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苹果园(原创散文)

个人日记

 

辽南熊岳古城外的故乡,最让我无法忘记的是漫山遍野的苹果园。在那片赭黄色贫瘠的土地上,苹果园一年四季都无异是最美的风景,最诱人的去处。听老人说,这一带栽种苹果已经有百年的历史,渤海湾是中国六大苹果产区之一,盖州是这个产区里著名的苹果之乡,而熊岳苹果无疑是盖州最好的。小时候的我,流连于婆娑美丽的苹果园,徜徉于那开满了馥郁花朵或是缀满了香甜果实的苹果树林。日子,就连夜梦都是芬芳香甜的。

春天的苹果园是一幅娇艳的水粉画。四月仲春,苹果树密密麻麻花蕾,犹如婀娜仙子额头的一点点朱砂,三五个一簇,六七颗一团儿,在刚刚生出的小而稀疏的碧叶的衬托下一天天膨胀着,膨胀成毛茸茸花萼托举着的一盏盏小红灯笼,映亮我们的眸子。哪一天不经意间,满园满树的苹果花就开了,纷华而不张扬,热烈而不喧嚣。举目望去,上下左右几乎看不到叶子,只有繁密的花朵,洋溢着浓郁,弥漫着温馨,像翻滚的红云,如少女的春梦,蝴蝶蜜蜂好看的瓢虫和金龟子纷至沓来,围着花枝唱着、舞着,沉醉于花的芬芳,贪婪地吮吸着蜜汁儿。

我们拿着小锄头、小铲子,提着篮子,哼着歌曲,来苹果园里挖野菜,这里的野菜可真多呀,荠荠菜、婆婆丁、曲麻菜、苦碟子、车轱辘菜、马舌菜、苋菜……,因为有苹果树的浓荫遮蔽长得又大又嫩,水灵灵的招人喜爱。开满花朵的苹果园阵阵芬芳扑鼻而来,直钻进五腹六脏。透过花丛叶隙的阳光像母亲的手指温柔而亲热,春风更是轻柔温馨得像女孩子幽香的气息。累了,就爬上苹果树的枝干,在花丛中小憩,或者就在松软暄腾的树盘下席地而坐,也可以躺下,看那些呆笨的昆虫在花丛间没头没脑地忙碌着。开满了繁花的苹果枝条纷披茂密,簇拥着我们,在头顶上围起一个绿叶粉花的穹庐,卵形的树叶像调皮的孩子伸着耳朵偷听我们说笑、唱歌;镶着红边儿雪白的花瓣朝我们眨着星星般的眼睛,甜甜地笑着,娇柔而妩媚。

夏天的苹果园是乡间的避暑圣地。苹果树一袭绿色长裙,连那些一嘟噜、一嘟噜的苹果也都在绿叶间闪着绿绿的光泽。果树间的空地上种满了大豆、红薯、南瓜,偶尔会有灿黄的南瓜花和大豆的小白花从绿涛的觳纹缝隙里一闪而过。树是绿的,草是绿的,绿得青翠凉爽,绿得赏心悦目,绿得心荡神驰,连天空和云朵看上去都似乎是绿的。到处都翻卷着绿色的波浪,汹涌澎湃,那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绿,把酷暑溽热拒之门外。吃完午饭,拿上一条席子,走进果园,往树盘底下一铺,躺上去,凉风习习,草木幽香,没有蚊蝇来打扰,可以尽享安眠酣睡的快乐,连梦也一定是绿色的。

睡醒了,坐在绿风里,看箭簇似的阳光如何纷纷坠落在绿篱的脚下,看南瓜和红薯的藤蔓怎样在绿风的鼓舞下张牙舞爪地爬满垄沟,看苹果树厚厚的碧叶在阳光下翕动着翅膀,好像要带上那些鲜绿的小灯笼一起去飞翔。还可以在豆秧中间抓几只大腹便便的蝈蝈,用绿生生的豆叶包裹住,或者给小妹妹逮两只穿着花裙子的大凤蝶带回家去。蝴蝶似乎有点傻乎乎,把它们放到纱窗上,看它们在窗纱上跌跌撞撞地寻找缝隙,准备逃掉。而蝈蝈,必须给它制作一个安乐窝才行。找来高粱秸秆,把外皮劈下来做篾条,用秸秆的瓤做骨架,编织成“竹楼”,或“塔楼”,里面放些南瓜或西葫芦花,然后把蝈蝈放进去,封好门儿,挂到房檐下或院子里的杏树枝桠间。蝈蝈见新家很满意,又有自己喜欢的吃食,便开心地继续它的演奏和歌唱了。那情形是唐朝大诗人杜牧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最好、最恰当的注脚。

