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桐:落拓,漫遊,發達——中年鄭板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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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
一、落拓扬州一敝裘
中年板桥扬州卖画,当在30岁至40岁左右的十年之间,有一方印章和一首和诗可以作证。印章是61岁辞官以后请朱文震刻的“二十年前旧板桥”,这方印章用在又返扬州卖画的画页上。“二十年前”,当是40岁左右。和诗则是50余岁所作,回忆说“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赫墨代胭脂”。从40岁上推十年,30岁左右开始到扬州卖画,是可以断定的了。
告别江村,板桥来到灯红酒绿的扬州寻找出路,起先并非想来卖画。卖画这件事,在板桥的眼里,“以区区笔 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并非理想。理想的境界当然是因学入仕,求得发达。退而求其次,便是在官府入幕。他的同学顾于观到山东一官署做事,他的送行诗中说有“健羡尔萧然揽辔,首路春风冰雪释”的句子。健羡者,极为羡慕也。板桥一介穷儒,裙带关系中又无达官显宦,要入幕谈何容易,只有仍然陷于“冰冻”之中了。入幕之外,还有一种颇具地位的职业,便是在书院教授。当日扬州书院林立,广储门外有梅花书院、府东有资政书院、府西有维扬书院、三元坊有安定书院、北桥有敬亭书院、北门外有虹桥书院。这些书院大都是达官与盐商举办,为郡城士子诵读之所。书院之外,还有义学若干,董仲舒祠堂附近就有董子义学,收童生入学就读。“教馆本来是下流”,但是到了这些书院里教授,就成了知名有道之士,地位则比较崇高。但是,考之入院资格,30岁的板桥也只好望院兴叹。这些书院的掌院即管事者或挂名管事者大都是进士出身,如储大文,康熙辛丑进士;查祥,康熙戊戌进士;储麟趾,康熙己未进士等。被延请教授的,金兆燕有著述高达数尺;俞升潜是举人出身,又“善于教人”;王世球乃转运府署中的经师;谢溶生乃谢安后裔,工于制艺,闻名于淮南……数不到从兴化来的潦倒秀才。教授之外,还有一条为当时读书人求得温饱与发展的栖身之地,即投靠盐商与达官,在他们的府中或园中为门下客。扬州豪商,乾隆时达200余家,康熙末年也有近百家,许多人家都养着一批文人,为他们服务。如南河下街的徐赞候,家财万贯,他的门客,有后来修《大清一统志》的齐召南,有书法家叶敬,还有扬州八怪的另一位著名人物金农。如西园曲水的鲍棠樾,宾客如云。门客合意的“重委之事”,觉得并无专长的则“终年闲食”。如筱园主人程梦星,康熙壬辰进士,从政从商,养了一大批清客,有姓名可考者便有多人,著名画家陈撰在他门就设馆十年。扬州当日好客最为出名的便是东关街的小玲珑山馆。主人马曰琯兄弟,“四方之士过之,适馆授餐,终身无倦色”。郑板桥也找过他。
据说,郑板桥初到小玲珑山馆是在一个瑞雪飘飘的初春。主人以雪为题,请诗客吟咏。由于板桥形容枯槁,衣着寒酸,许多人都看不起他。有人耍他,要他即席吟诗。他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众人大笑不止。笑够了,板桥又吟道:“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于是座中人又大惊,主人改容谢客。还说,板桥还在小玲珑山馆画了一幅梅雪图,从此为扬人所重。这段故事是扬州人后来的附会,当时的 板桥并未能入馆马氏,而是住在庙宇中。板桥诗云:“落拓扬州一敝裘,绿杨萧寺几淹留”,又说:“乞食山僧庙,缝衣歌妓家”,都是明证。住庙是不必花银两的,而且尽点劳务,例如抄点经卷之类,不时还可以乞得斋饭。通常所说的板桥寓枝上村,住在李氏小园,或称勺园、文园、那是十余年后乾隆年间的事。李氏小园构屋之主人汪希文,乾隆元年(丙辰)才来扬州枝上村卖茶,板桥之赁屋,自然不可能在汪翁来此以前。扬州庙宇极多,清初的庙宇可考者达200余处,这些庙里多的是空屋。同时,歌妓冠扬州之名,很多都出生在兴化、泰州一带,其中不乏板桥同乡。板桥来扬州谋生,自然仰仗不了盐运使衙门与扬州府署,但可仰仗同乡。和尚与歌妓给板桥以帮助,是极自然的事。
俗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30岁左右,板桥又遇到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先是他的父亲立庵先生病逝,年仅50岁。不久,他心爱的犉儿也夭逝了。他先是卖掉老屋。看见他搬家的同学顾万峰说他“见说移家屋,萧然屋几间。有才终落拓,下笔绝斑斓”。一方面说他家宅越来越小了,一方面同情他怀才不遇。板桥卖屋不足,又上街卖书,“今年父殁遗书卖”;卖书不足,就只好到扬州来卖画了。
