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

    “寒露之日，秋风带走更多的温暖/我下河去挽留一些往事/那些痴傻，在秋水中渐逝//留不住一片秋叶/指缝间除了冰冷，空无一物//风雨桥一直横在河流的心上/除了倒影，不曾收留一滴水的彷徨……”（《遥远的山岚》）。憧憬与追寻，怀想与热爱，笃思与灵性，择定与一往无前……生于贵州三都县的80后水族诗人韦永，2011年才开始业余创作，虽然起步较晚，但却出手不凡，已在多家刊物发表诗歌、散文、短篇小说若干。她的作品，温暖、鲜亮、安谧、深情。因为对出生地的骨肉情怀而赋予文字迷幻的空灵，因为对生命体察与命运认知和人性揭示的渐入精妙，既不失女性细腻的情感经验，也有内心刚强而阳光灿烂的人生化境。因此，她甫一出手，并在个人与现实之间打通了一条属于自己更属于经验世界的精神通道。术业有专攻，2015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18期少数民族创作班后，她已将创作主体放在诗歌上，由于专心致志，故所写作品更具向心力。细察她近期的诗歌，除了延续从女性视角观照故乡的山水与水族的特色人文之外，在开始注重对诗歌内质的挖掘，表现出从单一性的表征歌吟到通透而复杂的对位于人生经历的生命体悟，变得丰富和深邃起来。置身诗歌现场的她，身上兼具地缘文学与现代诗学，以及新生力量的多维度气质，其诗源自地域生活经验与自身心灵感悟的投影与重构，触发自由，抒情节制，其所隐含的淡雅感伤和对族群文化内部的精神细察，以及隐忍的现实批判，都值得期待。她的诗歌，在个人化书写和公共语境的对接与切合上，细腻、空灵，具有较好的阅读感受。

    令人欣喜的是，她的诗歌在题材上展现的宽阔度是开放性的，若以未来为参照，诗人的写作面无疑非常重要，这和阅读的广博一样，毫无争议地受惠于对写作者的精神走向与成熟度的影响。因此对于韦永，她的爱与真情，想象与自由，在接地时，没有自设藩篱，而是率性地打开了诱人的扇面。《遥远的山岚》《空》《冬日的都柳江畔》《与那些悬棺对坐》等诗歌，经由地域情感的诗性书写表现出迷人的灵性，诗歌中的那种“味儿”，逼真地反映了水族生活的神秘性在作为个体生命存在的诗人韦永这儿，被节制地、隐忍地、富有张力地传达。“女巫在江边燃一炷香/给苦难者测字改运/那些咒语像冬日的光斑/温暖不了被苦寒浸入膏肓的人”（《冬日的都柳江畔》）。这种隔绝尘世的生活书写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此岸”的“我们”带到那个魔幻现实般的神秘世界。那是水族世代遗传的秘籍，韦永给予其诗歌以智慧和有主见的不盲动的辨识。

    在这些诗歌中，我们看到了单纯与复杂、消逝与留驻、开放与固守、向往与羞怯等多种情绪的交织。这种在现代文明进程大背景之下的，让作为精神观察者的代言人几乎无法回避地伴生了一种“影响的焦虑”（哈罗德•布鲁姆）。说担当过重，但作为水族这个群体中的一分子，既“集体中的少数人”，心绪像绝尘的光源一样投射在文字的镜面，击打出一种空远的回声，暗淡、幽微、无奈、不言放弃，乍看有点美国著名印第安诗人西蒙•欧迪斯的影子。只不过，单薄的韦永及其诗歌显然还不具备“为捍卫人类文化尊严和多样性勇于承担责任”的高强度，但她同样怀有“一颗真诚、热烈、勇敢的诗人之心”，从僻远的水族聚居地到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激励，让她几乎是一往无前地“把诗歌当成自己心灵的栖息地和民族文化的最后堡垒”，她以“小我”的真实微弱地呼唤水族人的智慧和信仰的力量，对于那方水土生长出来的真善美，她赋予了灵魂的歌唱，当然也隐约地夹杂着淡淡的忧戚和感伤，她诗歌的声音犹如木叶吹出的节奏，洒落山涧水面，在山谷或田野上的天光云影中带着希望往返冲荡，渐强渐弱地回旋，最后消散于无痕。

