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山那群兵
个人日记
那年那山那群兵
离开部队有些日子了,队伍上的事在我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惟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云南对越作战的那一段经历深深地定格在记忆的深处。 我从军二十年,大部分时间是在机关度过的,真正手把手地从头到尾带兵也就是打仗这段岁月。1985年9月,组织上任命我到一个新组建的工兵连任指导员,这个连队是在原团直警侦连工兵排的基础上组建的,除了少部分原工兵排的人员,大部分人员是来自甘肃定西、甘南贫困偏远地区刚入伍的新战士,入伍不久,就接到赴滇轮战的命令。战士们都是十七八到二十岁的年龄,尤其是新战士,入伍时并不知道要去打仗,到部队后面临着参战的考验,他们看上去没有惊慌惧怕,绝大多数人显得很平静,到了12月份,各部队就陆续向南开拔了。真正的训练是到云南后才展开的。可能是打仗迫在眉睫的缘故,战士们训练都很自觉,也很能吃苦,驻地旁有一老黑山,每天天不亮,战士们起床后,全副武装好,有的背上几块砖,有的扛上三五节爆破筒,负重爬山,天天如此,整个临战训练期间,没有听到哪个战士叫一声苦,喊一声累,官兵关系也出奇地好,每个连队都有说不完的官兵友爱的动人故事。当时已不可能进行全面系统的训练,各连只能根据各自担负的任务进行针对性的应急训练。我们连除了射击、投弹等共同课目外,重点搞了埋雷、排雷、爆破和构筑工事等训练,还进行了临战动员教育,虽然时间很短,由于上下一心,针对性强,三个月下来,战士们的军政、体能素质有了很大的提高,基本达到了作战要求。
1986年4月19日晚,我们奉命上阵地接防,天突然下起了雨,雨下得又急又大,骤然间地面上就起了河,又骤然间停止了,当我们正式出发时,已是云退星现,夜空碧蓝,路面不尘不泥,正好适合摩托化行军,苍天有情,洒泪为我们出程送行。汽车载着我们蜿蜒行进,这时,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想得最多是如何既能完成任务,又能将这一群和我年龄相当的兵们安全地带上去,又一个不少地带回来。
我所在的团驻守的是老山主峰阵地。老山位于中越两国边境骑线上,海拔1422米,山势巍峨高大,峰巅独立凸出,站在峰顶,给人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是边境线上一处重要的制高点,1979年我军自卫反击战回撤后,越军趁机占领了老山,1984年4月28日,我边防部队英勇反击,重新夺回了老山,从此,敌我双方以此山为焦点,形成了连绵几十里对峙的边境战场。
那是一场低强度的战争,没有大兵团的作战,没有攻城略池,战斗规模虽不能与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比,但有时候,敌我双方为了达成战术上的某种需要,可以集中全部的战场力量攻击一点,战斗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当时,我连担负最多的任务是在我前沿重要地段布设地雷,配合侦察兵、步兵分队前出潜伏,保障通路,战士们的战斗热情特别高,遇有任务,都是你争我抢,生怕拉下自己。新战士骆牧渊,甘肃漳县人,入伍时隐瞒了年龄,实际只有17岁。多次深入前沿执行埋雷、排雷、爆破任务,共排除各种地雷600余颗,被誉为“排雷大王”,在一次配合侦察分队前出潜伏时,诱爆地雷,强大的冲击波将他掀出三米外,泥土堵塞了他的呼吸道,卫生员只得将他的喉管切开,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抢了回来。可是,罪恶的地雷彻底地夺去了他的双眼,毁了他的面容,负伤后的第二天,我到后方医院看望他时,他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探雷时,探雷针和地面的角度要小于45度,用力不能太大”,要我务必告诉全连,这是他用鲜血换来的经验。他的主治医生,一位女军医把我拉到一旁,打开一个玻璃瓶,用镊子夹起一串絮状的肉皮,低泣道:“这就是孩子的眼睛。我尽了最大努力,那怕给孩子留一点光,能分出白天黑夜也行,可是无能为力”。他的事迹很快在前线宣扬开来,集团军专门为他一人发布通令,记一等功。后来,他托人给我带来了一份摸着写出的入党申请书,字迹歪歪扭扭,重重叠叠,可惜这份特殊的入党申请书,被团机关一名新闻报导员拿走了。在战争环境中,战士们的思想境界是纯洁高尚的,甚至连一点杂质也没有。他们的思想行为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是不可理解,甚至是难以想象的。现实中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现象,有的人为了个人荣辱背弃道德,甚至不惜以身试法,有的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不惜夫妻背离,朋友反目,父子成仇。但是,战场上,战士们却是越是危险越向前,可能你不相信,但我要告诉你下面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顾金海,宁夏灵武人,战前从新疆部队调到师炮兵团,他给师首长写信,要求到距离敌人更近的步兵团,师首长答应了他的请求,把他调到了步兵团属炮兵营,他觉得还不过瘾,再次给团首长写信,要求到即将担负出击拔点任务的连队去,他说,“我要和敌人面对面地战斗”,他终于如愿以偿。战斗中,他头部负伤,战友们要抬他下阵地,这时候,突击队长也负伤了,他一把推开救他的人,大喊“先救队长”,壮烈牺牲。所幸随军记者用摄像机摄下了这一切,使人们能亲眼目睹英雄可歌可泣的一幕。战后,他被中央军委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胡立强,我连战士,甘肃甘南人,身高1米6,独子,从小受过不少磨难。