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堂

           友人请客，约定晚上去山庄聚聚。山庄在城的边缘，一个闹中取静的处所。

          暮秋的天黑得早，下班时已是夜幕四合。回家稍稍收拾，出门时已是华灯初上，人影在地。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上。

          到山庄需经过一段小路，路两边的梧桐树叶已落尽，透过树枝能看见那一弯新月。“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东坡先生的这首“卜算子”就是在这里写的。他在这首词里道尽了他的孤傲和心境。不过此“桐”非彼“桐”。他那是中国梧桐，现在这满大街的却是“法国梧桐”。

          路的尽头便是山庄了。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彩灯装点着山庄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艳丽和醒目。友已等候在此了，我们拣了一个清静的处所，想尽情地享受这山庄的幽静。趁着菜还没上的功夫，我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山庄打出的是“农家菜”的牌子，这种噱头在现在很有用。吃惯了精美佳肴的食客们常常来这里换换口味。所以，这里的装修都很简单，尽量保持着原始的风味。这是一幢小院子，先前是一处住所，我们此时的包间原来是一处卧室。其实这所有的山庄都是有一座座的小院子组成，而这些小院子曾经是我们这个国家的一段历史。一段现在的人们渐渐忘去的历史。

                                       （ 一 ）

         解放初期，当战事平息下来以后，各地都修建了一些军队干休所，以安置那些除了打仗以外，什么都不能做的功臣。他们历经战事，饱受各种劫难。侥幸活了下来的便都能享受共和国的各种优待。这里依山而建了一些雅致的小院子，每户占地约两亩多。每家的生活设施功能齐全，此外还有很大的一块空地，原意是希望这些功臣们种种花草，以修身养性。但这些庄稼人出生的军人哪有那份雅兴，一个个都把这当成了菜地。四季的菜蔬在这里都能看得到。

        能来这里的都是有些资历的，几乎都是红军出身。所以，此时他们都是有些头衔的，什么“王司令”，“康政委”，“赵部长”，“申参谋长”等等。军衔都是大校、少将什么的，据说还有一位中将。因为战争时期，戎马倥偬，来不及结婚生子。大都是解放后才成家的。所以，他们的孩子几乎都与我同龄，很多都是我的同学。因此，我对这个群体几乎能如数家珍，多少都能了解一点他们的概况。另有一个原因是，学校常请他们来给我们作“传统报告”，宣讲他们的英勇事迹。那时我们就知道，他们大都是因为生活穷困才当兵吃粮的。胡乱跟上一支队伍，能吃饱饭即可。到了队伍上才渐渐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是那位大胡子，叫“马克思”的外国人。全然不似“潘冬子”那种，从小就有“坚定的革命信念”，天生的“革命者”。那时这种宣讲常常让我们感到失望。但他们的生活环境常常让我们垂涎。抽水马桶，浴盆，以及各种功能的宽敞的房间。这对于我们那时大都住在筒子间，一个楼道只有一个水龙头，一个院子只有一个公共厕所，一到做饭的时候满楼道都是油烟。相比之下，这里几乎就是天堂！何况还有山间的幽静，庭院的雅致，以及优厚的生活保障，等等。我们常常是怯生生地走进这种院落的，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我有一位同学，父亲是少将军衔，以前曾是西北的一个什么军区当后勤部长。战争时被打坏了身子，没有了生育，我的这位同学是他们抱养的。我们夏天去时常看见他只穿一件短裤躺在躺椅上，身材瘦小，皮肉松弛，脑袋光秃秃的，活脱就是一位拾粪的老农。全然没有统领三军，金戈铁马，威风凛凛的将军气概。只是我们还能从他那看我们时眯缝的双眼中感到一股杀气。还有那位做中将的，性格极其怪异。无事时就喜欢拖粪便。为此他还专门置了一辆粪车，椭圆形的，放在板车上的那种。常常叫上他的儿子在前面拖着粪车，他自己在后面扛着粪舀，走街串巷，专门收集公共厕所的粪便，然后倒进附近人民公社的粪池，也不计什么报酬。所有的这些当时都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来，没有了战争，他们都是一些常人，只是一段历史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处境。

                                       （ 二 ）

           渐渐地，他们陆续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的子女也已成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室和事业，当然再不能享受这种待遇了。于是，一个个的院子便人去室空。当最后一位居民从这里搬走以后，这里便空寂了下来。军方好像也不知怎样处理这些院落，只是任它们静静地伫在那里。慢慢的，原来生长菜蔬的地方长满了荒草，门窗也有了些垮落，院子也有了些坍塌。整个个山庄像是一处被遗弃了的村落，没有一点生气。一个群体，一段历史，就这样被人淡忘了，好像从没有存在过！因为处所幽静，所以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来这里散步。望着这一处处的颓垣断壁，心里不由唏嘘不已。一段曾经怎样的辉煌，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湮灭了！望着那一块块长满荒草的空地，仿佛仍能辨出那一颗颗鲜活的菜蔬，和那一个个在这上面劳作的将军们的身影。眼前的这些院落，虽然多有颓败，但仍不失其威严，让人心存敬畏！

                                       （ 三 ）

           历史总是要一页页的翻过的，现在的世界已大变其模样！一个个新的群体应运而生，取代了那些曾经骄傲过的一代枭雄！潮起潮落，各领风骚，这也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在历史面前，无论你曾经是怎样的显赫，都只是时间的一瞬！“惟有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才是永恒！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正视自己，不被眼前的一些幻境所迷惑！

                                       （ 四 ）

          现在这些院落被那些独具慧眼的人承包，稍加修葺，便是一处独具特色的餐饮场所。每日里车水马龙，红男绿女，杯晃交错，很是热闹。“城头变幻大王旗”，若是那些逝去的灵魂泉下有知，不知该做怎样的感想！

         酒菜上来了，果然都是一些时令菜蔬，在盘子里都显出自然的本色，别有风味，让人食欲大开。酒是好酒，我们各自满斟一杯，就在这曾经的将军府邸，慢慢的品尝。外面的那一弯新月正静静的挂在天空，默默地俯瞰着人间众生，悄悄地更换着历史！

                                                  2011年10月30日于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