    她的另一部分诗歌，《不要在冬天撒谎》《如果你愿意》《潮湿的隐喻》《阳光盛大》等，则以女性特有的专注与深情喷发而成，这种“压抑日久的甜蜜中的甘苦”，让诗歌打破了世俗化的封建观念，表现出一种率真的勇气。在中国新诗百年发展进程中，少数民族的爱情诗一直是一支强大的生生不息的源流，在我有限的文本观察中，众多少数民族诗人在爱情诗写作上表现出来的优势是突出的，这与自身族群的历史文化和生活习惯，尤其是生命的本质个性高度契合。“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其实，上脉《诗经》的《蒹葭》《关雎》等原发性的浪漫情怀，在当下功利主义甚嚣尘上的现实面前，几乎断崖式殆尽，无有下承。不过，当诗歌观察的眼光一旦触及少数民族诗人，就会发现，爱情作为一种本质化的书写已经深深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这就像祖祖辈辈根性里的基因，几乎就像“非遗”一样难以磨灭。韦永的诗，气质上，显然还远不能与济慈、叶赛宁、白朗宁夫人等大家相提并论，距离的显豁毫无疑问。但是，她发悱的勇气，她的本真的萌动和平等的自由的发声，超越了高下贵贱。比如观海时以月亮寄情，毕肖普如是写道：“衣柜镜子里的月亮/面朝一万英里之外”（《失眠》），从而产生“那里天国是如此肤浅而此时/大海如此深邃，而你爱我”的自信，韦永则以水族的开朗和敞亮之心表明：“如果明年春天我不再醒来/我的孩子/请你用泪水滋润花开”（《不可有悲伤》）。她加载于爱情诗的艺术直觉甚至不作掩饰：“修一条比炊烟更长的路/向东，踏月听潮/归隐于漫长的海岸线/和你一起抚养白云和星星”（《如果你愿意》。一个良好的品质体现是，她的这部分题材的诗歌，并不耽于凭空的幻想，自觉摒弃那种高入云端的暴风雨一样的喧腾，而显现了“落地”的理性意义。“我热爱生活本身/喜欢带着生活气息的人”，这样的心向无疑是最真挚的情感宣言，这是属于个人气质的诗句，因个性化的真实而引起普遍共鸣！把爱情诗写得超越私密性的狭隘，从而超迈于广阔的凡尘，是精湛诗艺不可或缺的质素，不必回避，也不可荒废！

    当然，考量一个诗人的诗写向度的宽窄，必然是绕不开其溢出众人皆在练笔的类型题材的那个部分的，这也许更见作者功力或更可以探测其生发的诗意的那些未知的可能性。因此，在观察韦永的更具个人自由与个性的诗歌书写中，我欣喜莫名。《贩卖春天的人》遽然跳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古雅格调，而自成一种映射现实艰辛生存的语境，对卖花人“装扮别人的日子”的那种生命深处的人性探测，让诗歌增加了立体效度，挖深了一层厚重的内涵。《暴雨的脸谱》通过暴雨衍生的罪恶照射世道人心——泥石流蛮横，股票喜怒无常/高楼基因变异/南方洪涝，北方六月飞雪//江水浑浊/垂钓者在黄昏收起自己的倒影/撒网者，浑水摸鱼者，围堰人/鱼满锅碗瓢盆//神灵让位的人世/一切罪名归暴雨所有。这是一首大功率的诗歌，在深究使万物不再沉寂的动因，那些浮躁的现实面孔，如过眼云烟在此消彼长，叫人惊心与警觉。韦永在试着跳出小格局的书写，诗体强大与手法的现代性同步发力。语言的机智在浮现，作者的幽默感在出位，“批判与揭示”这属于文学的“入世”真功在开始为她重视并表现出探索与实践的勇毅。在《轮回的意义》中，她将亲情置于自然的轮回状态进行诗意的比对，得出“种子又回到种子”的结论，机智地绕开了常见的亲情诗歌单一到只会浮夸地一唱三叹，而是把诗意迅速切入了具有文本张力的深度里。“秋风把更多的白霜吹进母亲的发髻/她掉在泥土的汗水/没有一滴回到沟壑纵横的额头”，即便在诗的开篇，她也保持着一种清醒，冷峻得不像一个女性诗人，呈现出干净、刚健、静思和引人入胜的特性。

