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上卷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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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词以境界为最上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二、造境与写境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注】
  欧阳修(一作冯延巳)《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秦观《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陶潜《饮酒》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四、优美与宏壮

  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五、写实家与理想家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六、境非独谓景物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闹”字与“弄”字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
  宋祁《玉楼春》(春景):
  “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八、境界不以大小分优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注】遽:就,竟。
  杜甫《水槛遣心二首》其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秦观《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九、境界为探本之论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注】
  严羽,自号沧浪逋客,南宋诗人,著有《沧浪诗话》。
  王士禛,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清代诗人,有《衍波词》及词话《花草蒙拾》。


十、太白纯以气象胜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注】
  李白《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范仲淹,字希文,谥文正,北宋文学家。其《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夏竦,封英国公,北宋词人。其《喜迁莺》:
  “霞散绮,月沈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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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温冯词评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齐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

  【注】
  张惠言,字皋文,清词人。编有《词选》,其《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温庭筠,字飞卿,晚唐词人。
  冯延巳,字正中,南唐词人。
  刘熙载,字融斋,清代学者,其《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十二、温韦冯词品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注】
  温庭筠《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韦庄,字端己,五代前蜀词人。其《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冯延巳《菩萨蛮》: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十三、南唐中主词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注】
  李璟,字伯玉,南唐中主,词人,其《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十四、句秀、骨秀与神秀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注】李煜,字重光,南唐后主,词人。


十五、李后主词眼界大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注】伶工:古代乐人的通称。
  周济,字保绪,一字介存,晚号止庵,清词人。其《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李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温庭筠有词集《金荃词》,韦庄有词集《浣花词》。


十六、后主不失其赤子之心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注】《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十七、李后主性情真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后主词以血书者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
  尼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
  释迦、基督,佛教始祖以及基督耶稣。

  宋徽宗赵佶,因信道教而自称道君皇帝,其《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十九、冯词开北宋风气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注】堂庑特大,指境界开阔,气势恢宏。
  《花间集》为五代后蜀赵崇祚编,收录晚唐、五代词人温庭筠、皇甫松、韦庄等十八家词四百九十八首,无冯延巳及李璟、李煜词。
  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二十、冯正中《醉花间》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注】
  冯延巳《阳春集》载《鹊踏枝》十四首,《菩萨蛮》九首,其《醉花间》: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韦应物,唐代诗人,曾为苏州刺史,其《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孟浩然,唐代诗人,襄阳人,《全唐诗》卷一六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为联诗之句。
  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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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欧词本冯词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注】
  晁补之,字无咎,北宋文学家,其说见于南宋文学家吴曾笔记《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

  欧九,欧阳修也,字永叔,晚号六一居士,北宋文学家、史学家,有《六一词》,“九”乃其行第,即大排行序,其《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冯延巳《上行杯》:
  “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二二、永叔学冯词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注】
  梅尧臣,字圣俞,北宋诗人,其《苏幕遮》(草):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少游,秦观字,号淮海居士,北宋词人。

  冯延巳《玉楼春》: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二三、春草词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注】
  林逋,字复君,谥和靖先生,北宋诗人,其《点绛唇》(草):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欧阳修《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冯延巳《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二四、晏词意近《诗·蒹葭》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注】
  《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晏殊,字同叔,北宋词人,其《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二五、忧生忧世词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注】
  《诗经·小雅·节南山》: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陶潜《饮酒》第二十首: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冯延巳《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二六、三种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注】
  柳永《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二七、永叔词豪放中有沉着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注】
  欧阳修《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二八、小山未足抗衡淮海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注】
  冯煦,字梦华,号蒿庵,近代词人,有《蒙香室词集》。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北宋词人。
  杜甫《戏为六绝句》:“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方驾,并驾齐驱。
  张先,字子野,北宋词人。
  贺铸,字方回,北宋词人。


二九、少游词境凄婉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注】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东坡绝爱“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皮相,从表面看,语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三十、秦词气象似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注】
  《诗经·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山峻高”句出自屈原《楚辞·九章·涉江》。