清初扬州画市十分繁荣,这和当日这里商业繁荣有关。上面所述的豪商之家多门下客,许多门下客本来就是著名的书画家、学问家。如书家叶天赐在江园作客,画家张鋆在筱园作客,学问家杭世骏在小玲珑山馆作客。此外,在市上卖书卖画的,康乾间有姓名事迹可考的,《扬州画舫录》载有170余人。书有楷草隶篆,有擘窠书,有指书、箸书;有章草,有八分,有蝇头,有的专写“鹅”字、“福”字;画有花卉山石翎毛,有的专画驴子、龙、罗汉、牡丹、兰草。画家中有的“有元人风”,有的被称为神品、逸品。还有和尚书、道士画,无奇不有。也有闺中仕女抛头露面卖画的。泰西画法当时已传入扬州,辕门桥上画铺林立,无美不备。板桥初登扬州画坛,他说,他用的是墨笔,“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一时不能出人头地。这时候的李鱓,正是“丹青纵横三千里”,南国北国声名大噪的时候,而板桥自述此时“无所知名”,直到“二十年后”——应童子试的20年后,即雍正十年光景,板桥才声名日隆,以诗书画与李鱓并比齐声。
板桥清贫,而扬州这块销金之地,“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给他的刺激是很深的。扬州在板桥看来,到处的亭台楼阁,到处的歌舞之声,是“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为什么 铁板歌喉在贫士听来不是暖意而是凉意呢?因为扬州这地方在畸形发展,土地及人的灵魂都被扭曲了:“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板桥最看不惯的便是昼夜的颠倒,许多富贵人家是“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这些描写都是很写实的。这里引用一段关于扬州盐商奢侈之风的描写,可见一斑:
扬州盐务,竞尚奢丽。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
或好马,蓄马数百,每马日费数十金,朝自内出城,暮自城外入。五花灿著,观者目炫。或好兰,自门以至于内室,置兰殆遍。或以木作裸体妇人,动以机关,置诸斋阁,往往座客为之惊避。其先以安绿村为最盛。其后起之家,更有足异者。有欲以万金一时费去者,门下客以金尽买金箔,载至金山塔上,向风扬之,顷刻而散,沿江草树之间,不可收复。又有三千金尽买苏州不倒翁,流于水中,波为之塞。有喜美者,自司阍以至灶婢,皆选十数龄清秀之辈。或反之而极,尽用奇丑者,自镜子以为不称,毁其面以酱敷之,暴于日中。有好大者,以铜为溺器,高五六尺,夜欲溺,起就之。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
贫富不均的离奇现象,给板桥以极深的印象。卖画之余,他到过廿四桥、隋堤、雷塘、洗妆楼、迷楼旧址、邗沟、竹西亭、六一祠、玉勾斜、法海寺、梅花岭、史公祠,在他传世诗词里都有描写。到一处,他有一处的与众不同的见解,到一处,他又有一处的感慨。别人欣赏欧阳修、苏东坡在扬州的风流逸事,他却说:“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欧苏共歌泣”,希望昔日的文章太守能够理解自己的烦恼。别人为隋炀帝的可悲下场慨叹,他却说:“迷楼隋帝最荒淫,千秋犹占烟花国”,欣赏扬广的风流。
板桥卖画,他有一段描写说:“天公曲意来缚絷,困倒扬州如束湿。空将花鸟媚屠沽,独遣愁魔陷英特。”向他买画的,许多人并不懂画,而且提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要求,使他气结。据说,有个暴发户弟兄三人要他写块匾,为新砌的华堂题名,但是态度十分踞傲。板桥受气,给他们写了个“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隶法写了个“艹”字。三人得意地悬匾堂上,大宴宾客。饮宴中,有个明眼人说:“这匾上写的,不是‘个个草包’么?”众人细看,果然如此,惹得哄堂大笑。这样捉弄商人,商人自然是不会轻饶他的。他到扬州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种人可以是“苏秦六国都丞相” ,另一种人则是“罗隐西湖老秀才”,境遇有天壤之别。他认为事在人为:“分明一匹鸳鸯锦,玉剪金刀请自裁”,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结果呢?“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年九事殆”,钉子碰多了,悲愤之至,“长啸一声沽酒楼,背人独自问真宰”,心里酸苦到极点。日后板桥在给他弟弟的信里坦露过自己的心迹,他说他自己少而无业,长而无成,不得已以笔墨为糊口之资,实在是可羞可贱的事。板桥从羡慕“苏秦六国都丞相”始,到成为扬州一卖画人,是经过一个犹豫的痛苦的过程的。他的画室名为“橄榄轩”,其味又甜又酸,酸甚于甜,大概是能恰当地反映当日板桥心态的。
板桥留下的有限诗文里,两次提到落拓扬州所体验到的男子汉的屈辱与卑微。一次说“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于是他自己“呜呼五歌兮头发竖,丈夫意气闺房沮”;还有一次再进一步了,说是“归来对妻子,局促无威仪”。他怨,怨命运不好:“千古文章凭际遇,燕泥庭草哭秋风”;他悲,悲境遇之不佳;“掷帽悲歌起,叹当年父母生我,悬弧射矢。半世销沉儿女态,羁绊难逾乡里”;他恨,“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对于环境,他觉得已经委曲求全了,可是依然不能为人见谅:“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于是他便有了乖僻的行动,一会儿“看月不妨人去后”,一会儿“长啸一声沽酒楼”。情绪发作到极处,认为花也无知,月也无聊,酒也无灵,他要把桃树砍了,鹦哥煮了,砚台砸了,书籍烧了,瑶琴毁了,书画撕了,“毁尽文章抹尽名”,以宣泄心中的悲愤。他不甘困顿,但也无可奈何,历史逼迫这位怀有奇才的年轻人走在了一条山穷水尽的仄路上。
