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油菜花(长篇小说连载)

个人日记

                                                                            第十六章

阿丽爸爸、妈妈瞒着阿丽办理了一切必要的回城手续。他们接到通知,过完中秋节后,赶在国庆节之前回无锡市“五七”干部安置办公室报到。这个时间他们没有告诉阿丽,只是说快了,让阿丽做好准备。

阿丽虽然不再躺在炕上了,但是心里的纠结和矛盾依然存在,她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个疙瘩。她白天也不去复习了,而是一个人静静地走进老苹果园里,在她和志刚走过的小路上来回踱步,在她们坐过的地方,亲吻过、缠绵过的地方驻足流连。她抚摸着,那些缺胳膊断腿的老苹果树,觉得自己要是这些老苹果树多好,她就不用这样矛盾和痛苦了,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站在这片黑土地上,等着志刚来,目送志刚去,等到哪一天,生产队决定砍伐掉,就做志刚家炉膛里的烧柴,为志刚煮饭、烧菜或者暖炕呢。可问题的关键是自己不能成为这些老苹果树呀!她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她的生活里有她深爱的志刚,还有她深爱着的父母——他们给了她生命,恩情比大海还深呢。

就这样,经过十几天的矛盾、斗争,痛苦的思考,阿丽做出了最终决定:她要和志刚在一起,她的生命离不开志刚。她要送父母回无锡,安顿好了再回来找志刚,一起复习,一起考大学,然后嫁给志刚,做他们老李家的媳妇。等到父母老了,需要人照顾时,她或者把他们接来,或者她和志刚带上小孩去无锡,让他们安度晚年。至于城市户口、安排工作和无锡市里安逸的生活,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爱情重要。一旦做出了最终决定,阿丽反倒觉得浑身上下轻松多了,饭也吃得下去了,觉也睡得香甜了,身体迅速恢复了。

一天,阿丽爸爸的老同学,大连师范大学的苏克教授给他来了一封信,除了祝贺老同学落实政策可以回无锡工作外,还有一个消息,是他们学校举办了高考辅导班,都是些教授级老师给上课,有一些老师甚至文革前都是高考试题的出题人,问阿丽爸爸要不要把阿丽送去参加辅导班学习,他表示自己可以帮忙。这个消息对于阿丽爸爸来说,简直是吹散密云的那一阵强风。让志刚去辅导班学习,为志刚高考考出好成绩创造了极佳条件,又可以借机将阿丽和志刚分开,或许能够叫阿丽改变主意。等到国庆节前夕,无锡文化局那边来接他们时,阿丽见不到志刚就会同意和他们一起回无锡的,哪怕是暂时同意回去也好。一家人回到无锡,后边的事情就好办了,搬家,办理各种手续,安排上班,都需要阿丽跟着忙活,可以拖长时间,让她淡了和志刚的情感。年轻人嘛又是初次恋爱,不会那么坚如磐石的,环境变了,情感就可能跟着变化。他暗自庆幸有这样一个机会,他觉得这真是一个解决阿丽与志刚情感纠葛的好机会,还可以借机表达一下对志刚的歉意。

他悄悄和阿丽妈妈商量了一番后,再一次单独约见了志刚,他让志刚去大连参加辅导班学习。志刚咬了咬牙同意了,他也觉得这个办法比较现实。第二天晚上老苹果园里,志刚告诉阿丽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我姑父捎信说在大连师范大学高考辅导班给我弄到一个名额,催促我赶紧过去。你说我去不去?”

“我说你个傻刚子,咋不去呢?这机会多好啊,本来你基础就不错,特别是文史哲没问题,就是数理化有些差,去辅导班让教授给你补补课,再吃点小灶,你一定会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可我舍不下你呀。”

阿丽不知是计,赶忙说:“保尔同志,‘生命曾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怎么无产阶级战士的革命精神哪去了,还整天说我小布尔乔亚、罗曼蒂克呢,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小资!”

志刚反问一句:“你不怕我去了不回来呀,听说大连漂亮姑娘可多了?”