  王绩,字无功,号东皋子,唐代诗人,其《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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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词中少陶诗薛赋气象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注】
  萧统,南朝梁武帝太子,未即位而去世,谥昭明,世称昭明太子,编有《文选》、《陶渊明集》等。
  王无功语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指薛收赋,系《白牛溪赋》。薛收,薛道衡子,唐初文学家。
  姜夔,号白石道人,又号石帚,南宋词人。


三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注】郑,指与“雅”相对的靡丽低俗的文风。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词人,有《片玉词》。


三三、美成创意之才少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词忌用替代字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注】
  周邦彦《解语花》(元宵):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吴文英,号梦窗,南宋词人。
  
  秦观《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宋俞文豹《吹剑三录》云:“东坡问少游别后有何作?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骑马楼前过’”。此事另见《花庵词选》和《历代诗余》卷五引曾慥《高斋诗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


三五、不可滥用代字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注】
  《乐府指迷》,南宋沈义父撰,沈字伯时。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三六、美成词得荷之神理

  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注】
  周邦彦《苏幕遮》: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姜夔《念奴娇》: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惜红衣》: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三七、东坡和杨花词似原唱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注】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章质夫,北宋词人,其《水龙吟》(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霑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三八、白石咏梅无一语道着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注】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南宋词人,其《双双燕》(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杨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三九、白石写景终隔一层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注】运会,时运际会。
  姜夔《杨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四十、“隔”与“不隔”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注】
  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姜夔《翠楼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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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如此写情写景方为不隔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注】
  《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北朝斛律金乐府《敕勒歌》:“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四二、白石格调虽高但意境弱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幼安有性情有境界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注】颉颃,不相上下。
  陆游,号放翁,南宋诗人,有《剑南诗稿》、《放翁词》。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南宋词人。
  萧统《陶渊明集》序“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四四、东坡词旷稼轩词豪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注】东施效颦,典出《庄子·天运》,指盲目从表面形式上模仿。


四五、白石词局促辕下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注】伯夷、柳下惠,古代高风亮节之典型,语出《孟子·尽心下》。


四六、苏辛词中之狂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注】《论语·子路》:“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南宋词人。
  周密,字公谨,号草窗,南宋词人。
  陈允平,字君衡,号西麓,南宋词人。
  乡愿,语见《论语·阳货》,引申为见识简陋。


四七、稼轩用《天问》体送月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注】
  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四八、梅溪品格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注】解颐,大笑,语见《汉书·匡衡传》。
  梅溪句可参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四九、梦窗佳语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二语乎?

  【注】
  吴文英《踏莎行》: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垒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五十、梦窗、玉田词评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注】
  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
  “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欢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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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容若塞上之作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注】
  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纳兰性德,字容若,清代词人,其《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如梦令》: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五二、容若词自然真切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词不易于诗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注】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陈子龙,字卧子,明末诗人,有《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链,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五四、文体始盛终衰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诗词无题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注】
  黄升,号玉林,又号花庵词客,南宋词人,编《花庵词选》,共二十卷。
  《草堂诗余》,词集,原编二卷,今传本前后二集,各二卷,题何士信编集,以宋人词为主,间有唐、五代作品。


五六、大家诗词脱口而出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五七、诗词贵自然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白吴优劣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注】
  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报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吴伟业,号梅村,清初诗人,长篇歌行《圆圆曲》、《永和宫词》为其名作,但用典很多,失之于堆砌。


五九、词体与诗体之比较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诗人对外物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二、游词之病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可为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注】
  《古诗十九首》其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古诗十九首》其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
  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游词,浮而不实的话。唐刘知几《史通书志》:“若乃前事以往,后来追证,课彼虚说,成此游词,多见其老生常谈,徒烦翰墨者矣。”
  《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六三、马东篱《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注】
  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观堂《宋元戏曲史》所引亦同。惟《历代诗余》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余》也。
  马致远,号东篱,元曲名家。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


六四、白仁甫词粗浅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注】
  白朴,字仁甫,元曲名家。代表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等,另有词集《天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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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冯丹丹

在吗?我姐姐想和你做朋友,她Q:511119444看到加下,找你有急事说啊.在喔?我姊妹扣号:511119444她说找伱有事,看了加哦!...胺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