秋天的苹果园最为浓艳绚丽,像野兽派马蒂斯的油画作品。灿烂的秋阳下,满树的苹果,像一张张娃娃的笑脸,冲着你挤眉弄眼,惹得你心花怒放。富士、红玉、金星、红元帅、黄元帅、香蕉、印度、倭锦、国光、鸡冠、迎秋……,绿莹莹、金灿灿、黄澄澄、红彤彤,五色斑斓,像玛瑙、像红灯、像翡翠、像金蛋,在阳光下闪烁生辉,在绿叶里轻歌曼舞,既互通款曲,相互映衬,又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争着展示自己的风采和魅力。此时的苹果园,任谁走进来都会陶醉和痴迷的。晶莹的秋露像璀璨的水晶在枝叶间和苹果上闪着耀眼的光芒,空气里弥散着苹果熟透的香甜气息。树间的大豆熟得灿黄,在秋风里哗啦啦摇着悦耳动听的铃铛。红薯的藤蔓已经在秋霜里打得焦糊,呈现出一片褐紫,而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红薯大的大,小的小,闪着浅红或粉红的色彩,像婴儿一样鲜嫩可爱。一个个圆滚滚的大南瓜,圆的像大灯笼,长的像牛腿,横躺竖卧地绊脚。它们仿佛知道自己只是无足轻重的配角,所以绝不喧宾夺主。

不久前网上有一个关于苹果的小段子,说地球上有三只著名的苹果,一只是伊甸园里智慧之树上的苹果,被亚当和夏娃偷吃了,具备了知道善恶的本领,有了人类的繁衍;一只砸在大物理学家牛顿的头上,启发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引发了物理学理论的一次飞跃;最后一只被乔布斯咬了一口,成了苹果手机的商标,让电子技术和网络技术完美结合造就了一个现代商业神话。苹果很荣幸,竟然与《圣经》,与牛顿,与乔布斯有着深厚的渊源。

说到这,我想起一位抗美援朝的老兵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著名的上甘岭争夺战最为激烈的时候,敌人几乎全部占领了地面阵地,而我军则据守坑道进行顽强的抵抗。敌人封锁得十分严密,坑道里粮食、水,甚至弹药都几乎殆尽。我后方部队组织了三万斤苹果往坑道里送,结果最后送进坑道的只有一个苹果。这个苹果,在坑道守卫战士们中间传来传去,就连重伤员都没舍得咬一小口。我想对网上编段子的人说,这只上甘岭坑道里的苹果才是最著名、最珍贵的,苹果因为有了这样的历史,这样的故事才会令后人吃起来更加香甜无比呢!

    说秋天的苹果园美轮美奂,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绝非虚言,也毫不夸张。即使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作家也会感到江郎才尽、词句贫乏的,搜肠刮肚地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再伟大的画家也会恨自己的画笔过于笨拙,瓶瓶罐罐里的颜料过于苍白单调,音乐家会用乐曲惟妙惟肖地描写出“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能够细致入微地刻画出人内心里的喜怒哀乐,但那些充满灵性的小蝌蚪却未必能够准确无误、栩栩如生、绘声绘色地描摹出秋日苹果园这般锦绣、这般绚丽的景象

    这时候的苹果树宛如刚刚诞下婴儿的幸福母亲,谦逊、恬静、温婉,笑吟吟、羞答答地注视着摘苹果的人们。苹果园里充满欢声笑语姑娘们情不自禁的甜美歌声。摘下来的苹果,装满了筐和篮子,如节日里穿上五颜六色鲜艳华美彩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等待着心上人的约请,她们要去参加一场久盼的盛装舞会。

作为水果,苹果因为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并且有平安的寓意,广受人们的喜爱,是接待宾客、探望病人、亲友相赠的佳品。这一点只有桃子可以望其项背,梨就不能相比了,梨谐音是“离”嘛,平安可以分享,而“离”怎能“分”呢?苹果品种不同,颜色不同,味道也迥然相异。绿的酸甜可口,黄的香甜迷人,红的甜美无比。总的说来,山坡上的比平地里的好吃,阳坡上的比背阴处的好吃,沙土地上的比粘土地上的好吃,树顶上的比树下面的好吃。就不同的品种来说,黄元帅、红玉、国光都很好吃。最好吃的当属鲜红粉嫩、个头硕大的红富士,果色鲜红娇艳,果肉饱满脆,汁丰富充盈,摘一个,咬一口,一股凉瓦瓦、甜丝丝的甘甜汁液就充溢舌齿,立刻令口腔里所有的味蕾和全部神经为之陶醉和倾倒,然后滑过渴望的喉咙,沁入心田,回味无穷,令人过“口”难忘

