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挖野菜谈起
个人日记
五一节放假回乡下看望父母,吃完饭没事,看看外面阳光明媚,春风骀荡,桃红柳绿,风景如画,忽然心血来潮,生出挖野菜的念头。于是,换上运动装,带上妻子,拎着工具出了门。说是乡下,其实已经是小型城镇化了,乡亲们都住进了公寓楼,周边建起了许多工厂,修了纵横交错蛛网般的柏油马路,仅剩的一点农田也都搞起了反季葡萄和油桃种植,扣上了塑料大棚,几乎看不见泥土,别说野菜了,连野草都成了稀罕物。我们沿着一条经过了景观化改造的小河沟走出去十几里才在河岸的草丛里寻到了野菜的影子。四下里随处可见挖野菜的人,都提着篮子,拿着兜子、小铲。从言谈举止和衣着上看,有城里人,有乡下人。妻子感慨地说,真没想到野菜这样受欢迎,挖野菜的人竟然比野菜都多。是呀,眼下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山珍海味吃腻了,大鱼大肉没了滋味,都不知道吃啥好了,加上食品卫生状况日益严峻堪忧,本不起眼的野菜因为口味独特,没有农药和化肥的残留,少有污染,就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不管家庭三餐,三两好友小聚雅酌,还是几十上百人的盛宴大席,野菜都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当仁不让地成为餐桌上的尤物。
同样是野菜,记得小时候特别多,村里村外、田间地头,遍地都是,放学以后,提着篮子、㧟着筐,拿上小锄头或者锹镐铲,随便什么地方,一会儿就能挖到一大堆。那时候,野菜是青黄不接时节里最受欢迎的好东西,灾年荒月,它又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救命草”。春天,野菜刚刚钻出地皮,老人孩子便擓筐挎篮地去田野上采挖,田埂上、山坡上、河沟旁到处都是挖野菜人的身影。荠菜、苣荬菜、苦碟子、车轱辘菜、鸭食菜、婆婆丁、马舌菜、苋菜、刺菜、野芹菜、蕨菜、小根蒜······,新鲜的野菜,不但爽口,而且败火。将野菜摘洗干净嫩生生地端上饭桌,舀一碟自家酿造的大酱,再加上几棵园子里刚拔出来带着泥土气息的发芽葱,就着高粱米稀饭或是苞米面大饼子,就是一顿丰盛的饭食了。夹起野菜,蘸点大酱,放进嘴里,淡淡的苦涩,满满的清新,齿颊之间充溢的都是春天的味道。老一点的野菜可以用水焯了炒炖、做汤、包馅,可以和在面里做成菜糊糊或菜饼子、菜团,连饭带菜都有了,现在说起来没啥,可那时候正是缺吃少穿的困难时期,粮食珍贵得很,有了这些野菜可以节省不少粮食呢。人吃不了的野菜和摘下的枯枝黄叶、菜根,还可以作为鸡鸭鹅、兔子和猪的美食。这些家畜、家禽也喜欢野菜,吃了野菜它们也不闹病,长得更壮实了。至今想起来,还记得猪圈旁总有一排浸泡着老得无法下咽野菜的大缸,在泔水里沤得黄澄澄、黏糊糊,舀几瓢倒进猪食槽,那猪们就你争我抢地奔过来,摇头晃脑、“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虽说野菜的口感远不如鸡鸭鱼肉,也赶不上园子里的蔬菜顺口,但是我们都对它从心里有一种喜爱和感激之情。特别是当我们从书本上得知在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上,在延安被敌人围堵封锁得水泄不通的时候,在东北抗日联军在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里坚持抗战的日子里,都是野菜帮助他们果腹甚至救命,更是对野菜产生了由衷的喜爱和感激了,甚至有了几分崇敬。
后来我读书进了城,也不再缺粮少菜了,但是却常常怀念起野菜。一想到青翠的野菜,就不由得想起长满了野菜和绿油油庄稼的广袤田野,想起山岚起伏、河流奔腾的无垠原野,想到原野和田野上的家乡、家乡的父老乡亲。那个“野”字,叫我感到格外的亲切,感到格外的温馨。但在以儒教为核心的正统文化里,这个“野”字可不如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这所谓的正统观念,瞧不起一切“野”的东西,一个“野”字,带有浓郁的贬义色彩,从骨子里透出轻蔑和歧视,野菜是如此,“野花”是如此,“野种”更是如此,上不得台面,属于不能入流的下等货色,不招人待见,几乎和“野性”、“野蛮”归为一类。即使占有了、把玩着、享用着,也从心里瞧它不起。田里的野草,总是要被疯狂地铲除掉。山林里的野兽,都被惊扰、驱赶、消灭得了无踪影。“野”孩子更是到处受白眼和歧视,没有谁愿意搭理。谁家的孩子一旦和那些“野孩子”有所亲近时,大人们就会赶紧呵斥:“快回家去,不要和野孩子玩!”那时候,我们小,不知道“野孩子”的含义,长大后才知道,其实“野孩子”和我们没有啥区别,应该说他们比我们更需要温暖和关爱。仅仅因为他们是父母未婚生育或者婚外恋情的产物,那样幼小的生命却要承担父母的“罪孽”,饱受别人的歧视和欺凌,甚至被骂做“野种”。就如野菜、野草,要任人挖割,任牛马驴骡猪羊鸡鸭恣意地践踏、啃咬、蹂躏,谁叫你是“野生”的呢?
