帮她出主意，“四少爷应该可以帮你的。”
　　
　　“没用的，四哥不喜欢惹事，他不会帮我的。”杨颜紫有些沮丧的低下头，沉默的半晌才笑嘻嘻的抬起头问，“啊，对了，我是该叫你六娘呢，还是陶小姐？”
　　
　　“叫我紫茉吧。我现在根本不是杨家的六姨太，也不是陶家的小姐。我说我没有杀你爹，你相信吗？”
　　
　　“信啊！”杨颜紫毫不犹豫的点下头说，“四哥说你没杀，那你肯定就没杀。”这个在高宅大院里长大的小姐，对于世事还保留着一份天真。她被保护的很好，还不懂得人心险恶。
　　
　　5
　　
　　迎娶六姨太的新房是年后新盖的宅子，如今因为出了人命案，除了每日丫头来打扫，便闲置了起来。喜房内依旧挂着红帐子，桌上的龙凤烛烧了一半，香炉内还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青石的地板虽然已经被水冲刷过，但是砖缝里依旧藏着暗红的血迹。
　　
　　我将身子贴在地板上，仔细的寻找着任何遗漏。杨颜凉懒懒的坐在八仙桌旁，吃着已经返潮的花生米说：“地板已经冲刷过了,杨颜平他们认定是你杀的，觉得没有让警察来查案的必要。即使有证据，也早就消失了。”
　　
　　“你以为我在女校里只读古人的之乎者也和近代诗人的情诗了吗？”我冲他笑笑说，“你难道不知道西方有个职业叫法医，在我们古代叫仵作。”
　　
　　“真不巧，我只会驯马。”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尸体？”我找了半天终于挫败的坐在地上揉着膝盖，“还有，杨老爷死时有没有人听到惨叫？”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去送交杯酒和喜饼的喜娘和两个丫头。她们来的时候，老头子已经死了，胸前插着一把宰牛刀。他们怀疑你上轿之前就藏了刀在身上。”如果我没猜错，杨颜凉脸上正是看好戏的表情。大概他的生活太无聊，所以看着一个无助的少女挣扎在生死之间，让他觉得兴味盎然。
　　
　　“如果我是你们家人，我也会这么想的。”我站起身来坐在床上，大红的被面绣着龙凤呈祥，像一个讽刺的符号，“但是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事先预谋好的吗？好像根本就有人知道我会逃走，于是借着这个机会杀掉杨老爷，把一切全都嫁祸在我身上，如今我果然是浑身张嘴都说不清。”
　　
　　“你的意思是，是我故意带走你，然后杀了老头子嫁祸给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没有作案时间。”
　　
　　“我要杀人何须自己动手，有钱能使鬼推磨。”杨颜凉的嘴角挂着无所谓的笑容，“我讨厌老头子，算是有杀人动机。”
　　
　　我知道他的心里并不是无所谓。虽然表面上是无所谓，但是血肉至亲，我依旧能够感觉到他伪装的谦和下的冷漠，和冷漠之下的伤感。他时常会微微的失神，眼睛里落满灰尘。他与他的父亲，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隔阂呢？
　　
　　“你说的对，但是，是我求你带我走的，并不是你执意要带我走的。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没有安排的时间。”我叹口气，“最大的可能性应该是，有人看到你带我从后门离开，于是便想起了这么个移花接木的计策。”
　　
　　“你为什么这样相信我？”他惊讶的抬眼。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不能输，不能输掉杨颜凉对这场游戏的期待，更不能输掉陶家的清誉。杨颜凉走到我面前，抬起他的素白指尖划过我的脸颊，那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兴趣。我惊慌的后退一步，觉得这样逼窘的空气中全是暧昧的味道。
　　
　　门突然被打开，却见到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有些失神的脸。她头上的妇人发髻上只插着一支玉蝴蝶簪子，朱唇不点而红，灰色的锦袍上绣着金银花。
　　
　　“五姨太。”颜凉喊她，“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路过听到有说话声便进来看看。”五姨太很年轻，大概比我年长两三岁，颇有大家小姐的风范。她上下打量我半天问：“六姨太，你可查出什么？”
　　
　　“我……”我只觉得脸上发烧说，“还没有……”
