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之争:太好的东西不是好东西

个人日记


    【看到两篇关于宝黛的文字,很有感触,拿来与友友们讨论:宝钗和黛玉,你更喜欢谁?】

 

 
                       完美女生薛宝钗的失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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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钗是好女孩的范本,德言容工,无一不具,个人素质近乎完美。宝钗的失意,在于没能拥有真情爱。对女性来说,这是一生最严重的失意。

  就算是铁杆拥钗派,也不得不承认,宝玉的爱情,是给了林妹妹的。那么,宝玉为什么不爱宝钗?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啊。

  她容貌丰美,肌骨莹润,唇不点而红,"雪白一段酥臂"天然性感;她兰心慧质,博学宏览,吟诗作赋和黛玉平分秋色,两玉共读的《西厢》,她"淘气"的时候就烂熟于胸了;她知书达理,处事正当,知道自家哥哥无法无天,拦着不让报复打了薛蟠的柳湘莲;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为母亲分忧,安慰因金钏之死深深自责的王夫人,照顾大观园姐妹,为贫寒的邢岫烟置冬衣,替湘云备菊花社,给黛玉送燕窝;她平和娴雅,豁达大度,对来自黛玉的讥讽多半转了头当没听见,她的雅量高致和根底里的善良,终于显示出巨大的内在力量,一直视她为最大威胁的黛玉都会诚心诚意地服气,认一句"往日里竟是我错了"。要不是高颚续书愚蠢地搞什么偷梁换柱黛死钗嫁,按"兰言解疑癖"、"互剖金兰语"的逻辑线走下去,两个惺惺相惜的多才少女,一定不会是人们心中的死敌。

  好的身体、好的样貌,好的才情、好的品性,好的家世、好的教养,好的待人,好的处事……宝钗实在是太太太太好了。这样完美的女生,理应有份享受属于她的情深爱重。

  可是,没有啊,居然没有。
完全地、彻底地没有天理。

  有宝钗热爱者代她不平,说放在皇宫大内,完美的宝钗足可以母仪天下。这句话,无意中点透了没天理中的一点点俗世道理--简单说,一个国母坯子,天下几个男人消受得起?

  看看石清给梅芳姑的答案吧。他说:"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葛优的经典征婚启事怎么说的--您要真是一仙女我也接不住。宝钗正是绝大部分男人接不住的类型。

  太好的一个后果,是让人生出距离感。

  宝钗类型的女生,让人有举案齐眉之想,却激不起情根深种的爱念。她完美无缺,优秀得让人仰视。她宝相庄严,周身没一丝破绽。这样的女子,是用来尊敬的,用来崇拜的,甚至是用来供奉的,但不是用来爱的。她能引起的敬意远远多于爱意。

  用到"爱"这个词时,得充分认识到它的非理性成分。主角是那些万众瞩目的明星也好,是小区的邻居高班的学长也好,我们所知道的哪一桩恋爱,不是笑着哭着别扭着跌宕着的?大有大吃醋,小有小吃醋,完全不吃醋、不闹腾的温良恭俭让,一定是越过了那些最令人迷醉的阶段,进入稳定期才会有的状态,虽然温暖却也乏味。男女之爱,属于激情范畴,是黛玉那样浅嗔薄怒、连哭带闹式的,不是宝钗这样含蓄内敛、温和理性式的。恋爱不是"以德服人"的过程,所以宝钗的"好"可以征服那么多人的心,包括视她为情敌的黛玉,却不能让宝玉真的倾心。
 

    太好的另一个后果,是令人起疑。

  人们受不了完美,也不信任完美。两百多年来,无数人热衷揣测宝钗的阴谋,宁愿相信她是女王莽女曹操,一言一行都有心机有深意,志在青云,图谋远大。就不想想果真如此,那个爱吃口红、寄情于姐姐妹妹的宝玉,是负载得了宝钗入世之志的男人吗?宝钗觊觎宝二奶奶宝座?真是笑话。以宝钗的质素,内心岂无骄傲。她只是不像黛玉都放在脸上。"淡极始知花更艳"是她自持身份,"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是她讽喻世人。和宝玉之间,青春年少日夕相处,柔情涌动的时分会有,但以她的聪明透彻,焉能把宝玉看作是可以寄托终身的良人?她不是没手段,她是犯不上。

  整部红楼,找不到宝钗的真命天子。放到今日此时,宝钗一样会落入爱情的困局,不是因为她不好,是因为她太好。这个世界配不起她。

  一家市井报纸刊载了一条新闻,题目是"太好的东西不是好东西",事情很琐碎,道理很深邃,它说的是--人们看到很好的东西,感到很不放心很不真实,得发现了缺陷,才觉得踏实、安全,真正属于自己。

  至理永远在民间。"太好的东西不是好东西",这句话可以诠释完美女生薛宝钗的失意人生。千百年来,男性社会致力于打造完美淑女,真往那儿修炼,是很上当的。男人爱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答案繁复。比较经典的,有"第一,男人爱所有的女人;第二,男人爱得不到的女人"。宝玉爱所有的女人,宝玉爱他得不到的黛玉。比这个逻辑更通行更普适的,其实是另一种问法和答案:

  男人不爱什么样的女人?