在这种陈旧迂腐的正统观念里,只有经过驯化的才是优良、优秀和优异的,像嫡系子孙可以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承袭家业,天经地义地受到宠爱、疼惜和关照。园子里的果树、菜蔬,田里的庄稼,都因为不再是野生的,才备受呵护的,人们尽心竭力地照顾它们。而那些野生的,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狂风暴雨、炎炎烈日,还是冰雪严寒,则只有在歧视、欺凌、挞伐、铲除中各自逃命、隐匿,自生自灭。说来也怪,偏偏是那些备受暴虐的野东西,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顽强生命力。它们比经过驯化的动植物抵抗自然灾害和病虫害的能力都优异得多。到了春天里山坡上、河沟里满眼都是葳葳蕤蕤、蓊蓊郁郁,铺天盖地的野菜、野草,繁茂得让你找寻不到山坡上熟悉的路径和河沟里的淙淙流水。而田里的庄稼、园子里的果树、菜蔬,尽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像有钱人家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样,硬是强壮不起来,稀稀拉拉、病病怏怏的,一会儿怕旱,一会儿怕涝,一会儿怕虫,总是让人闹心不已。与人们对它们的付出相比,其状态常常差强人意。
那些 “野”孩子也一样,虽然没有温暖的家庭,没有完整的父母之爱,或寄人篱下,遭受白眼,或满街流浪,缺衣少饭,却像野生的树苗一样呼啦啦就蹿起来。我亲眼看到他们冬天里有人连鞋子都没有,光着脚丫在冰雪里跑来跑去,有人都到了三伏天,还穿着棉絮飘飞的破棉袄,头发上、衣服里虱子乱爬,从地上捡起别人丢弃的食物就塞进嘴里,却几乎从不得病。不知不觉间,他们也一样茁壮地长大成人了。
其实,野生动植物,因为没有被人为地驯化,保留了原始基因和物种的许多优秀品质,不仅生命力特别顽强,而且对于业已驯化了的物种的品种改良和濒临灭绝物种的保护繁育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中国科学院院士袁隆平领导的“超级稻”课题组,就是从野生水稻的 “天然雄性不育株”获得了启迪和灵感,然后找到了海南“野稗”,选育出优良的父本稻苗,与水稻母本杂交,历经十几年的艰苦努力,才培育出闻名遐迩的“超级稻”来。现在已经突破亩产1000公斤,每年增产的水稻可以多养活几千万人口。在袁先生的眼里,那些“野稻”、“野稗”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近年来国际市场上美国大豆以其优良的品质和高出油率声名大振,过去享誉海内外的中国东北大豆已经难望其项背。究其原因,是因为在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期间,我们把野生大豆种子资源作为中美友好的象征赠送给了美国人,致使其饱受大豆种子退化之苦的烦恼烟消云散。美国农业科学家利用这些野生大豆种子与当地大豆杂交,培育出全新的大豆品种,不仅高产,而且品质优良。
世事沧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千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如今,改革开放不仅让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迅速提高,鸡鸭鱼肉已经不再是难得一见的佳肴,也叫人们的思想得到了解放,观念得到了更新和转变,科学合理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受到推崇,健康的饮食知识得到广泛的普及,加上化肥、农药的大量使用和工业污染的日益严重,致使食品卫生状况不断恶化,人们又开始把视线转向了“野生”食品,野菜也咸鱼大翻身,摇身一变,登上了大雅之堂。生吃,熟吃,炒着吃、拌着吃、包着吃、涮着吃、腌制吃、晒干了吃,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就连名字都被改得诗意盎然、妙趣横生,成为人们餐桌上的新宠。市场上,春天的苣荬菜、蒲公英、荠菜都要卖到七八块钱一斤,而蕨菜、小根蒜等则更贵得吓人。许多农村人专门挖野菜卖给城里人,挖、收、运、销形成了产业链。并且已经开始有人专门种植和栽培野菜了,成了野菜专业户。野菜不仅产量有了很大的提高,而且基因也得到了改良,既保持了原本的营养成分,又祛除了苦涩辛辣,从口感上也有别于过去的野菜了。