　　
　　“我就住在北院，这杨家的老老小小都嫉恨你，我何玉蝶信得过四少爷，自然也信得过你。你若觉得闷了便来找我说说话。”五姨太含着笑说，“我只比你年长两岁，不必那么拘谨，以后就姐妹相称吧。”
　　
　　我受宠若惊的福了福身子说：“多谢五姨太。紫茉自当会去拜访的。”
　　
　　“紫茉妹妹，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一步，你要早些查出老爷的死因。”说着，五姨太便轻移金莲出了门。她看起来举止得体又大方，让人忍不住的要喜欢。
　　
　　6
　　
　　我每天早上都要去大太太的房里去请安，她每日清晨便跪在祠堂里为杨老爷念经祈福。我每次去，她都只是淡淡的问一句，查出来是谁没有。他听不得我的推断，只能说，有或者没有。我每次说没有，脸上都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即使离大太太给的期限还有三个星期。
　　
　　杨家的花园里仅有的几株紫藤萝，浓重的紫色已经渐渐的淡下去，我站在花树下，常常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雪青色的花瓣在下人的笤帚下，变成一堆毫无生机的柴禾。
　　
　　“六姨太，你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啊？”扫院子丫头笑嘻嘻的问。见我不做声，另一个丫头高声附和着：“我们六姨太时间还充足的很，不着急。”
　　
　　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在她们的哄笑声中逃命般的回到西院，却撞上来北院来的丫头，说是五姨太找我去聊天。我推辞不得，就随她过去。
　　
　　北院打扫的很干净，高大的桂花树已绿树成荫。她坐在院子里吃点心，见了我笑起来说：“我听丫头说，二姨太和三姨太的坏丫头又在为难你。她们都在太太们面前学的圆滑，墙倒众人推。”
　　
　　“我没事。”我礼貌的说，“谢谢五姨太记挂。”
　　
　　“嗯，我今儿个找你是因为想起你与老爷成亲那日发生的一件事。”
　　
　　“什么事？”我顿时来了精神。
　　
　　“你大婚的头夜，老爷是在我房里过的夜，把他治哮喘的药留在我这里。我怕他半夜犯了病，你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就趁夜给他送过去。那时院里的喜宴还没结束，老爷还没回新房，我就想着先把药给喜娘，却听到喜娘在暗处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男的问，新娘子还在新房里怎么办，喜娘说，你就放心吧。”五姨太叹口气说，“我原本没想太多，以为喜娘只是和府里的人商量喜宴上的事。于是等她走到明处才把药给她。”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太黑了，没看清楚。”五姨太摇摇头，也是无比沮丧的样子，“若我看清楚一点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帮你找出真凶。”
　　
　　我感激的望着她说：“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幸好有颜凉帮着你。”
　　
　　“恩，他是好人。”
　　
　　“你喜欢他吧？”五姨太弯起眼睛笑眯眯的说，“他就是讨女人喜欢。”
　　
　　“我与他是纯粹的朋友关系。”
　　
　　“别撒谎了，恐怕你新婚之夜也是颜凉带你走的吧。”五姨太像个洞晓一切的智者，慢悠悠的喝着花草茶，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默认。她拍拍我的手说：“放心吧，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7
　　
　　杨颜凉从外面驯马回来后最大的乐趣，便是看我在发生凶杀案的喜房里，皱着眉头找线索。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杀人案，往往计划是最完美的，只是做不到完美。我趴在地上拿着跟八小姐借来的放大镜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找。
　　
　　喜娘来的时候，手指死捏的手绢，连笑容都有几分不自然。她不安的福了福身子叫：“给四少爷请安，给……六姨太请安。”