上战场后抱定杀敌立功的决心,他给自己定的立功计划是,争取立一等功,最低也要立二等功。每次有任务,他都争着去,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我曾和连长商量,调他到连部当通信员,他坚决不干,为了能更多地消灭敌人,他给师长写过信,要求到最危险的那拉口哨位上,可能对于师长来说,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他没有得到师长的回复。机会终于来了,上级要组织一个加强连规模的出击拔点战斗,我们连配合作战,任务是战斗打响后扫清敌前沿障碍物,为攻击分队开辟前进通路。起初确定人选时没有他,他知道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毫不留情地“痛斥”了我一顿,还放出硬话:这次任务,如不把他定上,就死在我面前。无奈,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战要求,战斗中,他左脚被炮弹炸得只连着一点肉皮,右腿也负了伤,班长给他扎上止血带,要送他下阵地,他说,班长,不要管我,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又忍疼匍匐前进,直到完成任务后昏了过去。战后,他荣立一等功,和另外两名甘肃籍战士被誉为“陇原三英雄”。当时,类似这样的例子枚不胜举。后来,我曾试图对战士们的这种英雄壮举进行解释:是战士们年轻不怕死亡,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求生是人的本能,连动物都知道躲避危险;是荣誉的力量所吸引吗?可能是,但也不全是,因为战后评功时,许多战士表示自己不要功,把功让给烈士,让给负伤的同志;那么是为了金钱吗?因为自古就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之说,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士兵每月的津贴费只有十几元钱,外加每月十五元钱的战场补贴,伙食费每人每天一块四,一线人员每天外加七角钱的罐头费,二线人员则没有,除此再没有任何额外的补助照顾。即使牺牲成为烈士,能领到的抚恤金也只有四千余元。那么,剩下的答案只有“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了人民的安宁”了。正如一首歌中唱的:“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妈妈,谁来保卫家”。
战士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的心一头连着亲情,一头连着祖国,在祖国需要的时候,他们懂得孰轻孰重,义无反顾把生命的砝码加在祖国的一边。
在兰剑___B行动前的训练中,战士们休息时,在一个长满小树的山包上,跟着音乐的节拍,做着各种战斗动作,扭动着屁股,跳着迪斯科舞,一个月后,其中的许多战士牺牲了。那时候,流行全国的是《血染的风采》和《十五的月亮》等歌曲,而伴随着战士们扭动的身姿、欢快的舞步却是一首叫做《家乡的小河》的歌曲,因为这首歌中有这样几句词:“我要走了,家乡的小河,你在流泪啊层层浪波……啊,家乡的小河,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是啊,我会回来的,因为家中还有未老的爹娘等待着养老送终,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没有结婚,没有生儿育女,没有享受人世间基本的天伦之乐。马增明,四班班长,延安人,身高1米8,一个标准的陕北汉子,他是在出击拔点战斗前的模拟实弹演习中,为抢救战友的生命而牺牲的,出事时,我正好在现场,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救我,我完了。”清理遗物时,发现他刚写完还没有发出的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为了多安慰他父母一段时间,拖了一个星期,才替他发走了这最后一封信。警侦连和我连同为团直属队,他们有一个侦察班和我们连的一个排同时配属五连执行这次任务。这个班的班长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些,显得比较老成,参战前刚完过婚,当时妻子刚生完小孩,他几乎是天天写信报平安。一个月后他怀揣着儿子的照片上阵地了,战斗中,一颗炮弹在他脚下炸响,他被高高地抛起,掉在了旁边深深的山谷中,因为,山谷两侧都是敌人阵地,他的遗体无法捡回,带着未曾看上儿子一面的遗憾,他长眠在了南疆那高高的草丛中。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越关系正常化后,双方在各自边境上清理战场,不知道是否发现并确认了他的遗骨,那一仗,共有六个战士遭此“厄运”。
写到这儿,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说,实施兰剑---B行动的前一天,胡立强的父亲从千里之外的甘肃赶来了。他的到来使我大吃一惊,因为无论如何他的到来都是不合时宜的,事已至此,我只得如实相告,希望他能理解,他们父子匆匆见过一面后,儿子就坐车上阵地了,父亲则在麻粟坡县城暂住下来。l0月14日部队打完仗后连夜撤回到原住地休整,10月15日是一个好天气,一大早他就从二十公里外的县城赶来了,当他匆匆走进儿子住的帐篷,看见帐内空空,儿子的铺盖已卷了起来,面色突变,我赶忙扶他坐下,告诉他儿子很好,只是负了点伤,现在医院里养伤,他反而问道:“他的任务完成得怎样”,听到这样的话,我连骨髓都感动了。后来他说到,自从我们走后,他独自一人坐在旅馆楼顶上,不吃不喝,面朝南方,仰望天空,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我无法感受他当时的心情,十几年后的今天,已为人之父的我终于能体会到当时年过半百的他心里所受的煎熬。