    注重整体构建而善于刨除浮泛的拉杂，关注生活却又不以容器般的粗鄙散装碎片化的日常口水，有现实的烟火气但不舍弃特殊意象的经营并固执于诗歌形象的塑造，潜心于意绪的延展却时刻警惕“诗”与“思”的分离与缺位，在“学以致用”和“兼收并蓄”中表现出极高的“悟性”。这就是80后新手、水族诗人韦永留给诗歌的惊喜，也是她可以走得更远的可堪期待的通行证。

                                                                        2015-7-19急就于嘉兴

**韦永的诗**

《遥远的山岚》

寒露之日，秋风带走更多的温暖

我下河去挽留一些往事

那些痴傻，在秋水中渐逝

留不住一片秋叶

指缝间除了冰冷，空无一物

风雨桥一直横在河流的心上

除了倒影，不曾收留一滴水的彷徨

秋山依旧如去年一样宁静

云，不再是去年的云

岸上那棵梨树

简洁干净地寂寞

明年春风来不来

都温暖不了今日的苍凉

暮晚雾起

我们一起喝茶的地方

一只水鸟贴水去对岸

山岚横断远山

那些温暖过的人都走进月亮

月色照沟渠，还是掉进谁的酒杯

已经不重要

我不再想念春天

那年的夏雨，是否淋湿过一朵午荷

秋天的果实被谁摘走

我都不想写进未来的诗行

那年，我在你的花园

撒下的玫瑰种子，这么多年

一直被春风敷衍

我们曾去游山玩水

幸福是途中的一场阵雨

彩虹一样 

落木萧萧

我不再害怕秋风渐凉

它会带走生命中所有的多余

《空》

雪随北风来

跟春风走了

梨花曾有多少幸福和忧伤

秋风再也想不起

秋叶落尽

燕子一如往年奔向温暖

在春风里破茧成蝶

在秋风中粉身碎骨

一只蝉蛹的简史，被万物模仿

真诚的外套一直被谎言穿走

村前那口枯井一言不发

《冬日的都柳江畔》

冬日的阳光骗子一样

在山的南麓晃荡

灌木早就丢掉奉承

枝头是赤裸裸的真话

得罪过路的山风

小院洒满阳光

给家什们

扫去阴暗和陈腐

女巫在江边燃一炷香

给苦难者测字改运

那些咒语像冬日的光斑

温暖不了被苦寒浸入膏肓的人

没有雪的都柳江畔

芦苇苍白

江水清瘦

像山岚的爱情

一阵霜降之后，就风干

《不可有悲伤》

我的呼吸随着水位

一寸一寸接近零度

水面逐日缩小，河床遮不住

羞死了鱼虾贝蟹

渡口不在，桨声已远 

渔舟晚唱的光景掉进册页中

我用数不尽的鹅卵石

记载回不去的岁月

风雨桥成为摆设

那不是冬天的错误

河床成为公路

是我不能言说的痛苦

如果明年春天我不再醒来

我的孩子

请你用泪水滋润花开

《轮回的意义》

秋风把更多的白霜吹进母亲的发髻

她掉在泥土的汗水

没有一滴回到沟壑纵横的额头

母亲把模仿她的稻谷都撸直了腰

她的腰，却被秋风拉成了村口的拱桥

秋风已不能追忆儿女过桥的脚印

种子又回到种子

把她的岁月，全种进老年斑里

《不要在冬天撒谎》

你说你的问候明天就能

抵达我的伤口

我一直保持疼痛的姿势

望穿所有的秋水

直到节令把我拉进寒冷

立冬时节，都柳江畔的万物

轻描淡写如我空落的心思

请你别在季节轮回的时候撒谎

北风从东海折回时

桃花会找借口缺席

《贩卖春天的人》

深巷卖花的人

昨夜在雨声里筹划几桩买卖

买肥养花，装扮别人的日子

再卖花换药，给积劳成疾的肉身

找回一寸寸充满生机的土地

一声春雷炸响

卖花人急于低价兜售杏花

手无余香，花刺在茧里丛生

风雨在即

买卖是一场虚拟的花期

卖花人冒雨归去

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花园

《卑微的荣耀 》

与一朵野花同时爱上春风

一场卑微的风花雪月

暗自，发出炽热的呼吸