  一千种答案,绝对正确的一个是--男人不爱完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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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钗和黛玉 你会爱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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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有文章里记述,某天,几个糟老头子闲来无事,投票选举他们心中的理想太太,湘云和宝钗位居榜首,黛玉和凤姐落第。理由是,后面这两位,一个不敢娶,一个惹不起。

    老先生们玩得兴致盎然,其实也不算多有创意,历来的说法都是,黛玉适合谈恋爱,宝钗适合娶回家。本人有次亲耳聆听余秋雨先生的演讲,别的倒都还好——也许是我不大懂吧,后来听到他老人家语气坚定地说“红楼梦最大的悲剧是,黛玉和宝玉是没法进入一桩婚姻的”时,由不得想起那个“且让小僧伸伸脚”的典故,当然,这典故也是从余先生的《夜航船》里看到的。

    公认薛宝钗比林黛玉更适合做老婆,真可悲,要么是细看过《红楼梦》的人不多,要么是大家都太缺乏安全感,缺乏到因为害怕紊乱,一开始就选择寸草不生的枯索。

    是的,虽生得丰满莹润,但宝钗内心枯索。尽管是那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枯索,是其中自有大美的枯索,但是,作为人妻,真如曹雪芹给她的那句判词:“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豆蔻年华,宝钗对衣着打扮已经失去了兴趣,衣着素淡,半新不旧,全身上下除了听从和尚的提点戴了一只金锁之外,再无别的“富丽闲饰”。探春喜欢“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是女孩儿皆有的情趣,宝钗房里却是“一色玩器全无”,连书也只有两部,整体风格“如雪洞一般”,仿佛告诉我们,她已然接近“四大皆空”的境界。
 

 
    温柔亦是宝钗的标签,一进荣国府,她就赢得了上下老小一致的好感,连那些小丫头子,都喜欢到她那儿去玩。然而,我们细看她的言行举止,便会知晓,温柔于她,不过是应对世情的方式,假如林妹妹的心有“丝绵蘸胭脂,洇得一塌糊涂”的嫣然百媚,那么宝姐姐的心,就像一张蜡纸,永远晕不开一朵云彩样的泪痕。

    第三十二回,金钏被王夫人怒斥撵出后羞愤交加跳井自杀,王夫人心中负疚,坐在房中垂泪。宝钗前来探望,王夫人对她哭道:“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当此际,便是黛玉,也只能找点话头安慰王夫人,这没问题,可是,宝钗的安慰是这样从容不迫,入情入理,似乎金钏刚刚被捞起来的尸骨(纵然只是听到的)不曾给她一丝震撼,那种淡定,怕是须眉男子也望尘
莫及。

    若说她安慰王夫人这一节,还是不得已的敷衍,最能体现宝钗之情坚决绝的,是在柳湘莲远遁时候。

    柳湘莲是薛宝钗哥哥薛蟠的结义兄弟,不久前还在路上赶走劫匪,救了薛蟠。尤三姐爱慕他,经贾琏介绍跟他订了婚。柳湘莲多方打探后,对尤三姐的贞节产生怀疑,上门退婚,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莲悔恨至深,随一道士不知所往。

    薛姨娘跟宝钗讲起这大新闻,宝钗并不为意,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不必为他们伤感。倒是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伙去的的伙伴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在薛宝钗眼里,尤三姐与柳湘莲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情事,还没请伙计吃饭重要,她甚至一丝好奇也无,这段话波澜不惊,却让人毛骨耸然。

    不错,就算宝钗为之伤感,掬一捧同情之泪也不能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也有各人的承担,她只负责她那一份,亦未尝不可。可是,宝钗的世界,感情的水分也太少点,连一点感触也不多起,老成得让人生畏。

    所以她的诗作含蓄雄浑,她的学问连贾政都夸,她做人更是让人挑不出理来——可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无癖无疵的薛宝钗,如那个情商极高的神仙姐姐林志玲,永远望之俨然,你难以想象她的心
也会动荡,会为你起一场兵荒马乱。


    黛玉则完全不同。与宝钗相比,她缺点多得简直像“镂空纱”(张爱玲自嘲语)。一会儿抢白周瑞家的,一会儿为湘云说她像小旦不痛快,袭人夸宝钗劝宝玉好好学习被宝玉冷落也没发作时,都拿黛玉做比说,要是林姑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

    但宝玉接口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她要是说这种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黛玉在窗外听得震动:这人果然是自己的知己。

    知己者,真正知道自己的人,知道芜杂表象之下,自己的灵魂别有洞天。对于灵魂格外深邃的人,知己是个奢侈品。

    黛玉的灵魂便不是一览无余。表面上,她很冷,习惯于先对人冷冷打量,但一旦此人入了她的法眼,她完全不设防。对宝玉是这样,对宝钗亦是这样,她原本怀疑宝钗心里藏奸,听到宝钗几句为她好的肺腑之言后,她立马前嫌尽释, 赶着薛姨妈喊“妈妈”,将薛宝琴看作亲妹妹,显见得将宝钗当成了亲姐妹。

    书中写她风雨夜等宝钗那一段尤其传神:“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

    你有没有在风雨夜这样等过人?在从前的岁月里,纵然不曾这样等过一个真实具体的人,也曾模糊地期待过什么吧?“约客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人生有时美在那种缺失。随遇而安的宝钗,不会有这样一种冷清里带着微温的期待,
她的每时每刻都完整得无懈可击。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绣球玻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即使在生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八十回红楼,时时闪烁着这些细碎温柔。

    黛玉这样的女子,她的缺失感让你心生怜惜,她的温柔又能给你别人不能代替的甜蜜,她的小性子固然令你烦恼,可是所有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会让人有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感觉,最后,她成了你睡里也不能忘记的那
个人。

    相形之下,宝钗太冷静,太现实,无渴望,无缺失。她是闺中良师,是人生指南,帮你领悟,醍醐灌顶,却不是能让你魂牵梦萦的爱人,谁会爱上一本一本哲学书或是人生指南呢?让我们为之痴迷的,总是那些瞬间穿透神经末梢的诗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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