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来,让我们拥抱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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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无法统领你的王国,
    
就请像你父亲那样前往一个国度,
    
思想在那里控告,情感在那里嘲讽,
    
请相信你的痛苦……
        
——温·休·奥登:《阿隆索致费迪南德》

    
你们此刻面对的一切,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将被苦闷所窃据。在今天这个庄重的场合,我来对你们谈论这个问题,其原因就在于,我相信没有一所文理学院会教育你们面对这样的未来,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都不提供关于苦闷的课程。
    
苦闷有很多别称,如痛苦、厌烦、乏味、情绪低落、没意思、废话、冷漠、无精打采、无动于衷、倦怠、忧伤、无聊等等,这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就总体而言是重复导致的产物。因此,医治这一病态的最好药物或许就是持续不断的创新和创造。这正是你们这些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人所渴望的。不幸的是,生活并未向你们提供这种选项,因为,生活的主要方式恰恰就是重复。
    
你们当然可以表示反对,说持续不断的创新和创造就是进步的载体,同样也是文明的载体。然而,从事后的结果来看,这一载体却并非最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如果我们仅仅用某些科学发现、甚或某些伦理概念来划分人类的历史,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不会令我们满意。严格地说,我们会得到一个个由苦闷构成的世纪。创新或发明这样的概念本身就体现了标准化的现实和生活之单调,现实生活的主要方式,不,其主要风格,就是乏味。
    
生活和艺术的差别正在于此,艺术的最大敌人就是陈词滥调。因此,毫不奇怪,艺术也无法教会你们如何对付苦闷。就整体而言,艺术采取一种自卫的、嘲讽的方式对付苦闷。要想让艺术成为你们抗拒苦闷的慰藉,借以逃脱陈词滥调的存在等价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自己成为艺术家。不过,由于你们人数众多,这种前景既不被看好,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是,即使你们在这场毕业典礼之后全体一致地迈向打字机、画架或史坦威钢琴,你们也无法完全抵抗苦闷的侵袭。如果重复就是苦闷之母,那么,你们这些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人,你们很快就会因为缺少名声和回报低下而憋死,这两种情况在艺术的世界里屡见不鲜。就此而言,写作、绘画和作曲远远不如律师事务所和银行里的工作,甚至不如泡实验室。
    
一切能显示出规则的东西均孕育着苦闷。这在很大程度上都与金钱有关,既指钞票也指钞票的拥有者。当然,我并不打算将贫穷说成一种逃离苦闷的手段。无人建议你们甘于清贫。我能给你们的唯一建议,就是要对钱怀有更多的惧怕,因为你们账户上的零也可能变成你们精神上的零。
    
你们是潜在的时间富裕者,你们将来会厌倦你们的工作、你们的朋友、你们的伴侣和你们的情人,厌倦你们窗外的风景、你们室内的家具和壁纸,厌倦你们的思想和你们自己。相应地,你们也会试图寻求逃避的途径。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能使自己获得满足的方式之外,你们还可以变换工种、住所、公司、国家和气候,你们还可以沉醉于性爱、酒精、旅行、烹饪课、毒品和心理诊疗。
    
实际上,你们可以同时干所有这些事情,在某段时间里它们会起到作用的。从根本上说,将生活变成对各种选项的不断寻找,变成工作、配偶和环境等等的不断变换,这并无任何不妥,前提就是你们能够提供赡养费,能够忍受如同一团乱麻的回忆。毕竟,这种窘境曾在银幕和浪漫诗歌中得到足够多的美化。但是困难在于,这种寻找很快就会变成一份全职工作,你们的选项需求也会成为一位吸毒者每日的固定剂量。
    
不过还另有一条出路。在你们看来,这个方法或许并不更好,也不见得更可靠,可是它直截了当,价钱还不贵。你们中间读过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仆人的仆人》一诗的人,或许还记得他的这句诗:最好的步出方式永远是穿过。因此,我打算提供给你们的建议就是这一主题的变奏。
    
当苦闷袭来,你们就沉湎于苦闷。让那苦闷压垮你们,你们干脆沉下去,一直沉到水底。就整体而言,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你们会发现这样一个法则,即你们越早沉到水底,便能越快浮到水面。
    
这个主意,用另一位伟大英语诗人的话来说,就是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苦闷之所以能博得如此关注,就因为它在其重复的、过剩的、单调的辉煌中呈现出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时间。
    
可以这样说,苦闷就是你们的一扇窗户,透过它你们能看到时间,看到时间的一些特质,人们通常会忽视这些特质,以致危及自己的精神平衡。总之,苦闷就是能让你们看到时间之无穷的一扇窗户,也就是说,能让你们透过这扇窗户看到自己在时间中的无足轻重。这一点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人们为何会害怕孤独的、有气无力的夜晚,人们为何会迷恋地盯着看,在某个时候,一粒灰尘在阳光中飘飞,在某个地方,一只钟表在嘀嗒,天气很热,你们的意志力等于零。
    
