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白

地主婆的女儿

她今年七十多岁了，常年不变的是头上戴着一顶旧社会里地主婆子所戴的帽子。消瘦的脸颊上跑满了一圈又一圈被年轮侵袭所留下的皱纹，幸好牙齿还未脱落，要是没有了下巴，肯定是丑的看不得的，因为个头儿小，加上裹着一双金莲小脚，走起路来，已然是少了几分生气。

她姓李，是个地主婆的闺女。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她的家人隔三岔五的被拉去开大会，遭批斗。时常戴上纸糊的又高又尖的类似于锥形的白色帽子，被人押着在镇子上、村子里轮番游街。由于她的出身，在那个年代，可没少吃亏。以至于她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未嫁出去。

那年，我的大公俊成刚从部队上下来，二十八岁，未曾娶妻。

大公是我们家那一辈人当中唯一一位读书识字的人。在那个年代，如果一个男人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有讨到老婆，多半是要打光棍的。我们家的出身也不好，即便是有一个当过兵、打过仗的马俊成，也时常免不了被批斗游街的厄运。

太公马运明在世的时候，想必是置办了不少田产的。有一次，我整理家中遗物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两张田契，一张是清光绪二十七年的，另一张是民国十三年的。太公讨了两房老婆，而我大公是大房所生，以至于家中那一代人只有他一个人读过书，自而也多了些见识。每逢过年，去给大公拜年的时候，他讲起世事来，头头是道。这让我不禁多了些敬意。

不知是谁的撮合，她要嫁给比她大六岁的大公。

我大公的弟弟听说这门亲事后，一百个不愿意，他时常蹲守在家门前，不让那个地主婆的女儿进家门。

有一次，她硬闯，他愤怒至极，钻进家中的牛棚，把里面的大砍刀拿出来，她一看，大事不妙，拔腿就跑，他就在后面追，没想到这个小脚女人会跑的如此快。自那以后，她每来我们家之前，都要询问一下她的小叔子在不在家。

由于她的心肠好，小叔子也慢慢认可了这个嫂子。

之后，她和大公还有小叔子，便一道去了黑龙江一个叫穆陵的地方。

我的爸爸小时候是很叛逆的，和爷爷闹矛盾，一气之下，便在十九岁那年，一个人去了穆棱，投奔我的大公。多年后，爸爸时常提起他在穆棱的往事，说：“多亏了她，我在她那白吃白住的，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还时常省下钱来，给我买衣服，从不给我脸色看。”

爸爸在穆棱过了一年后，便坐火车回到老家。而她和大公，则是在爸爸离开的第二年，回到老家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儿子。至于她的大儿子，则同她的小叔子一道留在了穆棱。

一晃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小儿子已结婚多年，孙女也已读初三。

对于她来说，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小儿子没能生出儿子。我老家的人自始至终是很封建的，他们的脑子里存在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糟粕。要是谁家没有个带把儿的，这家人多半是被嘲笑的。你需要什么，人家就会卖什么，这大抵是不错的，于是，我的家乡出现的许许多多买卖婴儿的事例也就不足为怪了。所以，近年来有人花七八万买个传宗接代的尚在襁褓中的主儿也就屡见不鲜了。

由于她的小儿子没能生出儿子，她也就多生了些闷气，有时候便去找儿媳妇出气，结果，败下阵来，反而被小儿媳妇骂得个狗血喷头。于是，她迅速掉转矛头，骂起小儿子来。小儿子多半是不吭声的，她骂小儿子，小儿子却不吭声，她便来气。骂他无能，骂他窝囊，有时候竟也一蹦三尺高，又嫌骂不过瘾，接着问候了下祖宗。

我要去西安的那一天，吃过了早饭，匆匆的和妈妈告别，在等待大巴车的时候，遇见了她。

她还是老样子。我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嘘寒问暖了一番。她见到我很是激动，知晓我有一点儿名气，便问：“大孙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唉，你妈妈可不易了，你当们（以后）要好好孝顺你妈妈。”我连连点头，说：“是。”

她还像以前那样，心里想的是别人，一点儿也没变。

大巴车来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车。随即，便买了两张票。

她执意要付钱，我不让，我说自己已经付过了，她给我车票钱，我不要。

在她要下车的时候，我本能的去搀扶她，谁知她仍给我二十元钱，说了一句：“穷家富路。没有多少钱给你，这二十块钱，你路上留着喝茶。”说完话后，一个箭步跑下了车。

这钱我自然是不能要的。我大公是共产党员，当过兵，打过仗，所以国家有政策，给予经济上的补助，无非就是几袋面粉，几千块钱。当然，我不是因为钱少，而是因为她钱来的不容易，不像我，一袋烟的事。

于是，我便追上去，塞进了老太太包里，老太太不让，又塞进我的手里。这个时候，司机师傅不停地按喇叭，催我快上车。我趁着老太太不注意的时候，又塞到她的兜里，便上了车，谁料，她反应甚为灵敏，又冲上来，把钱扔到了大巴车内，飞快的跑掉了。

之后，便是大巴车内人声鼎沸的声音。

“你以后要好好孝顺你奶奶”

“小伙子别忘了这个老太太”

“七十多的人了，跑的真快啊”

我望着她远去的模糊地背影，忽然鼻子酸酸的，觉得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我深深的低下了头。

我想不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竟生的如此迅速敏捷，我更想不到一个地主婆的女儿会说“穷家富路”这么动人心弦的话。她就像是《背影》里朱自清的父亲一样，细微之中蕴藏着无处不在的爱，这种爱是那么的刻骨，是那么的永恒。

《菜根谭》里有这么一句话：“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千江月，总是一轮风月，心珠宜当独朗。”她的这种爱足以能包含世间一切万物，从点滴的言语中，我也能体会到一位即将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无私的挂念。在她的身上，平凡而朴实、而又多舛的一生里，我也深尝了一勺明净的映人心魂的上善之水，我也仰观了一轮斯远的光彩夺目的耀人之月。

这是我一生的财富。

                                                                                 2012-11-13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