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离

 

 








         对器物的敏感几乎是天生的。像一个人对孤独、艺术、生活的感觉一样，后天修炼的成分占到极少。一切皆是上天的旨意。

喜欢逛旧物市场。逛这种市场的多是中老年。中年以后，心境渐渐老下来，如秋后的柿，经了霜冻，反倒甜了，形状不似年轻那样壮美，却自有一种踏实与朴素。

那些质朴的、古拙的、敦厚的器物让我欢喜。就像喜欢日本那种清简的情调：草不着色、纸不印花、木不涂漆。那种本分朴素得让人心动，心疼。川端康成的雪国，冰清的少女，殉情的少年。

 

淘过一件粗木家具。有明显裂纹，上面的雕花全斑驳了。桌面上还有油点。谁曾在上面摆过东西吃过饭呢？朋友建议我涂上清漆，这样看起来会新一些，我执意不肯。那上面的气息有人间的烟火味道，用起来并不隔阂。那些贵气的、流光溢彩的东西不能打动我，朴实无华的物质总觉得可亲可怀。植物我不喜欢大花的绚丽，小花小朵更耐人品味。器物，越是低调越是憨厚，钟鸣鼎食，越是简朴，格调便越高——八大山人的画简，但模仿者终不能画出其味，是因为内心太繁芜。

还淘过一只粗瓷碗。敦厚的都带羞涩了，像陕北汉子。古朴的旧、细细的裂纹，里面印着老莲花。索性养了绿萝一枝，绿萝长在老瓷碗里，萌出的新绿像枯木逢春，都隆重的让人心疼了。

 

一个人对器物的审美与心态都映照他的内心。那些华美的、繁复器物，她的主人也有侵略感和挑衅做派，他们家一定是金碧辉煌的——灯要千头，墙面贴满玉石，门要纯铜。连保姆的眼神都闪着大理石的冷光。

而我喜欢那样的家——四白落地，挂一张清远的山水画。屋顶用木头条钉成。木要原木，不上色，老老实实的原木色。椅子要藤或纯木的，地板铺实木地板。窗帘是亚麻的，有淡淡的纹理。器物要又老又旧。窗边摆着古陶，笨笨的样子，里面插着残荷、菖蒲、芦苇、野花、野草......家具是旧的，有日式那种清简的家具，老木匠用最老的方式打制成的，几乎没有光泽......一面墙全是书，书五成新，有的还残破了，没有那种几十本成套金银的书。每本书都是仔细挑来的，每本书都曾经在上面涂涂抹抹。

 

连喝水的杯子都素白白。顶多画个残荷。

茶要清。坐在窗前发呆，听着黑胶唱片，窗外种了法桐两棵、银杏一棵、海棠一棵、山楂一棵，一抬眼可以看见云雀在叫，那叫声是绿色的，染着屋内的老器物。

那些器物渐渐有了主人的性格——不张扬，却自有独特的温度与特质。

曾几次去观音堂淘东西。那里的旧物性价比高。器物的品相更拙朴。

 

在那里淘过一件青海老柜子。四四方方的笨样子，实木的板子。柜子扣是铁的，生了锈。紫色的漆，上面画了绿花。因为年代久远，那颜色掉了些许，但味道更拙气动人。可以放很多衣服，一个夏天的衣服全要放在里面。再放上樟脑，老柜子有种迷人气质，它也有自己的性情、温度、姿态。那姿态是青海的，是过去式的。M说再也没有那样的老木匠了。那些民间的手艺正渐次消失。

还有一件藏式柜子。西藏因为宗教、地域、气候，有风长气静的空旷，但家具是热烈的。那些花朵都绽放着，它们为了温暖那稍显稀薄的藏区。阳光打在这些老花朵上时，总有一股安静的、凛冽的力量破空而来。这些器物有着让人心疼的力量。有时候，我和T谈着宗教与信仰。也谈着柴米油盐。她知道，我是孤独的。每个写作者都需要有必要的抑郁和孤独——这是好文字必要的质地。那些器物也知道。它们低温、不事张扬、敦厚，有着模糊的、不确定的、朦胧的美和幽欢。它们与我神交已久。

 

还喜欢收藏一些宣纸。在北方，干燥的北方，是适合收藏这些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生产出的宣纸的，它们被我装进老箱子里，纸慢慢褪去青涩和火气，有了绵长的柔和和有刻度的深沉了。装宣纸的老箱子是纸糊的，一层又一层，再裹上浆，外面画上很多民间的花。那些宣纸和旧箱子有着相辅相成的融合，像到老还痴恋的老夫妻，再不说爱了，可是会说，把骨灰埋在哪里——当然埋在法桐树下，一起听风、听雨，听法桐叶子沙沙响，像他们年轻时在说情话。忽然风吹来，他们戛然而止。继而又重复。重复着风，重复着那树叶之间的缠绵。

        还有木雕、石雕。以徽州和山西为主。那些雕刻之精美让人不舍。我把它钉在墙上，那些雕刻的莲花与小鸟全都复活了。

 

从徽州淘来八仙过海的木雕条屏，钉在白墙上。有时和它们说说话。即使不说话，也已经很美。它们沉默的美无需表达。

器物让我觉得有了知己。万物有灵，器物是我的朋友。1845—1847年，这三年梭罗一个人在瓦尔登湖。他在此处，又在彼处。大自然，便是他的器物。他把大自然装进心里。这是梭罗的桃花源、山外山。

        那些与我重逢的旧器物，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

那日子都是有肌理的，那器物，在肌理的最里层，散发着只有我能看到的光泽。





 

 文/雪小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