板桥毕竟是个奇人,也是个强者。他服膺徐渭,但是决不象徐渭那样无所作为。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艺术造诣怀有信心,努力形成自己书画的特有风格,以便崭露头角;另一方面,他想法结交名士通人,自求际遇。这样,他便走上了漫游之路。
二、天南地北,游踪遍也
晚年板桥自述一生“酷嗜山水”,又说他自己非闭门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雍正初年(1723年),即30岁后,他曾寻机远游,行踪遍及赣、湘、冀、鲁等省。当时,淮南官盐的供应远及赣湘,在扬州城内有江西会馆与湖南会馆,沿江而上有盐商支持,随盐船来回是很方便的。板桥和僧人往来颇密,有僧人的帮助,到京中寻求机遇,可略为方便一些。板桥曾设想作 关中之游,他做过一个美好的梦,还向他的老师陆种园述及。可惜的是,扬州的官盐供应不及陕甘,也还没有交上800里秦川的僧友,所以他的西行在一生中未能如愿。
板桥到过庐山。“初识上人在西江,庐山细瀑鸣秋窗”,便是明证。这里的上人指的是无方和尚。和尚种药为生,僧衣上有着补钉,而且绽缝的地方很多。板桥和他结识后走在庐山的村市中,其中的一位骑着一匹瘦驴子。两个人谈得投机,免不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结果其中的一个从驴子上跌了下来,两个人相视大笑。板桥有一幅竹是为无方画的,题道:“春雷一夜打新篁,解箨抽梢万尺长;最爱白方窗纸破,乱穿青影照禅床”,也许就是这一次会面时画的;也许这张禅床,板桥就曾安寝过。后来无方入京在瓮山(今颐和园之万寿山)住锡,板桥到京都去看他,两人交谊甚厚。无方精于禅学,“闲话亦深禅”,而且善画。他后来住在孝儿营,曾经把自己居住的岩前草屋以至屋后的荆棘寒云的情形绘图寄给板桥,劝板桥和他一起归耕,其淡泊如此。板桥自觉是尘世中人,常有“徒使高人笑疣赘”之感。其时,板桥在庐山,免不了流连于五老峰的奇特山姿,含鄱口的气势磅礴,大天池的霞落云飞,白鹿洞的四山回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对于板桥艺术的精进自然是大有启发。
板桥还填过若干洞庭的诗词。细细琢磨,在通常的情形下,描摹的是作者的亲历。板桥给黄陵庙的女道士画过一幅竹。黄陵庙有两处,一在西陵峡黄牛山麓,供奉的是禹王和武侯等;一处是湘水入洞庭处,《水经注》云:“湘水西流,经二妃庙南,世谓之黄陵庙”。就板桥诗句“湘娥夜抱湘云哭”与“巫娥乱入襄王梦”的内容看,当属后者。黄陵庙的女道士大概是不会跑到扬州来请板桥画竹的。板桥填过八首《满庭芳》,和洪觉范潇湘八景。八首中的第一首《潇湘夜雨》绘声绘色:
风雨夜江寒,篷背声喧。
渔人稳卧客人叹,明日不知晴也未?
红蓼花残。
晨起望沙滩,一片波澜,乱云飞瀑洞庭宽。
何处雨晴还是旧?
只有君山。
渔人稳卧客人叹,明日不知晴也未?
红蓼花残。
晨起望沙滩,一片波澜,乱云飞瀑洞庭宽。
何处雨晴还是旧?
只有君山。
篷背的雨声、旅人的心境、洞庭的辽阔、君山的朦胧,非亲历者不能绘出。由江及湖,由夜至晨,由寂寥之心境而至乱流飞瀑之壮观景色,跃然纸上。王国维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潇湘夜雨》萧瑟黯淡的色彩恰当地表达了主人公怀才不遇寄旅天涯的淡淡的哀愁,非身历其境者不能传情至如此深切的程度。八景写的都是洞庭秋色,同一地点,同一时节,只是有一处费人疑猜,这就是《洞庭秋月》的尾句。词云:“不用画船沽酒去,我自神游 。”何谓神游?自然可以理解成为诗人精神升华,怀抱造化,无垠宇宙任我驰骋;如果要说是板桥未尝亲历其境的证据,也未尝不可。看来,洞庭之行需要直接的文物来加以佐证。
雍正三年(1725年),板桥到了北京。这一年的十月十九日,他于燕京之忆花轩抄《花品》赠人,写了一段跋语。他自称“江南逋客,塞北羁人”,梦寐间回到家乡,一片乡思萌发了抄写《花品》之念。他说“行间字里,一片乡情;墨纹毫端,几多愁思”。明显地,此时的板桥是想以书艺、画艺求得通人名士的引荐求得出路。跋语中的一个“愁”字,可以窥见主人公的希望显得十分渺茫。在北京的一段时间内,他和僧人的交往密切,还和宫廷侍卫(期门、羽林)的子弟搅和在一起,海阔天空地放肆议论,对于许多知名人物多所批评,“坐是得狂名”。我们翻翻板桥的诗集,例如“不烧铅汞不逃禅,不爱乌纱不要钱”的句子,还有“书成便拟兰亭帖,何用萧郎赚辩才”的赠友之作,自负颇盛,牢骚满腹,很象这个时期的作品。
雍正早年,板桥还去过徐州、通州、泰州。他游过徐州的峄山,见到过五色土,寻觅过古铜铸,访过古碑老屋。徐州是由扬州或兴化入京的必经之地,顺道游览是很自然的事。他去过通州,约在雍正五年丁未,《游白狼山两首》便是此时来通时所作。“悬岩小阁碧梧桐,似有人声在半空。百叩铜环浑不应,松花满地午荫浓”,颇具禅味。这时候他留下的游踪处处,可惜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通州人不会注意到他。目前通州留下的板桥遗墨都是当了进士以后的事。
爱与僧道人物交往,板桥一生如此。有考者列举如下:
无方上人庐山寺僧。后住持北京瓮山(万寿山)某寺,又迁孝儿营,板桥挚友。板桥曾赠书画多幅,其中有一盆兰,劝其南归匡庐。板桥家书有一封论和尚的,也曾抄寄无方。
梅鉴上人住持泰州弥陀庵。雍正元年左右,板桥与之订交。
石道士住持之道观似在扬州附近。
博也上人住持一数间小庙。板桥在此庙小灶烹茶,幽窗学字。
松风上人住持之地,距扬州不远,彼此交往虽不密,但感情甚厚。
弘量上人兴化某寺僧。寺的周围,秋涛涌树根,秋船宿苇蒲,全是水乡景色。
巨潭上人山中小寺住持。坏廊古墙,寺已破落,板桥驻寺曾卖画。
青崖和尚似为京西卧佛寺僧。住持之寺有崖有泉,帝王曾赐衣赐墨,壁上又有名人题咏。看来乃一座名寺。
仁公京西瓮山法海寺僧。几日不见,已有诗一囊,诗僧也。法海寺殿宇豪华,楼殿遮山,板桥曾数度前 来拜访。
起上人即起林上人,京西瓮山诗僧。板桥曾与他山中拥裘夜坐吟句,通宵达旦。夜听秋虫,晨起看山,饥餐野果,渴饮寒泉,一派雅人深致。诗成无纸,便由板桥在窗纸上涂写。
勋宗上人京西瓮山寺僧。板桥曾与他挑灯煮茗,联吟竹屋。
莲峰杭州诗僧。雍正时曾蒙御赐。过去曾有“铁索三条解上都”的故事,似与某案有关。
佛上人潍县僧人。板桥曾在状书空白处写诗赠他。
女道士湘水之滨黄陵庙道人。板桥曾画竹题句,借竹写虞舜两妃故事。
松岳上人杭州韬光庵僧。板桥曾为之作画。
娄真人某地道观道士。板桥宿观之光明殿,并为之画兰。
福国上人为板桥从祖。既老且贫,板桥为官时,他曾去山东看望。
恒彻上人潍县某寺僧。庙在城外,地方偏僻。板桥曾至庙,尝过其自植的葡萄。
刘道士仪征某观道士。观近河桥酒店,板桥远游,有《唐多令》,寄怀刘道士及酒家徐郎。
慧园上人兴化自在庵住持。
侣松上人板桥曾为其作荆棘兰花。
彼公和尚通州白狼山僧人。板桥曾为其书“十子(指)成林”匾额,今悬狼山。
偈船和尚庙在南通,门临流水。板桥有诗画相赠。
碧崖和尚两住焦山的僧人。平日操持劳务,挑担上山,裂石剖竹,甚为辛苦。板桥曾在他的遗照上题诗。
旵熔上人兴化观音阁僧人,与板桥同庚。板桥曾答应为其传画,不幸“转眼人间成古今”。上人圆寂后,板桥为之画竹并题。
板桥所结交的释道中人,善诗懂画者为数不少。无方和尚和后来在北京结识的起林和尚是最钟情的两位。其余诸人大都富有文化教养,板桥概括地说这些和尚所以出家,是“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也”。但是,也遇到过使人气结的和尚。据说,板桥曾投宿某寺,当家和尚见是个穷秀才,十分势利,规定必须抄经若干方得借宿,语言十分傲慢。天色已晚,板桥只好答应。经抄好了,和尚意犹未足,见板桥字写得好,说是加写一副对联,晚上才可供应一床棉被。板桥无奈,只好援笔写道:
凤在禾下飞去鸟,
马到芦边草不生。
寺后有禾,寺前有芦,都是实景。凤到表示祥瑞,马到表示施主光临,都是喜事。和尚见了,十分满意,备香茶果脯,请板桥到上房安歇。日后,和尚将对联裱制悬于佛堂,逢人夸耀。客人中也有懂诗的,告诉和尚说:“这上联写的是一秃字,下联写的是个驴字。”和尚一琢磨,弄得哭笑不得。
三、情与色的困扰
板桥的夫人徐氏,从有限的资料看,是一位有文化的 小家碧玉。徐氏的母亲就能解诗,板桥曾以诗颂。在当日的一般情形下,婚嫁讲究门当户对,徐氏当出自读书人家。板桥《闲居》云:“荆妻拭砚磨新墨,弱女持笺学楷书”。传说云,板桥学书,夜间误以指在徐氏体肤上练习,徐氏云:“人各有体!”这句话触动了板桥,于是从古人的书体中学一半,撇一半,创立了“六分半书”。徐氏对板桥的艺术创造多少还有点理解。板桥两袖空空,落拓归来,徐氏“谁知相慰藉,脱簪典旧衣”,看来也很贤惠。《七歌》述徐氏生二女一子,30岁后,又有一女,看来夫妇感情还是诚笃的。但是,板桥与徐氏的结合是父母之命的结合,合理的婚姻无法割断对于往日情人的怀念。特别是板桥长期旅居在外,这种怀念就显得更为强烈。
板桥怀念情人的作品大都是词作。言情叙事,恻恻动人。王一姐是板桥青梅竹马的女友,复颈的云鬟形状,额头的胭脂模样,多年后板桥还清楚地记得。她一会儿调皮地学作男儿模样,一会儿又娇羞地索笔画眉。幼年男女,已经懂得寸心怜惜了。20年以后,两人在深院重逢,“一种温存犹昔”。一句“添多少,周旋形迹”里,包含了丰富的内容。此时已男婚女嫁,形迹不得不有所检点,无意间一句话说到关键处,惹得女子满面羞红。情深如许,“只此意,最难得”,板桥终身想念,魂牵梦绕。两人的关系,论者有许多臆测。从“廿年湖海长为客”看,词作约在37岁左右,在“重逢深院”以后不久。否则,捕捉不了那样鲜明的印象。
有人认为王一姐属板桥之中表姻亲。这一层关系写在《踏莎行.无题》里: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
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
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兴化论者认定这是写的郝家表妹,而非王一姐。梅公三女,富有才华,与“诗文情愫”相映;继母郝氏过门十余年,常携板桥归里,与“十年幼小娇相护”相映;郝门府第乃深宅大院,与“到得重重户”相映;三女与板桥最亲,里有传闻,但是未嫁先亡,与“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相映。真可谓言之凿凿。看来,王一姐并非《踏莎行.无题》中所写的女郎。再说,目前也还未发现板桥之中表姻亲中有王姓者。
板桥还有一首《虞美人.无题》,写一位15岁的少女和主人公之间的调情。是少年情侣呢?还是后来和倡女之间的逢场作戏呢?