　　
　　“老爷死的那天晚上，你和谁在花园里见过面？”我单刀直入的问她。
　　
　　“那晚人来人往的，都是我在张罗。”
　　
　　“我是说，老爷还没回喜房时，你在后花园和一个男人说话后遇见五姨太，我要问的就是那个男人。”
　　
　　“那是府里临时招来的短工，被我吆喝去招呼客人的，我哪知道是谁呀。”
　　
　　杨颜凉不露声色的推推镜框说：“刘妈，你在杨家呆了十几年了，杨家的规矩你怕是比谁都清楚。若你不说实话，等我禀告主母，怕是你吃不了也要兜着走。”
　　
　　他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万里无云那么简单，只是字里行间的威严，却吓得喜娘脚一软便坐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说：“四少爷，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都三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找了个趁头的男人。可是他太穷了，假如我离开杨家，那么两人必定是坐吃山空啊。于是我……我……我就偷了新娘子陪嫁的首饰……六姨太，你不要告到主母那里，我赔银子给你，你就放我一马吧。”
　　
　　我愣愣的看着趴在地上吓得失魂落魄的喜娘，一种无力感挤压着胸腔。我在杨颜凉的房里望着他檐下挂的鸟笼，两只百灵鸟婉转啼鸣，无忧无虑的与对方嬉戏。
　　
　　“以后你离五姨太远一点。”杨颜凉突然说。
　　
　　“为什么？”我呆呆的望着他好看的侧脸说，“她对我很好，她是这个大宅里除了你和八小姐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你认为我对你好么？”杨颜凉欺身上来，将我带进他的怀里。我抗拒的别过身子，他的唇只擦过耳根。我的心像陷落一处，微微的疼痛说：“杨颜凉，你不要这样，我能感觉得到，你不爱我。”
　　
　　“那你爱我么？”他问。
　　
　　“如果我说爱呢？”我勇敢的迎上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你报复你父亲的工具，即使他已经死了。你总是对谁都温和的微笑，但是你的眼神那么冷。你的心在哪里？玩弄我真的可以让你快乐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在你的心里我是什么？是玩具？是游戏？还是无关痛痒的艳遇？”
　　
　　“我也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你是什么。不是玩具，不是游戏，更不是艳遇。我也想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什么。”
　　
　　杨颜凉的眼神顿时变得忧伤起来，他的指尖沾满我汹涌而出的眼泪。他低下头无比柔情的吻着我的脸颊。这一瞬间，我真切的感觉到了爱情离我那么近。
　　
　　花若离枝会如何？
　　
　　会落地生根？会随着风去流浪？会遇见珍惜它芳香的人？会随着无情的流水飘走？或者，会在泥土中腐朽？
　　
　　杨颜凉，我这朵离枝的茉莉花会被你放在哪里呢。
　　
　　8
　　
　　那日之后，杨颜凉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丫头们说四少爷去驯马，整日都不见踪影。我知道他不想见我，于是在花园里假装读书守着。傍晚之时，他从后院回来，怀里竟然搂了个妖娆风情的美人。
　　
　　他一眼便看到躲在凉亭中的我，却依旧毫不避嫌的亲吻送上红唇的美人。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一直等到他走过，我才觉得心都凉透了，连呼吸都感觉到疼痛。
　　
　　“四哥从来不这样的。”杨颜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他看起来好像很喜欢那个女人。”
　　
　　“四哥和大哥他们不一样，他从不往家里带女人，更别说这种舞厅里的舞女。”杨颜紫的小脸皱在一起快要哭起来，“当时五姨太嫁给爹时，四哥都快伤心死了，都没有这样堕落。”
　　
　　“五姨太？”我瞪大眼睛，“颜紫，你跟我说清楚点啊。”
　　