“是吗?那你赶快去找你的冬尼娅,我正好不愿意做冬尼娅,我要做坚强的革命战士丽达·乌斯季诺维奇。”说完,还站起来两腿并拢,挺直腰身,模仿女战士向志刚行了一个标准军礼呢。那样子,让志刚想起她的表姐卢静,他把他们送到朴家沟舅爷那儿分手时,卢静就这样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弄得志刚好一阵不好意思。

志刚怕再往下说,露了马脚就不好了,就说:“好吧,既然你同意,那我就去,中秋节或者国庆节再回来看你。你在家里也要安心复习,还要注意身体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把围巾系好。

夜深了,秋风渐渐有了凉意,皎洁的月光在苹果园里弥漫着,像一团烟雾氤氲漫漶。那些东倒西歪的老苹果树在朦胧的月光中,影影绰绰,像许多人影站在那里。偶尔有一两声鸟鸣从树林里传来,或是一两片落叶掉落的声音,听上去都很优美。盈耳的是秋虫的演奏,“嘤嘤嘤,唧唧唧”听不出是什么乐器的声响,只是觉得将夜的沉静烘托得更加如梦如幻了。静谧安宁的苹果林里,两个年轻人,再一次拥抱,亲吻,然后踏着稀疏的落叶,低声唱起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腹的幸福话儿没法说出来,满腹的幸福话儿没法说出来······”

是啊,此时的志刚真的觉得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阿丽说,可是又真的不能说,也没法说,正像歌里唱的那样没法说出来。一个刚刚二十岁初尝了爱情的幸福甜蜜的农村小伙子,要承受这样的苦痛,真是难为了志刚呀。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出山,志刚就揣上阿丽爸爸给的路费、生活费和写给苏克教授的信,从熊岳火车站坐火车去了辽南最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临行前他给阿丽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阿丽,我走了,就眼下的情况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能也是最好的办法,我不知道这一走我们什么时间还能再见,我爱你,感谢你给予我的挚爱,让我知晓了青春的花朵是多么的绚丽,多么的芬芳,懂得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正因为我深爱着你,我当然不想你回到无锡,但是,我又怎么能够只顾自己而自私地要求你留下来呢?你本就属于那座长江和太湖畔的美丽城市,就像你给我讲过的小江豚,只有在那儿你才能愉快、幸福地生长和生活。

如果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你,你们一家人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呢?你不该遭受这儿的艰难痛苦,更不应该继续遭受这一切。现在命运有了转机,‘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多好的机会呀。我还是觉得你和父母一起回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回到无锡,你可以一边帮着爸爸妈妈安顿好家里的事情,接受组织的工作安排,一边继续准备高考。进可进,退可退,游刃有余。假如你还爱着我,可以等我的消息。若我能考上大学,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会去你家亲自向叔叔阿姨求婚。若考不上,你依然愿意做一个农民的媳妇,我会张开怀抱欢迎你回来。

丽,我走了,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祝你幸福!”

志刚觉得这样做,既符合阿丽爸妈的心愿,避免了阿丽为此同父母闹僵,又给阿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和空间。

在去熊岳火车站的路上,在火车站等车时,志刚睹物思人,又回忆起和阿丽在熊岳农学院一起学习时度过的那段幸福的日子,回忆起在那片植物标本园里定情初吻的甜蜜,回忆起他们骑一辆自行车来来回回上学放学如胶似漆的缠绵,回忆起他们一起爬望儿山,游仙人岛,洗温泉的快乐和惬意。再想想眼下的分离,想到自己配合阿丽爸爸设计的骗局,他的心比刀子割的还疼。他禁不住热泪滚滚而出,怕别人看见,他就用衣袖胡乱地抹着擦着,不一会儿,两只衣袖都被擦抹湿了。他为自己的软弱愤怒了,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好几句。虽然忍住了泪水,可是阿丽的形象却顽强地浮现在脑海里,晃动在眼前,挥之不去:飘忽舞动的细而黄的刘海,两条近乎于金黄的细瘦发辫,一双又弯又细的眉毛,两只一笑就弯成月牙的眼睛,眉心处美若梅蕾的红痣,腮上那两只深深的酒窝,还有那张嘴角上翘充满笑意的嘴,细长的脖颈,娉婷娇俏的身躯······,好像就陪在他身旁,还挽着他的臂膀,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他,好像还伸出小嘴来索吻,他甚至感觉出她温馨甜蜜的呼吸和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温馨甜美的体香。

