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文苑」゛一眼万年

倾城小说。

    作者: 亦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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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途的第53天,周水终于到达睦河镇。

    小镇古朴安静,犹如刚从林中采茶而归的少女,举手投足间皆显得与世无争。一条清澈溪流如腰带般缠住它的腰身,弯弯曲曲,好似永无止尽。天空是浅浅的鸽灰色,笼着瓦片堆积的屋顶,朦胧似宣纸上勾勒的水墨画。

    周水站在小镇门前的石拱桥上,眼见这同照片中并无二异的祥和景象,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就是这里了吧,她想。

    这是旅途的最后一站,也是周水最后一丝希望。她将手中那本游记翻至最后一个章节,大标题赫然写着“睦河”二字,那人在引言处用极细腻的笔触描写着:远离浮华喧嚣的淳朴天堂。

    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周水跑遍了游记中提到的所有地方,或是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或是茂林丛深的原始森林,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人的足迹几乎遍布全国,有些个旁人不敢涉足的地方,他也是不怕的。

    这无疑同他的气质并不相符,他该是柔和的,谦逊的,如春雨般温暖湿润,甚至带着些些寡言,绝不是这般热烈疯狂。

    周水永远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

    彼时她刚刚二十岁,是一名大二的学生,因着兴趣爱好时常写些文章消遣。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得人赏识,因此当那人在网上同她联系时,那感觉竟并不真实。

    他说自己是一本文艺杂志的主编,杂志刚起步,缺乏撰稿人,而无意中看到她的文章后觉得十分适合,问她是否有意向加入他们的团队,希望能同她当面谈谈。

    起初周水很是犹豫,她虽未入社会,却并不天真无知,有些时候甚至十分有警惕心,对于一个陌生人的邀请,她自是不敢懈怠,只回复说容自己考虑考虑。那人也并不强求,只是将杂志初版发给了她,极诚恳地说:“请考虑好后给我答复。”

    那本杂志只具雏形,打开后仅有封面与几篇文章定稿。可仅仅是这些便将周水深深吸引,那些作者的名字全是陌生的,可文字的魅力却不容小觑,周水一篇篇看下去,只觉得每一篇皆为经典,简直令她爱不释手。

    若是能同这些人相识且共事,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周水也不知是不是一时冲动,第二日便同那人联系,说自己愿意同他谈谈。

    地点选在离家十分近的咖啡馆里。虽已近深秋,走在街上会感觉丝丝凉意,可见面的那日天气竟是难得的晴朗,阳光暖煦打在身上,令人连神经都松散下来。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等候,目光时不时望向门口,不一会儿便进来一名男子,着深紫色针织衫,内搭格子衬衣,逆光的缘故,他的面貌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可整个人的气质却显露无疑。有一缕阳光自玻璃门外折射进来,如一小攒晶莹的瀑布斜斜倾泻而下,打在他小麦色的脖颈上,朦胧美好。

    周水看的有些痴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直至那男子走至自己面前才恍然一惊,他弯腰十分礼貌地问:“请问是若水吗?”

    他嘴角微微上扬,面容不算英俊却十分清秀,同他自身的气质很是相符,周水一听他喊自己的笔名便知他的身份,连忙站起来答道:“是,我是。”

    “你好,我是赵怀修,《玉瀑》的主编。”他伸出手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上的老茧隐隐可见,一看便知不是无所事事之人。周水同他轻轻握了握手,在心里反复咀嚼他的名字,赵怀修,赵怀修。

    是了,她想起来,在那几篇文章中有一篇便是他写的,角度新颖,文笔细腻,是自己最为中意的那篇。这让她不由地对面前这人更加刮目相看起来。

    在而后的谈话中,赵怀修显得彬彬有礼且谈吐不凡,轻而易举便说服了周水成为《玉瀑》的签约作者之一。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这样一写便写了四年。

    这个团队的作者皆实力不凡,相比之下,她怕是最不具光彩的一个,后来她时常觉得疑惑,甚至不止一次地问过赵怀修:“当初你为什么选择我呢?”