小草，用一寸湿泥依附春天

细小的幸福

在风雨里，静谧如谜

我怎敢取笑一只蝴蝶

花香如故，无需识得东风面

像桃花这样无知多好

春风放缓语调，她就醉了

《如果你愿意》

做一截比睡眠更长的梦

触摸到你，比忙碌更忙的胡茬

如果你愿意，可以给我

一个多余的早安

如果你愿意，还可以

把我的微笑发给路人

阳光不需要，你也发一个

修一条比炊烟更长的路

向东，踏月听潮

归隐于漫长的海岸线

和你一起抚养白云和星星

潮落，把迷途的螃蟹

带回家，或让它回到自己的家

把浪花打碎的月光

装进眼睛。如果你愿意

可以把它拼成朝阳

《阳光盛大》

光阴越发凌厉

我不得不戒掉对温婉的迷恋

此时，你恰好退掉江南的烟雨 

出现在北京多年不遇的蓝天下 

我想起梵净山的硬朗 

和乌江的磅礴 

呵！这枚怀揣多年的种子 

在这一刻，被一个 

擦肩而过的人唤醒 

六月，阳光盛大 

我在分神间，虚构 

一缕长过花期的芬芳 

回神之际 

你和一截彩虹消失在雨后

《潮湿的隐喻》

我从来不爱月亮

却常在夜里独自对它遥望

我只是，迷恋

被它兑换的阳光

就如我热爱生活本身

喜欢带着生活气息的人

我目光短浅

只爱与我相关的人和事

罩着我的蓝天，空气

以及清晨梦醒时分，叩击我耳膜的鸟鸣

那个被日子压低眉眼

在地铁中站着小憩

无意靠向我的陌生女子

多像在异乡独自望月的我

《暴雨的脸谱》

超乎自然的情节

总会使万物不甘沉寂

泥石流蛮横，股票喜怒无常

高楼基因变异

南方洪涝，北方六月飞雪

江水浑浊

垂钓者在黄昏收起自己的倒影

撒网者，浑水摸鱼者，围堰人

鱼满锅碗瓢盆

神灵让位的人世

一切罪名归暴雨所有 

                  2015年夏于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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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地址: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民宗局   邮编558100

诗评作者简介：芦苇岸，土家族，著名诗人、评论家。黔籍德江，居浙江嘉兴，嘉兴市政协常委、嘉兴市十大杰出青、已有作品百余万字。1989年开始发表散文《大山•太阳•月亮•人》，曾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绿风》《十月》《山花》《飞天》《延河》《诗林》《诗潮》《诗选刊》《诗探索》《诗歌月刊》《中国诗人》《中国诗歌》《北京文学》《山东文学》《创作与评论》等刊物发表过作品；主要作品有《光阴密码》、《冷，或曰道德经》、长诗《空白带》和大型组诗《湖光》。长诗《空白带》被写入《2012年中国文学发展状况》（载《人民日报》），《湖光》组诗系列陆续在多家刊物发表后已引起强烈反响。有诗集《芦苇岸诗选》等三部和诗歌评论集《多重语境的精神漫游》一部。2013年获得 “中国诗人奖”和 “尹珍诗歌奖”； 2000年10月27日，由平湖电视台拍摄、中国黄河电视台推介的专题片《和鹰一起飞翔》在美国斯科拉卫星电视网第3646期节目播出；2005年1月1日，由嘉兴电视台拍摄的专题片《思考的芦苇》在“人文·禾风”栏目播出。2014年获得“中国当代诗歌奖•批评奖”。作品注重诗思并置的活力与内在节奏的自然性；文风孤绝、丰赡、盈动而阔远。系鲁迅文学院第18期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