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堂

    关于老师，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结。在我所有做学生的期间，大部分时间与老师是“非正常接触”。在小学五年级时就开始搞“文革”。一夜之间，老师仿佛是换了一张脸谱，从“为人师表”，变成了“牛鬼蛇神”。尊严没有了，代之以一个个木然的表情，躲闪的眼神·····我们的老校长，一口京片子的老太太，曾经是北平的地下工作者，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师对自己的学生要有母爱之心”，见了我们远远地就露出慈祥的笑容。忽然一天早上，被戴着高帽，赤着脚，被学生轮流架着在操场上游斗。头发被剪成一个个的坑，脸上涂抹着墨汁，汗水把墨汁溜成一条条的沟。想当年，她从北京走来，一路千山万水的，什么坎坷都迈过，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酷热的夏日，被一群她平日视作孩子的一帮人，以这种方式，在这种神圣的地方，用光脚在操场上的石砾中一寸寸的丈量；我们的音乐老师，一位美丽善良的女人，能歌善舞的，就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人被打瘫了，而且导致早产。·····那时我是学校“红小兵”总部的一分子，但那种“师道尊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训诫已经深入到了我的骨髓，在我的心目中，老师的形象、地位在我心目中始终不会改变。所以，我从不参加什么抄家、虐待老师之类的事情，只做一些写标语，撒传单之类的活动。每当我遇到老师们的那种讨好的目光，我心里总是一阵酸酸的。多年以后，有一日，我在一家宾馆里遇到昔日的那位音乐老师。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神已经浑浊，步履已经蹒跚，但眉宇间还能辨出曾经的美丽。她是来问路的，见了她，我脱口叫了一声“*老师！”四十多年了，她当然认不出我了，扶着她的，就是她的那个早产儿——一位智障女人。我一下子就回想起当年的情景，那一声声的惨叫！····虽然我没有参加动手，但那群刽子手，毕竟是我的同龄人、我的同伴，所以，对于她们，我始终有一种罪恶感！那种梦魇，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上了中学，那时候国家还没准备好，全国一片混乱。所以，我们在开学时，学校里只有很少的一些老师，大部分都在农场接受改造。所以学校都是由“工宣队”管理。老师和我们一样，都要受“工宣队”管制的。上课时，工宣队员坐在讲台前，老师则在一旁念语录，读报纸，搞“忆苦思甜”。那时的老师，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大部分年轻的老师都找不到老婆。我们的一位体育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牛奶厂挑牛奶的工人，五大三粗的。她的通常习惯是，气不顺了就在门后操扁担，幸而这位体育老师是学田径的，身手又敏捷。所以不等夫人的扁担在手，早已逃出打击范围之外；我们的带班老师，家庭成分不好，“文革”开始后，一直不敢回家。但家中的两位老人已丧失了劳动能力，需要有人来赡养。后来由当地的干部出面，来与他协商赡养一事。最后同意由老师每月把生活费寄到当地政府，再由政府转交给两位老人。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好不容易送上了大学，最后换来的却是每个月的几张冷冰冰的钞票！老师心中的那种痛，只要是人，都能体会得到！我们的这个民族，曾经是儒学治国的，“天地君亲师”，老师的地位是能够上牌位的。但是，现在却成了“下九流”！堂堂的人类文明传承者，现在却在这个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岂止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简直就是整个人类的不幸！

     大概国家已经意识到了这种荒唐，所以，在我们上初中的第二年，开始有老师陆续回到学校，为我们开一些中学生应该学的课程。渐渐地，我们又找到了做学生的感觉，老师在我们的心目中逐渐地回归到了他们应有的位置。但实际上，我们和老师，仍旧处在“工宣队”的管制之下。但无论怎样，我们已经有了书本，有了相对系统的学习。而那些老师们，一旦回归到了自己的角色，神情就仿佛换了一个人，知识的力量，让他们逐渐找到了自信。野蛮终将要为文明让路！所以，那些工宣队员门，面对文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渐渐地，他们的身影少了，干预也少了，校园里又恢复了那种应有的活力。昔日的那些教学权威渐渐活跃在课堂，用他们那特有的方式，为我们讲述着各类知识，为我们这个民族续接着被中断的文明。感谢他们，让我们在缝隙中获取了营养！感谢他们，让我们在迷惘中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内心就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感动！我们最后一任班主任是从厦门大学毕业的数学老师，课讲得好，而且十分的敬业，是一位能让我们全班的学生都尊敬的老师。在我们毕业以后他回到了他的老家厦门。在母校百年校庆时，他又从厦门赶了过来。此时我们已经分别三十多年了，重新见面时，他竟能清晰地叫出我们的名字！