板桥还有一段友情的记录。过泰州(吴陵)时,在离小西湖不远的地方,结识了一位“可人”。可人住画桥西去的萝门 之内,高楼之上。二人“一夜尊前知己泪”,而且“又互相罗衫擦湿”,并且约定来年相会之期。这位“可人”的性别大可不必探究,感人的是萍水相逢者之间的缠绵情意。板桥还有一首《有所感》,写情写得含蓄。他说他在一处“绿杨深巷”,看到一位韵致十分娟朗的少女倚门而立,惹得才人十分动心。向邻居打听,才知道这是人家的一个丫头,而且境遇不佳。主人公有意拔佳人于泥淖之中,但自己也是未获机遇的青袍之士,只好是人谋空废。板桥充满信心地寄语雪中兰蕙,春天已经不远。还有一首《酷相思.本意》,写的是隔墙美人惹得才子的爱慕。这些可以看作是文学的记实,其中不乏虚虚实实。只是有一点则是实实在在的,那就是如实地写出了主人公郑板桥是个风流种子。
雍正九年,即中举前一二年,徐夫人病殁。是时板桥38、39岁。这一段时间前后,板桥客中写倡女的诗词增多。后来回忆扬州旧游,有“红楼夜宴,千条绛蜡;彩船春泛,四座名姝”之句,一方面可见板桥卖画,生活已日渐丰裕,另一方面可见生活放浪。在南京莫愁湖纳凉,有“遥怜新月黄昏后,团扇佳人正倚楼”之句,是时徐氏已殁,看来颇不寂寞。37岁时,完成道情初稿,后来北京有歌妓招哥学唱,流传甚广,板桥日后曾寄买粉钱,可能没有见过面。至于过从甚密的则是扬州小苎萝村附近的女子。苎萝村在天宁寺西,《悼亡妓》写得缠绵悱恻。美人是“窈窕文窗映碧轩,美人家近苎萝村”,作者则是“江南荡子恨无家,锦字坊西觅狭斜”,两人“卖花声底破温存”,有七夕之盟,相知十年。“缝衣歌妓家”,可能也常来这“桃花门里”。“楼头别语太凄清,乍忆长生七夕盟。绝代可怜人早死,十年未见我成名”,可见此妓死于板桥38岁与39岁之际,而彼此有情则在板桥初来扬州卖画之时,惹得日后的板桥“短歌和泪泣琵琶”。
在现在看来,板桥还有一件很不名誉的事,便是好男色。他自称“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这是《板桥自叙》中语。余桃口齿,当属歌妓;弄儿之戏,当属男色。还有一副对联,叫做“诗歌图书画,银钱屁股D”,一度悬于书室。十个字都是主人的爱好,不仅不瞒人,而且公诸于室,以见其性情之率真。板桥还有一首《柳梢青.有赠》,是他日后改定的,一般人认为是写的一般男女私情:
韵远情亲,眉梢有话,舌底生春。
把酒相偎,劝还复劝,温又重温。
柳条江上鲜新,有何限莺儿唤人。
莺自多情,燕还多态,我只卿卿。
把酒相偎,劝还复劝,温又重温。
柳条江上鲜新,有何限莺儿唤人。
莺自多情,燕还多态,我只卿卿。
据上海艺苑真赏社影印板桥《郑板桥行书真迹》,文字不同。就字 迹判断,当属50岁以前作品,属板桥未入仕以前之初稿:“板桥居士赠裙郎,调寄《柳梢青》意暖情亲,眉梢有话,舌底生春。把酒偎人,斟又重斟,温又重温。江南二月青青,踏芳草王孙暗惊。走马燕台,攀花禁苑,壮志逡巡。”
板桥做了父母官,亲手编定自刻本,觉得“裙郎”字样及原词文字不够雅驯,做了大量改动,才形成后来这样含糊其词的定稿。看来,这类事在当时,板桥也是有所顾忌的。板桥多次提及王凤其人,雅称奴子,其实便是娈童。此人字一鸣,能诵《北征》、《琵琶行》、《长恨歌》、《连昌宫词》及《汉末焦仲卿妻作》,板桥所以称他为“胸中百卷藏”者也。此人早殁,也是个旧时代的不幸现象的牺牲品。
板桥入仕以前的种种风流情状,各地士人也包括他的学生均有所闻。他的学生许樗存曾经规劝过他。说他前途万里,封侯事稳,要他珍重。他在答词中说明自己“十载名场困,走江湖盲风怪雨,孤舟破艇”,这时候妻子又过世了,“苦糟糠又入泉台永”,内心寂寞。于是便“拟买清风兼皓月,对歌儿舞女闲消闷。休再说,清华省。”区区生活小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以老师的尊严,叫小徒不必再噜嗦了。
四、南闱捷音
板桥有道情十言,“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传唱至今,始作于雍正七年,这是“避世”之作。但是中年的板桥,他的文学观还有“经世”的另一面,即主张“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实用”。一个怀才不遇的老秀才,一方面主张“避世”,一方面又主张“经世”,看来矛盾,其实统一。他曾说过,一个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发达不发达,要看机遇,要看努力。仕进无望时“避世”,仕进有望时便“经世”,表现为一个人的性格的两重组合。他和金农、黄慎等人不同,他认为进科举之阶谋求官职“乃是正途”,认为当时的科举制度“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这是晚年《自序》中的话,如果中年落第,晚年是不会作此语的)。有一种盛传的家书本子,说他中年赴秋闱三次,均未“出房”,他要以面壁之功,待下次继续鏖战。事实是否如此,尚待考证。但是,当他39岁时,徐夫人过世,他决心应考,向命运的阶梯作又一回奋力的冲刺,则是确凿的事实。
这一年是雍正九年。温书迎考,需要时间,需要银两。尽管卖画薄有收入,但家境贫寒,兼之妻亡女幼,又如雪上添霜。除夕前一日,板桥想到汪芳藻任兴化县令,颇有清望,便腆颜献诗,希望得到一点资助:
琐事家贫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
结网纵勤河又沍,卖书无主岁偏阑。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
结网纵勤河又沍,卖书无主岁偏阑。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
板桥卖字卖画,也打鱼卖书,穷书生说的都是实情话。汪夫子此时有未资助,史未明载,但是板桥总是因为善于说穷获得了别人的帮助的。否则,以“梅花当早餐”的秀才,怎么能有心肠去金陵应试,即便到了金陵,又怎么能有余资奔走于金陵杭州游山逛水呢?