这扇窗户一旦打开,你们就别去关上它,相反,要把它敞开。苦闷使用的是时间的语言,它要给你们上一堂你们一生中最有价值的课,那堂课你们在这里、在这些绿色的草坪上可学不到,其内容就是你们完完全全的无足轻重。这堂课对你们来说很有价值,对你们打算与之交往的那些人也同样很有价值。你们是有限的,时间会借苦闷之口对你们说,无论你们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徒劳无益的。这在你们听来自然不像是音乐,但是,甚至连你们最好的、最热情的行为也是徒劳无益、意义有限的,这一感觉要胜过那种认为各种行为都注定会有结果的幻想,胜过随之而来的自我膨胀。
    
因为,苦闷就是时间对你们的价值体系的入侵。它会将你们的存在置入它的角度,其最终结果就是精确和谦恭。应当指出,前者会导致后者。你们关于自己的尺寸知道得越多,你们就会更谦恭、更同情地面对你们的同类,面对那粒尘土,它或是仍在阳光中飘飞,或是已静静落上你们的桌面。唉,有多少生命都变成了这样的尘土啊!不是从你们的角度,而是从它们的角度看。
    
你们对于它们,就如同时间对于你们。因此,它们看上去才如此微小。你们知道吗,当灰尘从桌子上被擦去的时候,它在说什么吗?
    
请记住我吧。”
    
尘土在低语。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两行诗所表达的情感更远离你们这些别出心裁的年轻人的心态,这两行诗的作者叫彼得·胡切尔,他已不在人世。
    
“‘请记住我吧。’尘土在低语。”人们在这里可以听出一种暗示,即如果我们能借助时间了解自己,那么或许,时间反过来也能借助我们了解到一些东西。其结果会怎样呢?我们在重要性方面处于劣势,我们在情感方面却最棒。
    
这就是说,应该变得无足轻重。如果说,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需要能瘫痪意志的苦闷,那么我们就要向苦闷表示致敬。你们无足轻重,因为你们是有限的。事物越是有限,它就越是具有活力、激情、欢乐、恐惧和同情。因为,无穷并不特别有活力,并不特别有激情。你们的苦闷,至少可以告诉你们这一点。因为,你们的苦闷就是无穷之苦闷。
    
你们要尊重苦闷,尊重它的起因,或许就像尊重你们自己的出身一样。正因为预见到了这种无生机的无穷,才会出现人类情感的紧张,关于新生活的概念也常常由此而来。这并不是说你们是苦闷之子,或者说是有限派生出了有限。这更像是一种建议,即激情就是无足轻重之特权。
    
因此,你们要尝试保持激情。激情首先是一种医治苦闷的药物。另一种药物自然就是痛苦,更多的并非心理的痛苦而是肉体的痛苦,这常常是激情之后果,尽管我不愿你们有任何一种痛苦。不过,在你们感到痛苦的时候,你们至少知道你们没有被欺骗。同样,苦闷、痛苦以及关于你们自己和其他任何事物的存在均无意义这样一种感觉并无任何不妥,这也不是欺骗。
    
你们也可以尝试读一读侦探小说,或是看一看动作影片,也就是某些能把你们送往你们此前从未置身过的语言、视觉或精神世界的东西,某些或许仅仅持续数小时的东西。你们要尽量回避电视,尤其是换台,不停地换台就是过剩之化身。不过,如果这些手段均不起作用,就随它去,把你们的灵魂掷向扩展的昏暗。尝试去拥抱苦闷和痛苦,或是被苦闷和痛苦所拥抱,苦闷和痛苦永远大于你们。毫无疑问,你们在拥抱时会感到胸闷,但你们要竭尽所能地坚持,一次比一次持久。首先,不要以为你们什么地方出了错,不要试图回过头去改正错误。不要这样做,就像那位诗人所说的那样:请相信你的痛苦。这种吓人的拥抱并非错误。那些令你们不安的一切也不是错误。你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
    
如果你们觉得这一切很阴暗,你们就是不懂什么是阴暗。如果你们觉得这一切无关紧要,我希望时间能证明你们是正确的。
    (
摘自《世界文学》2013年第6期)

    约瑟夫·布罗茨基,一位跨越了英语与俄语世界的文学奇才。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15岁即辍学谋生,打过许多杂工,很早开始写诗。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6年获美国国家书评奖,1987年因其哀婉动人的抒情诗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英文写作也十分出色,诺贝尔奖提及他对“英语特性的掌握令人惊讶”,自称为“俄语诗人与英语散文家的愉快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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