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个人日记

再会

隔着雾蒙蒙的玻璃,朱梅睁大眼睛看着窗下走过的一个人:宽宽的肩膀,两只胳膊有点夸张地向外张扬着,厚嘴唇上一道精心蓄起的胡须,随着他的微笑在春日的午后绽出一抹暖暖的阳光。

是他??那密密的森林里一年四季拨弄着绳套和桦树皮的手,那冰天雪地里穿着毛皮靴子上下翻飞的脚,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遥远的江岸?

朱梅急急地出了门。那个人影早不见了。几个刚刚放学的孩子在路上追逐着,打闹着,给满地的浓荫洒下一串欢快的笑声。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被人投入了一颗石子,朱梅的心一圈圈地荡漾开来,随着荡漾的,还有一圈一圈隐隐的疼。

朱梅没有孩子。木刻楞里温暖的爱情因为这件无法改变的事情而痛彻心扉。那个满脸阳光的男人本来是不在乎的。可是他违拗不了他的母亲。那个青年守寡,在冰天雪地里吃了无数苦头,寂寞而又坚定的母亲不允许断子绝孙的事情在他们家里发生。朱梅选择了离开。她不想让男人为难。与满头白发的老人相比,她要有更多的担当。她来到了千里之外,分别的痛楚在城市喧嚣的声浪和南方湿热的水气里被一点点地淹没。十年过去了。北方女子的坚韧,以及她那个民族与生俱来的机智和勇敢,让她在这个连草木都充斥着欲望的城市里博得了一席之地。当她从自己那辆奥迪A8走出来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一群追逐着的艳羡的目光,尤其是----------男人。

她有许多男人的追求。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单身女人。白手起家,一路走来的艰辛使她太了解这个世界的人了:急功近利,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女人为了钱可以嫁个比父亲年龄还大的男人,可以做情人,做小三。男人也会。更何况,朱梅面容姣好,没有生育过的身材在这个年龄愈发丰润妖娆。她的办公桌上常年鲜花不断。面对着那些被精心设计用甜言蜜语包装出的花朵,她总是盈盈一笑,然后把他们放在屋子里最合适的地方,由着它脉脉,由着它萎顿,再由新来的花束补上。

母亲却为她着急。当年她一个人远走,在父亲和哥哥的叹息声里,母亲流着眼泪把她送到阿里河。母亲说,散散心就回来吧,咱鄂伦春的女人不会为这点事情就难活了。站在阿里河边的母亲没想到自己的小女儿竟然一去多年,竟然在那个遥远的人声鼎沸的城市里有了自己的生意。母亲从来不跟她提起那个男人,她也不问。自从四年前朱梅的父亲故去,母亲随着她来到这里,亲眼看到了她顺风顺水的事业,才把一颗揪着的心稍稍放下,却怎么也由不得她孤零零一个人来去了。没几天,她就给门口新认识的老头老太们顺上了口风:给朱梅介绍男朋友。那些退休赋闲在家的老人们一个个七大姑八大姨调动起所有的关系,那架势,恨不得自己家里正好能有个年龄相当的未婚男子能和朱梅匹配,她们也好从中谋取些许利益和欢喜。

朱梅哭笑不得。她理解母亲的好心。来自森林的母亲不知道这个城市平静的江面下有多少潜伏的暗流,鄂伦春人纯粹的白色原野想象不出纷繁杂乱的人心。朱梅是寂寞的。但是朱梅的寂寞不在晚上。朱梅有一两个异性朋友。需要的时候一个电话就行了。朱梅和他们都乐于这样的交往,各取所需,互不相欠。更多的时候,当早晨的阳光透过阳台玻璃照到她那张过于宽大的床上,朱梅把自己埋在软软的枕头里,看着窗外那片水汽氤氲的绿色,不由的总是想起北方的那个木刻楞。木刻楞也有绿,和南方软软的绿不同,木刻楞的绿是苍苍的,厚重的,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在短短的夏季里把生命的壮丽诠释的淋漓尽致,每一片叶子都在拼命地绿出殷殷深情。每当这个季节,木刻楞里的那个男人总会带上她一起到林子里出猎。在无数落叶堆积起的厚厚的林间空地上,开着各式各样的野花,她把它们采下,然后用一双灵巧的手把它们变成各式各样的花环。微风吹起的时候,林间的地面上闪动着无数金光。她便会像少女一样跳跃起来,追赶着最活泼,最调皮的那片,想把它踩到脚下,却怎么也跟不上它忽闪的脚步。当她累了的时候,他也从林子深处回来,手里不是提着一只兔子,便是拖着一只野鹿。他的祖上是鄂伦春族有名的猎手,虽然政府已经不让居民带枪了,可他仍然有很多活捉猎物的办法。她为他骄傲。她喜欢呆在他有力的怀抱里,久久地凝视他的脸庞,即便是睡觉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他,也喜欢紧紧地抱着她,在夏天的林子里,静静地倾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那个时候的朱梅从来没有想到他们会分开。朱梅纯情,漂亮,有着鄂伦春女人火一样的热情。可是这种热情抵挡不了来自他母亲的冷漠。