这里要说一说雍正初年科举的情形。清初开科取仕一仍明代,分童试、乡试、会试三种(乾隆二十六年以后又有殿试)。乡试三年一科,定于子、午、卯、酉之年。江南行省(辖今之江苏、安徽二省)乡试于抚台衙门所在之地金陵举行。因江南省旧称南直隶,乡试俗称南闱,顺天乡试则俗称北闱。
乡试于八月初九日举行第一场,考时文(即制艺,或称八股);十二日举行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八月十五日举行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这一道道关卡,均属跻身富贵之阶,豁达如板桥者亦不敢疏忽大意。雍正十年,岁届壬子,板桥应试之余,情绪极好,诗兴大发,游历了金陵、杭州,差不多在一个月内得佳作数十首,真是喜逢春雨,一夜花开。
石头城、周瑜宅、桃叶渡、劳劳亭、莫愁湖、长干里,台城、高座寺以至孝陵等地,都是任凭游人凭吊的处所,都留下了这位兴化老秀才的足迹。他以“念奴娇”的词牌,写成了《金陵怀古十二首》。苍茫感喟,毕现毫端,展现了作者在诗余方面的卓越才华。作者一会儿借劳劳亭的秋风叹“半生图利图名,闲中细算,十件长输九”;一会儿又借莫愁湖的秋水说“风流何罪,无荣无辱无咎”。一会儿指责“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一会儿又说长干里这地方风光绝美,“一丘一壑,吾将终老于此”,真是浮想连翩,海阔天空。但是,作者对时事表现了特殊的敏感。雍正十年,距明亡80余年,但民族压迫依然是当日潜在的一个尖锐矛盾。弘光是偏安金陵的南明君主,最后虏于清军,板桥偏偏要写一首《弘光》,以为南明惋惜的立场,说当日的朝臣只是一群裹着巾帻的猪狗,“卖尽江山犹恨少,只得东南半壁。国事兴亡,人家成败,运数谁逃得”,兴“草木山川何限痛”的慨叹。显然,这是触犯时忌的;更为露骨的一首《孝陵》,他说朱元璋在地下“闻说物换星移,神山风雨,夜半幽灵哭。不记当年开国日,元主泥人泪簇”。汉族的祖先为何痛哭?当日被驱逐的元人和今日当朝的清人有什么联系?这些都是遗人以口实的文词。此时的板桥在求仕进,但是他的作品却在希 望自己跻身名士之列。历来达官与名士不同,名士需要张扬,而求仕则应注意韬晦。名士要的是扬才露己,需要个性的表达,而达官则十分需要诚惶诚恐,鞠躬尽瘁。达官与名士往往不可兼得。板桥一方面追求仕进,另一方面又不善韬晦,决不是命运的安排,也决不是祖宗的德薄,而是板桥的名士气质决定了他的求官只能是获得微官而不能成为达官,这是顺理成章的逻辑发展,中举之年的诗作已露其端倪。
板桥有一首描写金陵常延龄生平的叙事诗《种菜歌》。常为明遗臣,乃开平王常遇春十二世孙。国变以后,声明诸臣纷纷改事新朝,常与“荷锄负担为佣保,菜羹粝食随荒草”,他的夫人也“甘贫茹苦”,和他一起种菜为生,这是一对明末的伯夷叔齐。常后来迁居扬州,当时扬州写种菜歌的数十人,以示崇敬。雍正年间,板桥与常延龄之孙常执桓相熟,为“年年寒食一盏饭,来享孤臣旧菜羹”的纪念仪式活动,访种菜故地,慨然作长诗,高唱“人心不死古今然,欲往金陵问菜田。招魂何处孤臣墓,万里春风哭杜鹃”。这样的歌唱是很需要政治勇气的。诗歌的写作年代,就板桥收集编定的次序,诗中所表现的纯朴的激情看,当不会晚于雍正十年。倘是一个清廷的达官大呼“人心不死古今然”,是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的。
应考以后,板桥获得杭州之游的机会。他有夜月西湖之游,叹“青春不再,著意萧疏”,忆“十年梦破江都”,说“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有是夫”,问“今宵月,江南江北,风景何如?”可能此时,已经知道能够中举的消息了,诗中全无落榜书生的悲凉心境。他还去钱塘观潮,他在《弄潮曲》中写弄潮儿矫健的身姿:潮头如山,驱船直入,樯橹掀翻,轻舟竖立,但是弄潮儿斩波劈浪,随波灭没。待到潮平浪滑之时,但闻歌笑江上,但见碧水长流。板桥高唱“世人历险应如此,忍耐平夷在后头”,其开朗之心境与去岁除夕前一日乞求资助时的压抑心态大相径庭。是时,板桥寓杭州北山之韬光庵。此庵是唐代高僧韬光所建古寺,建筑古朴,环境清幽,曲房深涧,古碑古刻,铜屏野花,湘帘竹榻。寺中老僧待板桥甚厚,“饮我食我复导我”,使得板桥乐而忘归。他在庵中曾给他的弟弟写过一封信。信中说,黄帝子孙,有的沦为奴辈,窘穷迫逼,无可奈何。有的奋发有为,精勤不倦,及身高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议论的口气变了,不再慨叹“青天万古终无情”了。
秀才中举是为民为官的分水岭。当日同里的李鱓声名大噪,李鱓的身份也只是个举人。有了举人的身份,就有了入仕的资格。所 以,正式接到中举的捷报以后,40年苦,一旦得到报偿,感情便处于失衡状态。他写了一首《得南闱捷音》: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喜又增悲。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笔者以为,诗中有欢有悲,有笑声也有眼泪,是喜从天外,也是悲从中来,作者简直手足无措了,应该看成是板桥作品中情绪最复杂、最丰富、最真切、最感人的一首佳作。有心的读者要了解科举制度在读书人心灵上所留下的烙印,是很可以将这首诗和《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之章参照阅读的。
五、书中自有颜如玉
清代的乡试与会试均为每三年一次。板桥雍正十年(1732年)壬子中举,应当于翌年入京参加雍正十一年(1733年)的癸丑会试。但是,雍正十一年,板桥并未北上,却滞居泰州。原因是不幸患了大疮,浑身动弹不得,只好栖居在小海的外祖父家。⑩兴化、泰州毗邻,同属里下河地区。小海在泰州之东,兴化之南,当是板桥自称“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的汪翊文之家。此年重九之日,他有一首《赠梅鉴和尚》的诗。他在海陵南山寺东南的弥陀庵盘桓,和相交十余年的老和尚重叙旧情。小庵如旧,十年前的“挑菜旧篮犹挂壁”,不同的是“种花新垅欲通池”,看来是误了考期了。参加会试的资格自然是保留了的,但是要待到丁巳之年(1737年),即等三年的时间。