    而每当这个时候,赵怀修都会从稿件中抬起头来,笑着说:“因为你写的好啊。”这说辞周水自然是不信的,因此缠着他问了许多次,直到最后他才认真地同她说:“你那篇文让我很感动,算是差点落泪吧。”

    这个理由比之前的那个更难令人信服,可他的表情却不像是开玩笑,周水仔细回忆当初那篇文章,觉得它实在没有太多出彩之处,也不知是哪里触动了赵怀修。

    可再问下去,赵怀修便怎么也不愿说了,周水知道,他有些不愿同外人道来的往事,只将其埋在心里,独自默默浇灌,任它生根发芽。

    赵怀修平日里待人谦逊亲切,见了谁都是嘴角轻扬,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可对于工作却极其严格认真,一丝纰漏都不放过。他们写的稿子时常要三番五次的修改,改到他满意为止,杂志的排版也是亲力亲为,从不马虎。

    周水听人说,他从前在一家十分有名的杂志社担任编辑,并拥有自己的专栏,他性喜静,却爱冒险,曾出版过一本游记,算不上畅销,口碑却不错。

    可以说,他在业内算是小有名气,没见过他的人折服于他的细腻文笔,见过他的人惊叹于他的过人气质。

    可就是这样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人,却在一日里突然辞职,开始自成一家地创办自己的杂志,用了大半积蓄聘请作者、疏通关系、联系印刷出版。那段日子,他显得格外疲惫,却也格外兴致高昂,好似自己正在做的事如同朝阳般夺目绚丽。

    而周水与他相识便是在那个时候,她想起,那时的他果然是光彩照人的。

    他将杂志取名为玉瀑,可这名字开始却并不被其他人看好,纷纷投了反对票。赵怀修从不是固执己见的人,他最注重的便是旁人的意见,可那一次,他却格外执拗,全然不听劝告,只说其他的皆可妥协,唯有名字绝不能改。

    这恐怕是众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皆有些吃惊尴尬地说不出话,后来想想,杂志毕竟是他创办的,便也松了口,随他去了。

    没人知道他为何坚持,也没人敢问。赵怀修整个人的气质像极了一望无垠的大海,风平浪静时好似能容纳万物,哪怕被人挑衅或误解,也仍胸襟宽广,并不计较。可一旦被触犯原则,便会立即阴晴不定,任谁也不敢大肆靠近,生怕被他眉宇间的风暴卷席了去。

    总之这事最后便这么定了下来。

    在周水认识赵怀修的时候,它便已是玉瀑这个名字,之前的些许流言蜚语皆为她道听途说,实际依据并不可靠,可她却一门心思地相信它的真实性。有好几次想要问其缘由,总也没问出口。

    她并未见过赵怀修生气的样子,因此她对他只有敬没有怕,而久而久之的,她发现这敬里面多了些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爱慕之情。

    她时常想见到他,哪怕并不是交稿的日子也会忍不住联系他约他出来。她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小心翼翼地搜集关于他的一切。同他面对面说话时竟会失神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活脱脱似初中小女生般,胆小又卑微,能因对方的一个微笑开心不已,也能因对方的一次皱眉惊慌失措。

    赵怀修对她很好,几乎从不拒绝她的邀请,并会时常帮她修改文稿,他常赞她拥有同龄人没有的独特思维,写出的文字极具灵性,这令周水感到欣喜,对待写作有了一份从前从未有的责任感与热情,仿佛写出的东西都只为给他一人看似的。

    那段日子,周水过的忐忑又甜蜜,回想起来仍是无法忘怀,她坐在睦河镇的小铺子里重新翻阅那本游记,只觉得字里行间皆充满着赵怀修的气息,令她心生些悲凉之感。

    在她初次发现自己对赵怀修的心思时,她便将那本游记认认真真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原本是想更多的了解他,知晓他所经历的那些冒险,可谁知竟有了意外的发现。

    在游记的后记里,有那么十分简短的一段话,而也正是这段话,解答了周水曾经想问又不敢问的那件事。

    他写:“旅途漫长,时令我有倦怠之感,然,却得惊喜。那是一处旁人从未涉足之地,美丽好似天堂。她如碧玉般晶莹透亮、清凉舒爽,在阳光下泛着七彩之光,时而叮咚作响,声音动听似琴音。她的出现,令旅途得以充满意义的终结,她令我着迷。我唤她,玉瀑。”

    她想,这处瀑布到底是有多美,才能令赵怀修固执己见将杂志也以此取名。他想必是爱极了那里,可却为何没有在书中大肆渲染,而是只用一小段话便将其概括,她着实是不明白。

    可她却是存了心想去玉瀑看看,虽然这想法如今才被付诸于行动,可事实证明,这地方并不好找,地点未知,环境未知,只靠那么一段话,根本不可能将它找到,但周水这次却是铁了心,她想起赵怀修那张清秀中略带苍白的面容,决心便更坚定几分。