　　杨颜紫眼睛红通通的，小手无意识的捏着衣角，在昏暗的暮色下，有几分苍凉的意味。她说：“四哥说过，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可是我不笨，我能看出四哥他是故意的，他在跟你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四哥的事情应该让你知道。”
　　
　　我安静的坐在石凳上，见月亮爬上树梢，银纱给杨颜紫披了一层梦似的衣裳。
　　
　　“五姨太叫何玉蝶，四哥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女校读书。那时候的何玉蝶就像一只翠玉的蝴蝶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几乎是一见钟情了，何玉蝶的家境并不好，父母积劳成疾，却坚持要女儿读书。四哥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是杨家的四公子，只说自己是个驯马的。他拿钱给她，她坚持不收。四哥曾经跟我说，他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只是她的父母丧失劳动能力，她很需要钱，但是她明白一个穷小子是无法给她父母稳定的生活。于是她应下了杨家的婚事，决心要做杨家的五姨太。她并没有告诉四哥原因，也没有告诉四哥要离开他。她只是让四哥打一只玉蝴蝶的簪子给她。结果爹爹娶妾第二日，新娘子去给其他太太们奉茶。四哥才看到他的五娘，竟然是他的恋人。”
　　
　　她果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她一直戴着他给她打造的玉簪。怕是见自己的恋人是富家子弟，已经悔不当初。
　　
　　杨颜紫叹口气说：“这世上的爱情为何都那么磨人呢？这就是四哥一直没有婚配的原因。他每日都温和有礼的样子，其实他是心如死灰。我能理解四哥的心情，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
　　
　　我失落的低下头，原来他有过这么一段刻骨铭人的爱情，所以他才救我离开杨家，那是因为，他不想我成为第二个何玉蝶。
　　
　　雨整整的下了一天一夜，清晨府上便来了医生，说是四少爷着了凉，正在发烧。厨娘做的早餐被丫头原封不动的端回来。杨颜紫正准备去书房见教书先生，却被我扯去厨房。若我自己去，连个烧火丫头都可以奚落我。
　　
　　“四哥喜欢吃八宝饭，他不爱喝八宝粥的。”
　　
　　“他身体不好，要吃些好消化的流食。”我解释说。
　　
　　杨颜紫人小鬼大的刮着脸说：“羞羞脸，你肯定是爱死四哥了，所以才想为他做这些事情。五姨太的专属灶台就在隔壁的屋子，除了她根本没有人敢进的。她经常做东西给四哥还有阿娘们吃。所以阿娘们都很喜欢她。”
　　
　　我推门去了隔壁的屋子，灶台收拾的很干净，锅还有余温。我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心情看着五姨太精心经营的东西。灶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刀，它们都出于城内的同一家铺子。只是，有一把似乎格外的新，与其他显然不是同时期的东西。我将它小心的抽出刀鞘，那是一把宰牛刀，和杀死杨老爷的是一样的刀。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五姨太看到杨颜凉从喜房里拉我从后院离开。于是她想了这么个栽赃之法。既杀了她恨的杨家老爷，也间接的杀了我。
　　
　　我端着八宝粥在杨颜凉的房里遇见了正伺候他吃完燕窝的五姨太。因为知道了他们的过往，所以撞见总是觉得尴尬。五姨太却气定神闲的掩着嘴笑说：“紫茉妹妹，你真是有心。我真怕我们四少爷高兴的晕过去呢。”
　　
　　我打量着她的漂亮的面容，不知道该给她一个怎样的笑容。她爱着杨颜凉，却无法与他在一起，她却能这样甘心的撮合他与另一个女子。
　　
　　如果是石像，也会滴血了吧。
　　
　　“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淡淡的回答，空气中有古怪的气氛蔓延开来。我将八宝粥放到木桌上，五姨太像是不经意的“啊”了一声说：“哎呀，差点忘记了，明日就是你和大奶奶的一月之期，你可查出凶手了？”
　　
　　我愣愣的望着杨颜凉，又望了望这个可怜的女子，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
　　
　　爱是成全。
　　
　　我摇摇头，无比轻松的说：“没有查到，我输了。”
　　