过去野菜曾经替代粮食蔬菜,发挥过果腹、救命的作用,而今天的野菜又为人们发财致富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野菜的地位也随之得到了提高,随着人们环境保护意识的不断增强,不仅野菜,几乎所有的野生动植物都成了人们关注和保护的对象。大熊猫、朱鹮、新疆普氏野马、麋鹿,桫椤、红豆杉、珙桐等一大批濒危动植物得到了重点保护。野生的,几乎成为天然、无污染、绿色环保的代名词,许多东西因为带一个“野”字,便身价倍增。野生的菌类、野山参、野生鱼类,都是如此。不少人开始努力创造近乎野生的环境来养殖、栽培,以迎合人们的时尚追求,获取丰厚利润。野猪养殖和利用野猪与家猪杂交就是很好的例证,此外像“溜达鸡”、“笨鸡”、“散养”牲畜等都是如此。“野”,竟然火了起来。就是那些过去被骂成“野种”的野孩子们也已经被社会包容和接纳了,甚至有许多人和许多机构努力地为他们提供各方面的帮助和关怀,让他们和其他孩子一样能够健康地成长。
当然,无论何时,“野”总还是“野”的。珍稀濒危物种之所以宝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物以稀为贵,而无穷无尽的野草如何也不能比金条更值钱。野菜的地位也不可能由此转变成比菜园里种植的蔬菜更重要,人们也不可能完全以野菜取代其他蔬菜。祖先们历经千百年的筛选、培育、繁衍才认定的蔬菜肯定是比野菜优秀的。但,带“野”字的朋友们,能够得到人们的接纳、宽容,甚至青睐,这本身就具有很重要的意义。自然界是一个生物间互相竞争又互相依存的整体,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杂体系,植物、动物和人都一样,都是平等的,都应该拥有自由生存的环境和条件。严格说来,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人看上去是世界的主宰,但是假如没了动植物,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也会和月球、火星上一样荒凉寂寞的,人类也无法在这个地球上立足的,更何谈繁衍生息?只可惜,我们是经过付出沉重的代价,在失去和牺牲了太多以后才懂得这个道理的,有些人甚至至今仍然还没有真正懂得这些道理。家养的固然有其优势和特点,但野生的也一样有其优势特点,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二者之间绝没有“正”与“邪”的区别,我们扶持、发展家养,也绝不需要铲除、消灭野生。让野生的成为家养的一种补充,一种参照,共生共荣,形成命运共同体难道不好吗?需要时还可以让他们互相交融,互相转化,通过嫁接、杂交或者基因移植等手段创造出全新的品种,消弭家养的在驯化的过程中出现的诸如蜕化等问题,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呀!
凡世间事,清一色,千篇一律总显得单调无味,也绝无生命力,植物如此,动物如此,写文章如此,绘画如此,人的言论、行为、思想也如此。大千世界,纷纭复杂,林林总总,才色彩斑斓,丰富多姿,才有生机,令人赏心悦目、心荡神迷。人分四种,菜有五味,三大宗教,十几二十几种语系,七大洲,四大洋,一百九十多个国家,近两千个民族共同组成了我们的地球世界,天下一统、世界大同绝不是指要消灭这些差异和区别,而是指普天下所有人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地位。从这个角度看,野菜给予我们的启迪也很有意义。
那一天,我和妻子还真挖到了不少野菜,随身带去的塑料袋都装满了,其中最多的是我们大家最爱吃的苣荬菜。家人见了,都很高兴,大家七手八脚摘的摘,洗的洗,不仅挑嫩的装了一大盘,还水焯了一大盘,吃晚饭的时候,端上来,竟然比那些高价买来的海鲜和肉食还受欢迎,大家的筷子在盛着野菜的盘子上飞舞,欢声笑语响成一片。我也觉得胃口大开,多吃了好几碗饭,只可惜没了自家酿制的黄豆酱,少了儿时记忆中那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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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
这挖野菜的情景我特别的熟悉,想起了小时候,我家住盘锦农村,那时很苦,但却时时想起,仍然觉得幸福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