算了。朱梅对自己说。思绪到这里为止。她命令着自己不往下想,不去回想那一段艰难的岁月。老天还算对得起她,夺走了她一件心爱的东西,却在另一方面给了她补偿。眼前的日子还不错,追她的男人不少,而她,只是不想结婚。

太阳到了西边。江边的人渐渐地多了。老人,孩子,学生,恋爱中的年轻人,相跟着,拉着手,走着,说着,笑着。朱梅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走,漫无目的却又含着某种期冀。这样的注视久了,难免使眼睛疲累;她仪表出众,却配着这么一副焦灼的表情,不由地引起路人的惊奇;她觉出来这种失态,便急忙停住脚步,却被后面走着的人撞到了身上。突如其来的冲击力使她一个踉跄,紧走了几步后又碰到了前面一个人的身上。

“慢些噻--------”前面的人回过头,一脸怒气。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连串地道歉。南方的天热,人的脾气也热燥燥的。

退到路边,她取下沾了汗水的眼镜。制衣厂里繁复的夜班熬坏了她的眼睛。都说她带上眼镜更显得优雅,她也就不再去掉它。此刻她手里拿着镜框,眼前一片模糊。江水混沌一片,红的绿的黄的人影从眼前飘过。出门前她忘了带包,身上连一片纸巾都没有。是不是甩掉水珠儿凑合着戴呢?朱梅正在踌躇,一只手伸了过来:

“用这个吧。”声音充满阳刚,遥远而又亲切。朱梅的眼前浮现出一片浓郁的绿。她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那抹浓浓的黑胡子。

“是你----------”朱梅的心狂跳起来。

“是我。”男人说,“我看了你半天了。刚开始怕认错人。”

朱梅接过男人手上的纸巾,把匆匆擦拭过的眼镜架到了鼻梁上。男人的笑容立刻清亮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男人说。

“是呀。真没想到。我以为我再也---------”她的脸上浮起了红晕:“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男人做桦皮画生意。从北方到南方。她想起很久以前他给她做的一副桦皮画。粗粝的树皮上,被他用柴火头儿烧出一男一女的侧影,紧紧地依偎着,像极了他和她。她夸他。他便得意地举起她在木刻楞里旋转。

 “你的手--------一直是很巧的。”她盯着他,森林,雪地,炉火,热气腾腾的烟草味儿,还有 --------那张温热的炕床。。。。。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翻腾着,拥挤着,乱哄哄的。

“嗨。都是为了吃饭。”他笑着,浓密的黑胡子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朱梅的心紧缩了一下。

“你------住在这里么?”朱梅问。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没头没脑,上来就说这个。汗。

男人却不觉得什么。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街道:“我就在那里。有个小店面。”

好近呀。朱梅说:“我在花山小区,你刚才就从我家窗前过去。”

“是吗,你看到我了吗?”男人笑眯眯的。

 “是呀。”朱梅看着他,心里想,我真的没有看错哦。

她的目光焦灼而激动。男人把头低下去,又猛的抬起来左右摆了几下说:“时间过得真快呀。”

“可不是,一晃都十年啦---------我都成老太婆啦。”

 “不老,你一点都不老。”男人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真诚地说。

“心老了呀。”朱梅笑。

男人努力地笑着,阳光下的眼角,现出了几条深深的皱纹。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呀?”随着一声脆脆的童声,两个男孩跑过来,一边一个抱住了男人的腿。

 “别淘气,把爸爸扑到了呀。”一个女人走过来,火红的裙子在阳光下鲜亮妖娆。她俯下身拉起一个孩子,好奇地打量起朱梅。

“一个朋友。”男人说。

“嗯。是朋友。”朱梅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惯常的微笑:“我喜欢你老公的桦树皮画儿。特有味儿。南方没有这么好的东西。有机会一定去你们店里好好看看。”

“好的。随时欢迎。”女人热切地说。

“那么,再会。”男人后退了几步,说。

“再会。”朱梅冲他们摆摆手,男人向朱梅笑了笑,拉起一个孩子的手,转过头往回走。女人也牵起一个孩子跟在他后面。朱梅看着他们慢慢地融入人流。她抽了抽鼻子,晚风里飘过一股烟草的气息,在温热的江面上愈来愈远。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