    周水住在睦河镇的一家民宿里,房屋显得老旧古朴,墙壁由砖石堆积而成,壁面坑坑洼洼,用手抚摸只觉沟壑纵横,石与石的交界处长了些许碧绿的青苔,模样鲜活小巧。

    屋内一小小院落轻松将其分成一前一后两个部分,前屋被主人用来做些首饰生意,后屋则改成小旅馆,时常接待些外来的客人。

    屋子的主人是一名姓方的女子,心灵手巧,前屋内贩卖的首饰几乎都由她自己手工制成,每一件都是绝无仅有的存在,她长得不算惊为天人,可却极有韵味,举手投足间皆能看出她曾受的教育与经历的风尘,可她却并不高傲,待人礼貌又亲切,周水十分喜欢她。

    但她无从知晓她的名字,只因小镇里的其他人都叫她方老板,她便也跟着喊。

    她告诉周水自己是外乡人,十五年前来到睦河镇,本意并未想过常驻此地,可待得久了却发现自己早已是离不开这里,于是便这样定居下来,再也未离开过。

    “我来到这里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女,”她喝了一口自己酿的酒,笑得妩媚,“可现在已经成了即将步入中年的女人了。岁月可真不饶人。”

    周水看着她握着玻璃杯猫一般的依偎在红木椅子上,只觉得这画面美不胜收,好似一位从画中走出的琳琅女子,眉目间满是时光的印记,可笑容却坦然又纯净,一丝纤尘也无,周水想她一定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露骨,方老板转首略带疑惑地问她:“怎么了?”她回过神来,十分不好意思低头摇了摇,犹豫片刻仍是说道:“只是觉得方老板这么漂亮,一定有许多追求者吧?”

    方老板听后哈哈笑起来,“这你可猜错了。”她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微微坐直了身子,望着周水打趣道:“像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才应该有许多追求者吧,我早已过了那个年纪了。”

    虽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可周水仍觉得有些害羞,毕竟年纪小,面皮薄,尚经不起人这样的调笑,她未答她,只是转移话题一般地问:“对了方老板,睦河镇附近可有瀑布?”

    “瀑布?”面前那人果然敛了笑,仔细想了想,“据我所知是没有的,至少附近没有,这一片皆为平原。不过远些就说不准了,再往西一些是有山峦的。”

    确实,这一带并无山峦,远远望去只能见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可再远些,却能看到起起伏伏的苍绿影子。周水想,总还是有希望的。

    第二日一大早,同方老板打了声招呼后,周水便出发往西走。天已渐凉,她裹着外套坐在老旧的巴士上颠簸,窗外景色陆续朝后奔走,只留下重重叠叠的模糊影像倒映瞳孔,天空是醉人的蓝,衬得油菜花田越发亮丽炫目。她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早晨的空气清新好闻,令人身心舒爽。

    身旁坐了一位和蔼的老太太,见她这幅模样极亲切地同她搭话:“小姑娘是外地人吧?怎么坐上这辆车了,往西走可没什么景点哟。”

    周水听后笑了笑,“我去找东西的。”她四周环顾一圈,发现车上坐的大多是本地人,自己的打扮和穿着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婆婆,您是住在那边山里的吗?”她问。

    “是啊,就住在那边的小村子里,今天去镇上买些东西。”老太太打开手中的布袋让周水看,里面装了些七七八八的杂物,还有一袋新鲜的水果。

    周水想,这一带民风果然十分淳朴,即便对待陌生人,也是真诚亲切,并无防范之心,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暖,嘴角也不自觉上扬。

    “那这山中有瀑布吗?”

    “当然有呀,”老太太点点头,“就离村子不远,只不过是小瀑布,没什么特别的。”

    周水感到欣喜,只觉得希望近在眼前,面色也不自觉地容光焕发起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那它有名字吗?”

    老太太摇摇头:“没有,从没人给它取名字。”

    这话着实让周水喜不自胜,她想这次或许真让她给找到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面容流露出的喜悦怎么也掩不住。近两个月的寻觅,她沿着赵怀修游历的路线一路走来,这期间不是没有看到过瀑布,可却怎么也没有感觉,只觉得那些都太过普通,定不是赵怀修心心念念的玉瀑。

    赵怀修看事物的角度与旁人是不同的,他眼中的美景与旁人自然也是不同,他不在乎是否雄伟壮阔,亦不在乎是否引人入胜,他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周水却是清楚地懂得。