想起这些,他的心更加疼痛不已,他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的正确性。那个深爱着他的阿丽,被他严严实实地蒙在了鼓里,此时或许还在甜蜜的睡梦里等着他从大连回来和她相会呢。他竟然离她而去,而且这样做的目的竟然是为了摧毁和她之间的纯真爱恋。

火车是上午九点多钟的,还要等上将近三个小时,志刚无法忍受候车室里那份嘈杂、零乱。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的旱烟味,那孩子哭闹的声音,还有乡下旅客用麻袋、大筐、树条篮子装着的鸡、鸭、鹅、狗和猪崽乱哄哄的叫唤声,都叫他闹心不堪。

他一个人走出候车室,不知不觉地沿着他和阿丽无数次漫步的柏油路走到了植物标本园里。高大的乔木林里,晨雾缭绕,像洁白的纱巾飘荡在树木之间。草丛里,灿烂的野菊花格外闪眼。面对着熟悉的场景,他更加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恰当。他甚至好几次产生撕掉车票回去的念头。可是,回去又会怎样呢,能够改变什么,解决什么?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一个男人,用爸爸他们的话说一个纯东北老爷们,吐口唾沫就该是一个钉啊,自己怎么可以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秃噜反帐呢?

他在那次绊倒阿丽的老树根上坐下来,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阿丽说到:“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欺骗你,尽管这是你爸爸妈妈想出的主意,尽管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但是我自知罪孽深重,我内心里和你一样痛苦不堪。奶奶说的对,‘长痛不如短痛’,虽然暂时你我要以极大的毅力忍受这亲手扼杀真爱的痛苦,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忍受相思的痛苦,可是终究会为你赢得光明和幸福的未来。能为你做出这样剜心割肉般的牺牲,虽然痛苦,但我愿意。为了我的真实目的和美好愿望,请你原谅我的‘欺骗’和‘背叛’吧!”

志刚还想起一起复习的同学们,他这一走,农技站的复习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群龙无首,会不会就自动散伙了,不知道大家会怎么骂他呢。唉,没办法,你们要骂就尽情地骂吧,是咱志刚对不起你们啊!最后,志刚还是咬咬牙上了开往大连的火车。

经过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火车似乎也很疲倦,长长地喷出一股白气,就像一声长叹,停在了大连站。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似乎还没有进入秋天,阳光明媚温暖,到处还鲜花盛开。宽阔的车站广场,青泥洼街上高大气派的秋林公司百货商店,“轰隆隆”驶来驶去的有轨电车,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像蚂蚁般的人流都让这个来自闭塞乡下的小伙子感到新奇。多美的大都市呀,难怪阿丽爸爸妈妈那么渴望回去呢。志刚找到了13路有轨电车车站,等来了甲壳虫似的“大辫子摩电”(乡下人称呼有轨电车的土名),又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咣当当”,终于来到了大连师范大学。

苏克教授和阿丽爸爸孙思北是高中同学,一起读了三年高中,后来高考时,孙思北考取了南京大学文化管理专业,而苏克则考取了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又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文学研究生。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大连师范大学,文革前做了主抓教学工作的副校长。文革中,和孙思北一样受到冲击,他被下放到庄河县农村劳动改造,竟然当了好几年铁匠,前几个月才刚刚被“解放”出来,回到大连师范大学担任招生办公室主任。许多老同志都为他打抱不平,认为应该官复原职,但是他却没有那样的想法,他为能够重新回到他热爱的讲台上而满足,他觉得憋了浑身的劲要把被文革耽误的时间抢回来,把白白荒废的生命夺回来。他到学校招生办走马上任后,马上着手组织高考辅导班,决心帮助有志读大学的优秀青年圆大学梦,争取能够尽自己微薄之力帮助国家克服优秀专业技术人员和人才断档的困难,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自己应做的贡献。

志刚按照学校大门口贴着的公告提示,找到了5号楼,上了三楼,找到了招生办。一个年轻老师得知他找苏克教授,便用手朝套间里面指了指。

听到志刚敲门声,苏教授抬起头来。志刚看到苏教授和阿丽爸爸的年龄差不多,矮个,却很结实,梳背头,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眉毛疏淡,眼睛细小,南方人的特点很明显。苏教授早接到了阿丽爸爸的来信,知道志刚是阿丽他们家的亲戚。他站起身来,用好听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哦,孙思北的小亲戚,对吧?欢迎欢迎!”接着,详细地询问了老同学孙思北一家的情况。

志刚将阿丽爸爸的亲笔信递给苏教授。苏教授笑了笑说:“嗨,还拿着介绍信哪。不用的,我想也不会有人来冒名顶替啊!”

