浍河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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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部长您好!”79岁的部长(退休前任镇武装部长),容光满面,依然精神矍烁。

           “你是五九年生人吗?”“是的。”老部长坐定沙发,习惯性掏出水杯。“五九、六零,可是共和国的'劫点'噢!”他打开了话匣子。“我老家在浍河西南。那时,刚工作。在镇里(叫公社)当干事。”

          乡村的白昼是从黑色开始的。黑色分着层次,由浅到灰。小王干事急匆匆奔向河弯渡口,深一脚浅一脚,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面前晃动着一个又一个绝望的面孔,父亲的愤怨,生产队长的焦躁,母亲的叹息,奶奶的垂死征兆。“社员们已经揭不开锅了,还要征购。”那些濒死的灵魂,极力挣扎着内心的恐怖。无边的黑暗中,似有无数的灵魂在穿行。灵魂无形,暗色里容纳着无数的灵魂。

            黎明前的黑暗,死一样沉寂。王干事耳边,总有刺耳的电话声,歇斯底里的吼叫。“你,你就是个右倾分子!”专员兼县长在嚎啕。“嗯……”谢书记沉闷地作答。“继续征购。收不上来,枪毙你!”
         “实在弄不到。”

        “右倾!”咔嚓——电话挂断。书记浑身颤栗,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违背上级命令,轻则坐牢,重则杀头的后果。"左派们“整人,是从不手软的。眼下的事实是,午季收成不好,虚报浮夸的产量,到了缴粮时,“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尸”。无尽的收购,已经夺走了社员口中食,再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眼前渐次分明,远处一片灰暗。天下最危险的事,莫过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王干事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有一种恍惑。他想把真实反应给领导们,公社的县里的。领导们真的不知实情吗?还是想邀功行赏呢?是上级逼的吗?一级一级的上边是谁呢?涉世未深的他,不敢多想,也不愿意多想。

          “谁?”“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熟人,短占的对话,那是一个瞎子。村东饲养员,他喂牲口时,总要点亮一盏油灯,惊恐豆大的亮光,显得有模有样。大家不解,说他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辩解说,点灯不点灯不一样的,点了灯,心里才亮。

           渡口了无人影。王干事拔出糸船厥子,用力推出半米宽,爬上船去。划起了船棹。一划一划,响起了水声。浍河孕育了无数生命,种种故事和情感都诞生在这里,它流淌出太多的历史。今天枯竭了,别说鱼虾,就连水里苲草也被打捞吃完了。浍河呜咽。

         前几天,跟着谢书记去张庄征粮。到了村头,臭气熏天。生产队会计告状,饿死了人,没法埋。那人死前就抬进棺材,人都饿地打晃,哪有力气抬棺材!到了中午,食堂里端来四个菜团子,黑乎乎的,就是苲草做的馍。书记吃不下去走了。留下王干事处理死人的事。饥肠辘辘的小王,拿起菜团子就啃,又苦又涩,刺拉着喉咙,硬往下咽。一阵阵臭气袭来,直打恶心。

          浍河的水呀,流向了该去的地方。世事变迁,子子孙孙,人间变幻,河流还是那条河流,清也清过,浑也浑过。

          郭庄东头,住着二表婶。二表叔去年摔死了生产队。前不久,十二岁的儿子,下河捞苲草淹死了。孤苦伶仃一个人,苦命啊。门虚掩着,王干事伸进头去,“二婶子。”
         无人应允。推了推门,门轴“吱——”一声响。二婶子半靠在床头,脸上糊上了一层黄表纸,蜡黄蜡黄的。“我两腿都肿了,走不动了。”她见到了亲人,忽一轮眼亮,紧接着黯淡下去,已经失去了悲戚的力量。小王哽咽,嘴唇蠕动一下,“你坚持呀!二婶子。”

          走出门,王干事青着脸,咬了咬牙,步伐显得坚定。

           公社的院墙涂满白灰,大门两侧的红旗耷拉着,门楼上的金属五角星血红发亮。一方蓝天,又是圆的,纸剪一般。办公室里,那台黑色的电话机,像是一只凶狠的,叫人恶心的癞蛤蟆,那里面的声音阴沉,冰冷,凶恶。他分明记得谢书记被那声音吞噬。“明天来县里。”
          暗无天日,令人惶恐。书记走前,神情严肃,留下三样东西:一个笔记本,一把手枪,一个饭盒。他自知此去凶多吉少,被骂了右倾,那可不只是一顶空帽子。
         “然而!”王干事坐不下去。这诺大的办公室,活像是一个地窖,四壁发霉,空间缺氧。那些游荡的灵魂,以及书记摘枪时的凛然,像魔鬼缠绕,无法挣脱,退一步,便万劫不复!王干事猛然抓过电话手柄,手背青筋暴露。“这里饿死人啦!不能再征购,要回销粮,救命呀!”克服了恐惧,人就产生一种对一切事物的清锐之感,也会觉得一切都没有遮掩。放下电话,如释负重。

        第二天,副书记破口大骂,“你小子野,背着我打电话。”
        终于停止了收购。

         不几日,返销粮(救命粮)来了。不用算,全公社少饿死几千人!

         关乎几千人性命的时刻,是生命的节点!举足轻重!丧心病狂,遗臭万年!为民请命,历史铭记!

         浍河水,仍在默默流淌,水中写满了记忆。“如今,浍河水污染了,已经长不出救命的苲草了。”是的,河水淹没了历史,却不能淹没记忆!



文章评论

木又寸

多么有力的语言,说的我亲临其境,[em]e113[/em][em]e113[/em][em]e113[/em][em]e105[/em][em]e105[/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