    她用力捏了捏衣角,手心覆了一层细密的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出发前,她便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玉瀑,将它拍下来带回去给赵怀修,她能为他做的不多,可哪怕只有一点,她也愿意倾尽自己的全力。

    下车后,她便一路跟随老太太行走,走了不一会儿便进入山里,因这一带不属景点并未被开发,因此山路显得崎岖泥泞,并不好走,可周水跟得紧,也未觉得有多吃力。

    走到村口处时,老太太指了指前方,“小姑娘,再朝前直走十分钟便能看到那瀑布了,希望那是你想找的。”周水十分感激,真挚道了谢后便心怀忐忑地朝前走。

    天空碧蓝而晴朗,阳光轻柔洒下,自叶间缝隙中调皮钻出,之下是泥土路,稀稀疏疏覆了些新鲜掉落的叶子。周水慢慢地走,每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她双手捏紧双肩包的肩带,额上的刘海因出汗而微微贴紧额头。

    前方的光越来越明亮,犹如在洞穴里施施而行,好不容易望见出口的光明一般。待到听到清晰的水声时,周水终是忍不住,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她在心中暗暗祈祷,一定要是才行,不然恐怕就赶不上了。

    水声越来越大,瀑布终于出现在眼前。它的落差并不大,可周水依旧需要仰头望它。瀑布两旁被青葱的树木覆盖,晶莹的河水细细碎碎打在脸上,冰凉生疼,周水就这样呆呆站在原地,一颗心也随之凉了下去。

    不是这里。

    这里同之前见到的瀑布并无不同,普通得让人心中一丝波澜也无,更别提震撼与感动,她曾以为,或许是老太太看不出它的特别之处,可如今她才发现,老太太并没说错。

    一股无力感袭来,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整个人有些微微颤抖,任冰凉的河水打在身上也毫不自知,她抹了一把脸,只觉得手心沁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河水。这两个月,她一直被这股希望支撑着,可如今这最后的希望消失了,她一下子承受不住,无声哭泣起来。

    她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赵怀修,闭了眼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阳光自窗外照射进屋子,温柔地打在他的脸上,皮肤在光亮的笼罩下仿佛吹弹可破,虚弱得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轻轻覆在眼帘上,好似蝴蝶的翅膀,轻盈美好。

    这样的他褪去了一身淡漠与才气,单纯干净的好像与世无争的大男孩,任谁看了都忍不住伸手轻触他的面庞。可周水却只觉得心疼,一颗心仿佛被揪起来,不抓紧亦不松手,难受的令人哽咽。

    她埋首在膝盖处,眼泪打湿了裤子。她感觉到口袋里的微微震动,顿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拿,屏幕上是编辑阿莫的名字在闪烁,她心头一紧,擦了擦眼泪便接了起来。

    “喂。”

    “小水,你现在在哪?怀修……怀修有话跟你说。”

    周水怔忪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跑出来找玉瀑的事怕是被赵怀修知道了。她一直小心瞒着,好生嘱咐阿莫他们,若是赵怀修问到自己,就说有事回家了,可赵怀修是何等聪明之人,自己两月都不露面,着实是奇怪了些。

    她害怕赵怀修会责怪自己,因此捏着电话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她听见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小水。”

    仿佛一股电流流入身体,她讷讷站起身,用尽量平稳的声音答道:“赵老师?”

    “回来吧,你找不到的。”

    瀑布的水声哗啦啦地在耳边响着,伴随着赵怀修的声音,竟显得不太真实,她想到他的隐忍不发,心内不忍,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告诉我它在哪吧,我就去看一眼,也让你看一眼,好不好?”

    那头沉默下来,良久,他好似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极轻地说:“回来吧。”

    周水知道他是不会妥协了,她早该想到,他如此坚定有原则,决定的事从不会改变,她只想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让他不会留下遗憾,可终究还是失败了。她悄无声息挂断电话,走到水边洗了把脸,理了理衣服便往回走。

    也好,若是找不到,便马上飞回赵怀修身边去,日日陪在他左右,任凭他怎么劝也不离开。她在他面前从来乖巧温顺,是以难得任性一次,便也不管不顾了。

    回到旅店时已近夕阳西下,方老板见她憔悴的模样很是吃惊,直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未答,径直走进后屋的房间里收拾行李。

    “你要走?”方老板问。

    “嗯,”她轻轻应了声,手上却没停,“我得赶紧回去。”

    身后那人没说话,只是上前来拉住她,仿佛看出她的低落心情,一双眼中满是怜惜,出口轻柔温和地安慰道:“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这样急迫也不是办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走吧,就当再陪我吃餐饭。”

