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

我的岳母张兰英，今年86岁，满头银发。她佝偻着身躯，行动些有不便。但是思维清晰，说话硬朗，掷地有声。

写她的故事，绝非是妻子的授意。看完故事，你便知道我的感动。

一九五八年的年夜饭，是热闹的。家家断炊，户户无烟。大食堂里，灯火通明，一片喧嚷。胡萝卜炒肉，冬瓜粉丝烩肉，还有青菜鸡蛋汤，社员们胡吃海塞，落个肚子圆。大跃进的疯狂病，尚未收场，“吃罢年夜饭，照样把活干！”张兰英回到家已过半夜，儿女睡下。婆婆守着一盏孤灯出神。她为被抓走的丈夫祈祷，也为两个教书的儿子祈求平安。灯光拉长的脸，半截子笼罩在阴影里。见媳妇回来，突然冒出一句话：“你公爹走，有十个月了吧？”“嗯。去年春天走的。等明个，城里堂哥回来，问问他，给爹捎点东西。你睡吧。”

灯火苗忽闪着蹿起多高，又回落几近熄灭。张兰英倒吸一口凉气。丈夫在东山那边教书，婆婆瘦弱，儿女还小，里里外外一个人扛着。“孩子爸，啥时回来呀！”一时心酸，滚落下两颗热泪。她迅速抹了一把。忐忑的夜，是那么漫长。

年与年并没有被时光割裂。正月初二，噩耗传来，公爹已经在去年秋天死了！犹如晴天霹雳！

为什么呀！公爹一心向善，笃行信教，守护着村子里的教堂，言不大声，行不过点，全村子里的人都念及他的好。村里要办小学，硬从教堂搬凳子。他说那是“教堂的财产”，就被抓走了。犯了什么法？定为什么罪呀！

一起被抓的，有个姓吴的。说他姓不好。“吴”，口在天上，太肯说。犁地用人拉犁子，一个新媳妇放了一个响屁。天天吃红薯，谁能不放屁。接二连三地响。众人笑摊了一地，扶犁手也倒了。他信口来了一句：“一屁刺倒人民公社。”这还了得，人民公社可是领袖竖起的一面旗帜。立马成了右倾分子。一语成谶。可是，公社未倒之前，他先倒了，抓去坐牢。

有“文字狱”，更多的是“话语之灾”。一家人的悲愤，无言申诉！时代狂热至邪恶。一句话一个玩笑，都能招致杀身之祸，灭顶之灾！尚有“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身。政治暴徒们，随时舞动着棍棒，打杀那些善良无辜的人们！人命关天，可在当权者那里，人命如同枯叶败草！

“快去收尸吧！埋在河边的。晚了看不到牌子，就难找了。坟很多。”城里回来的堂哥说。

为老人收尸，这是儿女尽孝，天经地义的事，可那时代成了难题！一人犯事，株连九族，三亲六院受牵连。有多少死难者，无亲认领呀！

婆婆悲戚难抑，不只是为了死去丈夫，也为着两个儿子的命途担忧。“算了吧！别惹火烧身了。”说完话，她痛楚地抽缩成了一团。丈夫抽泣着，面对无尽的黑暗，也惶恐地说不出话来。

“那怎么行！”斩钉截铁。“我去收。”张兰英发话了。她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多想。收尸回乡祭奠，亲人尽孝尽情。坚强的信念，一经形成，就能击碎无边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