    说实在的，一直以来，我都不能算是一个好学生。在我的整个中学阶段，我基本上都是不受老师待见的，也是老师重点“照顾”的对象。跟我同坐的，不是班长就是团支部书记。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知道他们在私底下还是很赞赏我的，为此我一直都很纠结。但无论怎样，我都觉得我愧对老师，愧对他们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为我们做出的那些努力。在最应该获取知识的岁月，我却一一让它们都蹉跎了，这种损失，是任何方式都无法弥补的！

    时光走到了今日。正所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纠结。现如今的老师们，正在面临一个更为复杂的局面，这就是，面对生存和良知，该如何抉择的问题。

    我始终认为老师不能算作一种职业，而应该算做一项事业。它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所以，它才上得了牌位，让人万世供奉！先祖们给老师的定义是“传道、授业、解惑”。可见做老师的责任除了授“术”，更重要的是传“道”。相比而言，授“术”要容易一些，这是有章法可循的，结果也很容易看得见，什么中考、高考之类以及各种证书的考试，都是一个很明确的考核手段。但如果仅仅是这，当然不足以说明老师的伟大。让学生的所学之“术”如何能得到正确的应用，如何让它作为发展人类的手段，而不是落入歹人的手中，成为恐怖分子挟持人类，毁灭人类的工具。所谓“就怕流氓有文化”。这才是值得每个老师深思的问题。这是一种指引，它无章可循，在很多方面，全在于“师者”个人的修养。你给学生们灌输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其实也就是你自己的价值取向。你的价值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你的学生们将来的去向。所以，一个好的老师，不仅仅是学生们的幸运，更是整个社会的财富！

   一个好的老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授业”的效果。用心跟不用心，你是把这项职业看做是一种责任，还是把它作为自己的谋生手段，这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效果大不一样！

     多年前，我看过一部前苏联的电影，《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个纤弱的小姑娘，来到一个很偏远，很荒蛮的地区。那里一直没有一个学校，但却有很多适龄的儿童。那里环境艰苦，气候恶劣，常年都处在严寒的季节。但最大的障碍是，居民们常年的原始生活习惯，几乎与世隔绝，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几乎无处不在。但正是这种地方，最需要人类现代文明的输入。就是这样一位纤弱的小姑娘，在这荒蛮的世界里，历经艰辛，不仅育出了一批批栋梁之才，而且，也改变了当地村民的生活方式，使得这里能够与周围的世界接轨。最后，这位女教师由一位纤弱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而她的收获是所有学生和村民对她的衷心爱戴和祝福！那种被簇拥在人群、鲜花之中的那种幸福的镜头，我至今都难以忘怀。她用她的一生为这片荒蛮之地带来的文明的火种，而这，不去用“心”，是根本办不到的！

     所以，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好老师，首先就是要有自身的良好修炼，能够在各种艰苦的环境和各种诱惑之下，不迷失自己。如此，我们人类的文明，才能顺利相传！毫无疑问，我们的社会，始终都不缺为事业而献身的人，正是这些人，才挺起了这种职业的脊梁！但同时也会掺杂一些见利忘义的小人，正是这些人，败坏了教师的队伍，影响了教师的形象。让一个本来很神圣的事业，蒙上了厚厚的尘垢。不知这是不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过程。

     我的曾经的老师们很多已经离世，活着的也大都在耄耋之年。我与他们分别已近四十年了，在这期间，我一直没有看望过他们。我没有勇气，愧对于他们，所以，不敢面对他们！我只能远远地为他们祝福，祝那些在天国里的英灵们安好，祝仍健在的老师们身体康健，晚年幸福！如果有来世，我仍做他们的学生！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曾经的老师们！

    向天下所有的老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