    周水的动作果然停下来,转头眼中带泪地望着她,方老板笑笑:“去我房间吧。”

    方老板的房间并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单是简单的灰白色,原木衣柜安静立在床边,门边是一张书桌,左上角处堆了些书本。周水坐在木椅上静静打量,再次确定这是一个独立又会过日子的女人。

    桌上的书本放的很整齐,最上面那本是一本十分小众的书,在周水的记忆中,曾听赵怀修提过几次,作者才华横溢,却因内心抑郁而选择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说到这里时,他轻声叹息,感叹生命的短暂与无常。那时候周水并未有太大感触,如今想起来,却一颗心生疼。

    她忍不住伸手去翻了翻那摞书,翻着翻着却发现书与书间夹了些信件,她本无心偷窥,却在看到信封上的字时愣在原地,脑中千般思绪流转,怎么也理不清,而正在这时,方老板走了进来,看见她的目光,愣了愣,但很快就笑起来。

    “这是一位友人给我写的信。”她说的自然,“五年前他来这里游玩,在我的旅店里住了一阵子,慢慢就熟识了。后来他常给我写信,可不知为什么,半年前断了联系。”

    她走到床边坐下,眼神中有些许疑惑与无奈,周水望着她未出声,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只是朋友吗?”

    方老板明显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兀自呆了呆,随后轻叹一声,“其实,我也不懂。”她低下头,长长的发丝自耳鬓处轻柔垂下,将她的眼眸隐匿在阴影中,“他曾让我跟他走,可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周水问。

    方老板认真想了想,开口道:“你看过《海上钢琴师》吧?我就和里面的1900一样,在同一个安逸的环境呆了太久,若是离了那里,恐怕只会焦虑不安。我在睦河镇呆了十年了,若让我重回都市去,我没有那个自信。可我骗了他,我害怕他为我留下,所以我说自己不爱他。”

    “你确实不够爱他。”周水语带强硬地肯定,言语间皆多了一份咄咄逼人,“可他却那么爱你。”

    她的眼神有些发冷,直直望着面前那人,方老板听到这话惊讶地抬起头来,“你认识他?”

    “难怪,难怪我找不到。”周水苦涩地一笑,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什么瀑布,什么天堂,原来玉瀑是个人,原来玉瀑是个女人。”

    方老板听着她泪流满面地喊自己的名字,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来想走上前去,却又不敢太过冒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周水也有些摇晃地站起来,流着泪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信件半年前断了,因为他病了,因为他要死了。”她哭的很凶,急急走上前去握住方老板的手,“玉瀑,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就一眼,就一眼,劝劝他,别放弃治疗。”

    她想到躺在病床上的赵怀修,心中是无尽的悲伤酸涩,终于泣不成声,而方玉瀑显然也没有料到,只站在原地,连眼神都是呆滞,她以为自己听错,却在看到眼前的周水时发现方才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两腿一软,瘫坐在床上,脑海中赵怀修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挺拔修长的身躯,站在首饰铺门口,极绅士地问:“请问能住宿吗?”他明媚柔和的笑脸,嘴角微微上翘。他冰凉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自己,坚定地说:“玉瀑,跟我走。”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快要消失了吗,她摇摇头,眼眶模糊地看着周水:“他现在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医院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面容憔悴,消毒水的味道弥漫角落,让人鼻腔说不出的难受。周水领着方玉瀑站在赵怀修的病房外,透过窗户往里望,能看见他正靠在床上小憩,面色较两个月前更加苍白无力。他穿着浅灰色的病号服,刘海细碎覆在额头上,已经长到能遮住眉毛,她鼻子一酸,偏过脸对玉瀑说:“进去吧。”

    玉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声走了进去,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床上那人此时竟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就这样同她对上。可他却并未有任何惊讶或是喜悦的情绪,只是用手遮住眼睛,自言自语般呢喃:“又做梦了吗,最近还真是频繁。”

    他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薄唇此时毫无血色,玉瀑只感觉心被人揪了一把,两眼瞬间便蒙了一层水雾,湿润地摇摇欲坠,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她张了张嘴,近乎苦涩地喊了声:“怀修……”

    床上那人明显顿住了动作,放下手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双眸子晶亮通透,好似要一眼将她望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却见玉瀑三两步扑上来抱住他,柔软的身子微微颤抖,他愣了许久,终于伸手圈住了怀中人,紧了紧手臂轻叹道:“是真的啊。”