“我们这个辅导班呀,明天就正式开课了,现在到你这儿,已经有一百二十多个报到的了,初步分三个班次,上课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你可要珍稀这个机会,别浪费时光啊。我这里太忙,分班、组织教材、编制课程表、安排授课老师等等,恐怕辜负老同学的期望不能很周到地照顾你,还请志刚同学能够理解。”

志刚连忙说:“苏教授你忙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一定认真学习,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好好好,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说完,他操起电话,不知对谁说了几句。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苏教授对志刚说:“先这样吧,你跟她先去安排住宿,认识食堂、辅导班教室,见见辅导班老师。”

志刚向苏教授鞠了一躬,随着那个女同学走出了招生办。

女学生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志刚,“我说同学,你是刚来的吗,从哪来,叫啥名字呀?”不等志刚回答,又接着说道:“我和你是一个班级的,你就叫我闵丽华吧!”

志刚连忙向闵丽华做了自我介绍。接下来,闵丽华带着他完成了苏教授安排的所有任务。就这样,志刚在这个美丽而陌生的城市里开始了他一百天的辅导班学习生活。

他喜欢师大,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座著名大学,宽敞明亮大气,更因为它所处的地点好,依山面海,左面是星海湾如一弯月牙似的金色海滩,滩平浪细,风光旖旎;右边是黑石礁,一片片黑色的礁石,奇形怪状地矗立在海岸线上,充满了神秘色彩。课余时间,他总是避开同学,一个人到星海湾的沙滩上踱步,看细碎的浪花轻柔地舔舐着脚下的沙滩,发出和阿丽在耳边悄声说话一样的柔声细语。或者干脆一个人躲进黑色礁石的缝隙里,让谁也看不到,静静地思念阿丽,默默地排遣内心的忧伤苦闷。同学们星期天都欢天喜地地去市中心、海滨浴场、博物馆、动物园游玩,他一次也不去,啃着面包,就着凉白开,在教室里、图书阅览室里,或者宿舍中默默苦读。他想用这种办法使自己没有时间去沉湎于感情。同学们不解,背地里送他一个外号“老怪。”他假装不知道,也不去计较,依然如故。

课堂上,志刚不敢含糊,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阿丽家什么亲戚,没有一点优越感,他不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和机会。他更知道,只有刻苦学习,争取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考上一所城里的大学,或许他和阿丽之间的爱情之火还会继续燃烧。这是他保住爱情的唯一希望所在。经过这些天的分离和音信相隔,他发现,自己内心里对阿丽的思念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淡化,反倒像面粉发酵或者酿造美酒一样,越发浓郁了,这思念时时刻刻啮噬着他的心,他知道阿丽就像是刻镂于骨头,融化于血液的了。他想象着阿丽此时此刻在干什么,他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否愉快,担心她刚刚恢复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这天涯相隔的孤寂和相思的煎熬。他想给她写信,可又不敢,一是因为临行前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割断这缕情愫,并且向阿丽爸爸做过承诺的;二来怕阿丽见了信更勾起对他的思念,爱欲之火烧得更加浓烈,这样一来,不仅前功尽弃,而且还会无法收拾的。因此他强忍着这种啮噬,白天上课还好,可到了晚上,却夜夜难眠,即使折腾大半夜勉强睡着了,也常常会在梦里看到阿丽,常常惊醒过来。

因为有了那天的接触,闵丽华成了志刚在这个新班级里最熟悉的同学,闵丽华也有意无意地接近志刚。班主任是一个刚刚留校的上届毕业生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女教师,她叫刘晓,挺喜欢志刚的。苏教授更是喜爱这个淳朴沉稳的农村孩子,他从志刚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勤奋刻苦,生活俭朴,懂得礼貌,尤其是读了志刚的作文,他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觉得阿丽家这个亲戚很有希望。他私下里竟然舍下脸请求数理化辅导老师多费力、多关照。星期天有两回他还让闵丽华转达叫志刚到他家吃饺子的邀请,但都被志刚婉言谢绝了。由此,苏克教授更加看重这个淳朴懂事的乡下小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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