战争结束后,当鲜花、笑脸、欢呼和赞美声过后,一切又恢复到了往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战争成为了历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而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也消失在茫茫人海,几乎无影无踪了。从战场撤回后,按照当时国家政策,城镇籍战士和农村籍立二等功以上(陕西、甘肃、宁夏、青则放宽到立三等功以上)的战士,退伍后由当地政府安排工作,没有立功的战士则回乡继续务农,安排了工作的战士多数在当地县办企业上班,没几年,这些工厂基本破产倒闭了,他们又不得不回家,重新过起了从前的生活,我们连的那些战士多数来自艰苦地区,他有的至今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有的因为当地生存环境恶劣而迁往他乡。俞中平,甘肃古浪人,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右腿被地雷炸断,右手也落下了残疾,已失去了劳动能力,按照政策,爱人可以安排工作,但爱人的工作迟迟得不到落实,后来,国家民政部来人到部队搞调研,我们将这一情况作了反映,在民政部的督促下,他爱人才被安排到当地一家乡镇粮站上班,1994年,我到古浪出差时,专门到他家看望了一次他,他爱人的工资连同他每月二百八十多元的伤残补助金,在当地生活得还可以,后来我还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来西安换假肢时还到过我家,给我捎来了当地的野香菇,再后来,电话就打不通了,去年听人说,那个粮站已经不存在了,他爱人也就没工作了,不知道他现在生活得怎样,无论如何,单靠他的伤残补助金,是不能养家糊口的。还有去年的一天,在西郊我住处的巷口,碰到一个战士,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也觉得他面熟,但已经记不起名字了,只知道他曾和我是一个团的,好像是炮兵营的,老家在青海,他人长得帅气,在西安找了对象安家,打仗时一条腿负伤,安的假肢,他开着一辆三轮摩的刚送完客,我问了他的情况,他说,复员后,先是安排在西安一家企业上班,前几年企业不行了,他买了一辆三轮车拉客,现在还租农民房住,他说,我过去给帮过忙,但帮过什么忙,我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想想过去的岁月,看着他现在的寒酸,我禁不住鼻子一酸,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去年西安整顿摩的市场,他一定又失业了,不知道他现在又在干什么。李长生,甘肃漳县人,在执行兰剑---B行动时,前出三趟,扫清了敌人前沿所有障碍物,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被气浪掀得翻了个跟头,爬起身一看,连点皮也没擦破,真是大难不死。他憨厚老实,见人部总是嘿嘿地笑,战斗结束后,我开玩笑问他:“李长生,你回去后,人家请你作报告,你说什么呀?”他又是嘿嘿一笑:“我就说,老山的十个老鼠一麻袋,三个蚊子一盘菜”。他文化低,复员后在当地林场当了一名护林员,前几年也因病去世了,至今,他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胡立强回来后安排在甘南农行上班,一九九四年我在兰州还见过他一次,后来听说他因为家庭变故也不在了。混得好一点的是骆牧渊,他双目失明后,在甘肃名气很大,全国各地许多女青年向他示爱,后来他和兰州一个女青年结了婚,虽然双目失明,但他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还是从前一样心高气盛,和人联合搞过房地产,办过书店,现在有甘肃省残联理事、什么协会副会长等多种头衔,实职是漳县真空盐厂总经理,他说,盐厂有他百分之八十五的股份,去年还“开”着车,带着爱人和小孩来西安看我。我为他的成功高兴,但他毕竟是个别的。其他人的情况也都好不到那里去。
写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毛主席的一句话:“无数革命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让我们每个活着的人们,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是啊,我在有生之年,有幸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他使我懂得什么是幸福,怎样寻找幸福,什么是爱,怎样去爱,懂得了什么叫恨,什么叫宽容和理解,每当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时,想想那些已经牺牲的烈士们,看看那些虽然有幸还活着,但整日为着温饱和生计疲惫奔波的战友们,心中的凝结就自然地解开了。的确,战争是人生的课堂,它能教给人们许多课本上没有的东西,战争是一注清醒剂,它能使你面对人世间的喧嚣浮华,功名利禄,始终保持理智和清醒的头脑。但战争毕竟是战争,愿战争不在,和平永驻!
深切怀念牺牲的有名和无名的战友们!
祝福有幸活着的战友们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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