　　杨颜凉抬了抬眼，想说什么，终于无力的闭上。就好比，为我闭上了一扇从来都没有为我打开过的门。
　　
　　9
　　
　　在杨家的祠堂里，我跪在杨老爷的碑前，杨家的老老少少都挤在门口看热闹。一个月的约定已到，我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所谓的陶家的声誉不过是个虚名，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如果不能让他快乐，那么，起码也不能伤害他。
　　
　　大太太叹了口气说：“紫茉，我给过你机会，你却没有把握住。”
　　
　　我点点头说：“大奶奶，是紫茉没有本事，如今怪不得任何人。用杨家的家法或者送警局都随便，我无话可说。”
　　
　　杨颜凉的眼镜下遮着那清澈见底的眼眸，八小姐一直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衣襟，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大太太突然笑起来，惹得众人都莫名其妙，她随即摇摇头：“紫茉，你不明白，我其实早已经决定了，不管你查不查的出杀害老爷的人是谁，我都会放了你。”
　　
　　这句话立刻在样家人中引起骚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四姨太都激动的说：“为什么，如果她查不出来，她就要给我们老爷抵命！”
　　
　　“她只是个孩子，嫁给我们老爷是太委屈了。而且我相信她没有杀老爷。”大太太面色一冷说，“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勾引杨家的少爷！前几天有人告诉我，新婚之夜那天，是颜凉带着她离开了杨家！”
　　
　　我惊诧的别过头去，对上五姨太阴冷的目光。那是一种欲至人于死地的目光。正在愣怔着，却听到有人喊：“不守妇道是要浸猪笼的呀！”
　　
　　“浸猪笼！浸猪笼！”
　　
　　“浸猪笼，杨家容不得这种不要脸的女人！”
　　
　　在有的时间，比如等死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我从小听朱妈讲不守三从四德的女人会被浸猪笼。是那种装猪仔的竹编框子，坠上大石头扔进河里，那女人便会溺水而死。每一条河都会有女人的冤魂，所以天黑的时候总能听到河边有女人哭泣的声音。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抬着我走到河边。
　　
　　我看到杨颜凉的脸上有悲伤一点点的裂开，变得狰狞可怖，被家丁们拉住。八小姐哭着跪在河边，在我完全要没入水中的时候听到她在喊着什么。岸上的人惊慌一片。
　　
　　很凉。冰凉彻骨。整个人慢慢的沉入无边的黑暗。我仿佛听到小鱼在身边穿梭的声音。
　　
　　如果可以选择，下辈子，我要做枝头的一朵紫藤萝花。离枝时落在他的肩膀上，拥有他一瞬间的爱情，然后成为他脚底的泥土，随他流浪天涯。
　　
　　10
　　
　　又是晚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五姨太终究是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出了家。心如死灰。
　　
　　杨家的花园里长廊上挂满了紫藤萝花。丫头们将花朵撸下来做成藤萝糕在八小姐的婚宴上给贵客们尝鲜。我听到一个莽撞的小子在花树下抓着一个丫头的手说，我爱你。
　　
　　我替那个女孩高兴，因为我的夫君从来没有说过爱我。
　　
　　即使在他将奄奄一息的我从猪笼中救出来时候，即使在我们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即使在他送茉莉花给我的时候。
　　
　　我躺在摇椅上，雪青色的花朵落满我的衣裳，像一场盛大而华丽的葬礼。杨颜凉以为我睡着了，于是将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
　　
　　“紫茉，我爱你。”他的声音害羞而温柔。我拉下他的脖子在他惊愕的眼神中吻住他芬芳的嘴唇。有的时候，他比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还要羞涩扭捏。
　　
　　不过，这三个字我真的等了好久。
　　
　　我也爱你。
　　
　　文、水阡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