    门外仍是熙熙攘攘,周水却充耳不闻,两眼只望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觉得眼睛有些肿胀酸涩,她缓缓退下来,有些无力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这样才好,这样甚好,这样赵怀修便不再有任何遗憾了,她为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只要他开心就好。

    从始至今,她从未奢望能同赵怀修在一起,哪怕是朝夕相处的日子,也未抱过非分之想,他于她来说如亲人如长辈,可敬可爱,如今,当她看到赵怀修虽面色苍白却神情满足时,心虽不可避免地疼痛,却一点也不后悔。

    她想他积极面对一切,心无旁骛地接受治疗,可这些偏偏不是自己能劝动的,她只希望玉瀑的出现能让赵怀修软一软心肠,不再那么固执与消极。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病房的门终于打开,方玉瀑走出来,轻声走到周水身旁坐下,周水抬头望她,发现她一双眼有些红得不像样,方才一定哭了许久,“怎么样?”

    “我想陪他去国外治疗。”玉瀑的声音有些沙哑,可却十分坚定,“我曾经为了自己放弃了他,这次我不会了,我不会了。”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将裙摆撺出了些许褶皱,周水听了这话心中窜出几丝希望与欣喜,“他答应了吗?”

    “还没有,”玉瀑摇摇头,“可他答应我会好好考虑,我不会放弃的。”

    这已是很大的进展了,周水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侧目望向身边的女人,头发有些许凌乱,眼眸笼着一层浅浅的灰,曾经淡然优雅的姿态也早已消失殆尽,此刻的她更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女,为了心上人而焦虑不安、心力交瘁,那股韧劲倒像之前的自己,甚至较自己更胜。

    她懂得她。

    从前她便想,赵怀修风度翩翩,立于身侧时如同溪流边一株青葱翠竹,挺拔瘦削,却又不失苍劲力度,待人温和亲切,却又适度有礼,任哪个女孩子见了都会有一瞬的心动。可这样一个人,到底会爱谁,会爱上怎样的人。

    她愿那人是自己,却从不奢求那人是自己。如今见了方玉瀑,她才发现,自己是甘心的,甚至觉得,这样是理所应当的。方才在窗外,她不得不承认,两人在一起时果然是天作之合,金风玉露不过尔尔。因此,她是如此恳切希望,老天能大发慈悲,还这二人错过的五年幸福。

    三天后,赵怀修终于点了头,答应去国外接受治疗。

    临走的时候,周水陪着玉瀑去他家收拾行李。许久不曾住人,家中显得冷清灰暗,家具与地板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帘拉开时,能看到细小尘埃在空中翻飞舞蹈。周水洗了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擦到卧室时发现玉瀑正在整理赵怀修的衬衣,她的动作十分柔和,好似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

    周水见她眼神中流露的感情,心也不自觉柔软下来,她敲敲门,笑着说:“赵老师最喜欢衬衣,多给他拿几件吧。”

    玉瀑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她看着周水又开始弯腰擦拭衣柜,背影显得娇小,在明亮光线的笼罩下仿佛镀了一层金边,她想到当初她泪眼朦胧地求自己,一下子觉得抱歉又感激,忍不住说:“小水,谢谢你。”

    面前那人愣了愣,随后转过头来,极灿烂地笑,“是我要谢谢你。玉瀑,谢谢你。”

    周水永远记得,当初自己缠着赵怀修问他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他从稿件中抬起头来,认真地同她说:“你那篇文让我很感动,算是差点落泪吧。”那时的她觉得这理由实在不可信,可其实她早就已经想通。

    那篇文章,像是俗得不能再俗的言情小说,其中大半都写了男主对女主的思念之情,不论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能不经意间想起意中人,并沉溺在曾经那段往事中无法自拔。他定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曾与玉瀑度过的那段时光,才会几近垂泪吧。

    如此深情,何其有幸。

    她望着天边被机翼带出的一丝白云,想起那年遇见一个叫赵怀修的男人,他的面貌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可整个人的气质却显露无疑。有一缕阳光自玻璃门外折射进来,如一小攒晶莹的瀑布斜斜倾泻而下,打在他小麦色的脖颈上,朦胧美好。

    这一幕,将那一年的时光都照亮。

文章评论

紫海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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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宝

莞苑,柠姝好喜欢你的文字

蓊蔚洇润

等得太久了,有时间多写一些啊[em]e163[/em]

永圣

文笔似小镇那清澈如腰带的溪流,缠绵、婉转、如泣如诉……很动人的秀美。赞![em]e179[/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