中举以后,板桥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一则仕途有望,愿意资助者日多,再则求书求画的酬金也日渐丰厚起来。不久前公诸于世的《扬州杂记卷》⑾,其中有一则说到板桥当日卖画收入情况。原文说:王澍、金农、李鱓、黄树谷、郑板桥、高凤翰六人,“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板桥即便岁入数百金,也比江村教书,一个月只得一两银子束修时富裕多了。自然这和板桥书艺画艺的精进有关,但“书中自有黄金屋”,身份一旦改变,社会声望与经济地位也就随之发生变化了。板桥自述“四十外乃薄有名”,其实是中举后乃薄有名也。
书中自有黄金屋,接着,戏剧性的变化出现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了。雍正十一年(1733年),徐夫人过世,继娶郭夫人,但继娶之日不详。在板桥传世的诗文书信中,郭氏之面目模糊,远不如元配徐氏在板桥生活中所占位置之重要。描述结合过程最清晰的,要数爱妾饶五姑娘。这段故事生动地记在《杂记》中:扬州二月花时也。板桥居主晨起,由傍花邨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
玉勾斜这一带地方,板桥多次提及。为人代作的《平山宴集诗》云:“春风细雨雷塘路”,《广陵曲》中所说的“玉勾斜土化为烟,散入东风艳桃李”,都是指的这个地方,可见这处隋代埋葬香肌玉骨之所,板桥时常流连。板桥平日凭吊玉勾斜,该有伴人,如他的《赠张蕉衫》云:“淮南又遇张公子,酒满青山日己曛。携手玉勾斜畔去,西风同哭窃娘坟。”张生名达,客真州十余年,穷而能诗,他与板桥酒醉哭美女之坟,实在是一对痴情汉子。此时乡游,游伴为谁,很可能是板桥有意略去的。
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叩门迳之,徘徊花下,有一老媪,捧茶一瓯,延茅亭小坐。其壁间所贴,即板桥之词也。
斯时板桥书法,已经遍及扬州乡里,可见文名已颇盛了。问曰:“识此人乎?”答曰:“闻其名,不识其人。”告曰:“板桥即我也。”媪大喜,走相呼曰:“女儿子起,女儿子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
有一美人,呼之未出。老妇先是“大喜”,继而“走相呼”,可见板桥在士民中印象之深。不仅是文人,不仅是官场,而且是乡间老妪,而且是红粉佳人,可见板桥之影响已深入民间了。
是刻已日上三竿矣,腹馁甚,媪具食。食罢,其女艳妆出,再称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板桥许诺,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后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书毕,复题西江月一阙赠之,其诗曰:“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朦腾,窗外鹦哥未醒。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帘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领词意。
板桥道情十首,从雍正七年定稿,屡抹屡改,这时候已在扬州一带传抄,因为它写得通俗,十分脍炙人口。道情化用了唐人诗句,格调又十分高雅,能收雅俗共赏之妙。一首渔翁之曲,隐遁江湖,怡情山水,清疏淡雅,意境超越,可谓千古绝调。不仅当日红粉少女着了魔,一百余年来为之倾倒的代不乏人。板桥的这首“微雨”之词自属艳词,春晨的微雨初晴,窗外的鸟语花影,佳人的早睡慵起,梦里的朦胧情意,历历如绘。处处不着痕迹,处处在写姑娘,板桥实在是个才华横溢的风月场中的老手。母女“笑领词意”,说明老妪和姑娘都有一双慧眼,绝非俗物。
问其姓,姓饶,问其年,十七岁矣。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为养老计,名五姑娘。又曰:“闻君失偶,何不纳此女为箕帚妾,亦不恶,且又慕君。”板桥曰:“仆寒士,何能 得此丽人。”媪曰:“不求多金,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板桥许诺曰:“今年乙卯,来年丙辰计偕,后年丁巳,若成进士,必后年乃得归,能待我乎?”媪与女皆曰“能”,即以所赠词为订。
侧面写出姑娘的一个“丽”字,也十分具体地写出订情的过程。所写内容,处处与板桥处境、身世相合,必非杜撰。再者,此记作于两人成亲十年之后,饶氏正在范县署中,倘作“小说家言”,必不会写出饶氏之家景情形。板桥是年43岁,常自述“貌寝丑”,一曲道情,一个丑男子轻易地就获得一位17岁的红粉知己,真是艳福不浅也。
明年,板桥成进士,留京师。饶氏益贫,花钿服饰拆卖略尽,宅边有小园五亩亦售人。有富贾者,发七百金欲购五姑娘为妾,其母几动。女曰:“已与郑公约,背之不义。七百两亦有了时耳。不过一年,彼必归,请待之。”
五姑娘之钟情如此。这是板桥既有爱怜复有敬重之笔。
江西蓼州人程羽宸,过真州江上茶肆,见焦山对联云: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傍写板桥郑燮题。甚惊异,问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扬州问人,便知一切。”羽宸至扬州,问板桥在京,且知饶氏事,即以五百金为板桥聘资接饶氏。明年,板桥归,复以五百金为板桥纳妇之费。
五姑娘的倾倒,因板桥之文学;徽商之倾倒,因板桥之书法。诗书画三而为一,是板桥之艺术魅力过人。板桥云:“余江湖落拓数十年,惟程三子骏奉千金为寿,一洗穷愁。羽宸是其表字。”诗云:“凡人开口易千金,毕竟千金结客心。自遇西江程子骏,扫开寒雾到如今。”可见感激之深。《杂记》最后还写到程羽宸:
常从板桥游,索书画,板桥略不可意,不敢硬索也。
羽宸年六十余,颇貌板桥,兄事之……
板桥有《题程羽宸黄山诗卷》长诗一首,称赞程“赋诗数十篇,才思何阔朗”,称赞程“作记数千言,琐细传幽赏”。他虽未能一道同上黄山,但是十分向往,希望有一天能够同游,一了夙愿。
饶氏成为板桥的爱妾,相随终生。后来在山东生一子。一说名为麟儿,但无确证。板桥嗣后在多首诗篇中出现饶氏的影子,形象都十分美丽。
饶氏爱著红裙,楚楚动人:“小妇窃窥廊,红裙飏疏篱。
黄精煨正熟,长跪奉进之。”(《赠梁魏金》)
饶氏性情活泼,给板桥添不少乐趣:“闺中少妇,好乐无猜。”(《止足》)
饶氏十分照顾板桥的身体:“小妇最怜消渴疾,玉盘红颗进冰桃。”(《燕京杂诗》)
饶氏能陪板桥喝酒,以助雅兴:“小妇便为客,红袖对金 尊。”
饶氏太美了。她睡着了以后,板桥往往悄悄地看了又看:“楼上佳人架上书,烛光微冷月来初。偷开绣帐看云鬓,擘断牙存拂蠹鱼。”(《怀扬州旧居》)
六、秋葵石笋图
会试和乡试,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相同的是也考三场,也考“四书”为题的八股,也考判、诏、诰、表,也考经、史、时务策之类。不同的是,会试在礼部举行,称礼闱;在阳春三月举行,称春闱。某些试题是圣上看过的,一旦高中,便是天子门生。应考的是各省举子,人才济济,竞争的对手多了,考试的总裁自然是朝中权贵,连十八房也都是京中名人。一旦自己的卷子被某某看中了,很可能从此脱颖而出。雍正十三年(1735年)这一年,郑板桥是过得十分紧张的。一切不必要的应酬都谢绝了,兴化老家不常回去,连扬州北郊情人家里也很少跑了,一个人躲到润州焦山潜心读书。
润州在扬州对江,依山傍水,三面山峰含黛,逶迤万状。这里是吴头楚尾,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在这里实现过孙刘联合,南宋时韩世忠与梁红玉在这里抗过金兵。焦山是江中的小岛,岛上树木葱茏,所以又叫碧玉山。焦山还有一大特色,便是寺庙甚多,和江中另一处山岛金山相比,历来有“金山寺里山,焦山山里寺”之说。板桥常住的庵庙一处是自然庵,目前已是碑林陈列之地,还有一处别峰庵,倚山面江,佛堂以外,花树一庭,小斋三间,读书之余,可听涛声。读书之余,也免不了浮想连翩,雍正十三年(1735年)五月廿四日作《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用锐利的批判态度,对数千年来的数千百家的经、史、子、集做了一番审视。他从秦始皇烧书说起,认为有些书只有零碎道理,有些书是风云月露之辞,有些书为悖理伤道之作,有的书简而枯,有的书冗而杂,有的书该烧,有的书不烧自烧。他认为“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的书,只有四书、六经、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这段评论太个性化、感情化了,笔者极为疑心这是雨中无事的酒后之作。不过,这是容易理解的,一则,板桥正在专攻八股,磨敲门之砖,再则,这是写给堂弟看的,光宗耀祖的重任就寄托在他们弟兄两人身上,因此指导读书不能不带有极大的功利作用。半月以后,他又有《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托其为自己购郝家庄墓地,“买以葬吾夫妇”。板桥是个极洒脱的人,现在关在荒山古庙里读书,如入囚笼,读书之余,免不了想入非非。一方面求仕进,一方面又想到身后大事,一方面打算日后娶妾,一方面又想到未来的入土为安 。这两封信都可以看到一位放浪不羁的才人在科举制度桎梏下心如猿马。
古庙读书,朝夕相见的只有和尚。他还写信给弟弟对和尚大大议论了一番,说是要尊重和尚,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便是我。说和尚也有杀盗淫妄贪婪势利的,是佛之罪人,但是秀才也有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说是和尚不必骂秀才,秀才也不必骂和尚。古庙读书,有时也有朋友来,《诗钞》中有咏袁梅府送兰故事。“多情只有袁梅府,十日扁舟五去来”,这位袁公送的是秋兰,大概是知道板桥善于画兰竹的罢。板桥的诗未署年月,但从“秋兰一百八十箭,送与焦山石屋开”的字样看,可能便是雍正十三年罢。
读书之余,板桥去过江村,去过润州的南郊。南郊冈峦起伏,绿树葱茏,其间有处招隐山,修竹溪泉,松林红叶,景色尤为恬静明洁。此山为东晋戴颙隐居处,也是梁代昭明太子读书处,山上留有读书台与增华阁。招隐山上的招隐寺,有“读书人去留萧寺,招隐山空忆戴公”之联。板桥往日游寺,和招隐的和尚交过朋友。读书之余重游相隐寺,一口气写了五首五律。游览的时间是在五月,在曲径处喝了山泉,渡水时步履如飞。到了山上寺内,满头大汗。和尚见了旧友,兴奋得脱了袈裟,让客人揩汗食瓜,在竹榻上小卧。板桥熟不拘礼,支枕看花,其乐融融。接着入了禅房,细品新茶,僧俗谈得十分投机,便吮墨吟诗,雅兴不浅。天色将晚,山风飕飕,和尚只好裹起僧衣。这时俯瞰山下,僧人归寺,背着一筐新果,过桥转树,走了上来。归鸟喧哗,山光幽暗,再回焦山是来不及了,这天晚上,僧俗抵足而眠,必然又是一番彻夜长谈。
焦山读书之年的八月,雍正皇帝去世,子弘历即位,年号乾隆。乾隆是年25岁,胸怀宏图大略,对雍正朝廷弊政多所革新。年轻的皇帝决定元年会考,擢拔才人
文章评论
微尘
换手机了?你终于有一个不卡的手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