    到了冬天,苹果树洗尽了铅华,素颜静默,苹果园里除了成群的麻雀时不时地扑楞楞飞过,似乎没有了别的动静。其实,冬天的苹果园依然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那是一幅色彩简洁、线条明快的水墨丹青。这时候的苹果园最富诗意,皑皑白雪给苹果树下的土地铺上洁白素雅的绸缎,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象,冬日的阳光撒落在雪白的绸缎上把一把把金灿灿的绣花针。一株株、一行行落尽了叶子的苹果树,温淑娴静,宛如刚刚出浴的美女风姿绰约、妩媚动人。灰色的主干,坚定有力,挺直了腰身,将一树枝干枝条在蓝天里抖开。四下里纷披伸展的枝干,像千手观音张开的手掌细密的果枝,展露出高雅的一抹紫色,上面布满了金黄或白色的小星星,像秤杆上标明刻度的星花。那些布满灰色绒毛的花芽,缄默无语确是在盘算着明年的收成。这些在雪野上默默伫立的苹果树,没有畏缩,没有孤独,更没有寂寞。像古代战场上列队的军阵,仿佛只要听到一声春雷在头顶炸响,就是听到了进军的战鼓,它们立刻就会迈着矫健整齐、铿锵有力却又潇洒优雅的步伐,吹吹打打地冲向敌营。

我原来也认为冬日的苹果园毫无生机,后来我知道我错了,这些默默伫立的苹果树是在静静地沉思,思念起一年年送走的儿女;是在静静地谛听,谛听从雪野上传来的春风的消息。每到忧郁、烦闷或者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我总喜欢一个人步入苹果林,听那些嫩紫色的枝条在耳畔轻声细语地劝慰,还有脚下鞋子与积雪“咯吱咯吱”热烈的讨论,会想起雪莱的著名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有时候,我会把我的心事用大声的朗诵,用激昂或低沉的歌声说给苹果树听。有月亮的夜晚更好,苹果园里月光与白雪相映成趣,明亮而朦胧,如梦如幻,一个人静悄悄地漫步在苹果树林里,世外桃源般的安宁、恬淡,会让再烦躁纷乱的心绪都归于入禅般的平静,归于超然般的和畅,那份惬意,那份舒爽,令我至今都无法忘却。

苹果园里的劳动也很艰辛。秋后,收完苹果,要在每一株苹果树盘的两侧挖出一锹深、两锹宽的月牙沟,为冬天里给苹果树施肥做好准备。月牙沟不能离树根太远,那样肥料借不上劲,也不能离树根太近,免得肥力太足烧坏了果树。挖出来的泥土,要码放在月牙沟的沟沿上,下了肥再覆盖上。冬天要把从猪圈里起出来的被猪屎尿浸沤得又黑又臭的肥土用牛车或者架子车一车车拉到苹果园里,再一锹锹扬进挖好的月牙沟里,培好。春天的苹果园里更是忙碌。冰消雪化之前先要给苹果树修剪枝条,把过多的水条和干死的老枝剪掉,合理地留足果枝果芽;小苹果树要在修剪枝条的时候注意整好型,打掉主干,让枝干开叉,树冠中间空出来,枝干和枝条疏朗开来;要给患了腐烂病的苹果树刮掉烂皮,锯掉病枝,涂上药液,对带有病菌的枝干、树皮进行无害化处理;最后还要把树盘里的土壤翻泛松软。夏天主要是除草、稀果、打药、灭虫,天旱的时候,还要给苹果树浇水灌溉。这些劳动也很累,很辛苦,特别是钻到苹果树下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干起来十分困难,但是比起苹果树、苹果园给予我的快乐和甜蜜真的算不了什么。

1978苹果花盛开的春天,离开家进城读书,乡亲们送我到村口苹果园旁,再三叮嘱我要记住家、家乡和家乡的苹果园。我难以抑制那份眷恋和不舍,最后一次走进苹果园,噙着热泪捧起缀满花簇的苹果树枝嗅了半天,我要把这苹果花的幽香装满心怀,记在心里。

之后,每到秋天总会有从故乡给我捎来的一箱箱或红或绿的苹果。夜晚读书、写东西渴了、累了、困了,吃上一个,故乡的熟悉而亲切的滋味就萦绕在心头。罹患糖尿病,医生反复告诫不要吃水果,我就是无法舍掉苹果。我知道,那苹果里有我浓浓的乡愁,就像母亲的乳香,故居的炊烟,初恋的情人的脉脉目光,是无法从心底里抹去的。拿起故乡的苹果,就会想到余光中先生首脍炙人口,令人荡气回肠的《乡愁》。我比余先生幸运得多,不仅不会和故乡相隔天涯,还可以常常吃到家乡的苹果,让心灵沉浸在乡愁里得到抚慰。

前年春天,在阔别三十多年后,我踏上了故乡那片热土。料,竟然不见熟悉的苹果园,甚至难觅苹果树的身影,一问才知道,乡亲们嫌苹果价格低都纷纷刨了苹果树,换成了塑料大棚葡萄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仿佛被谁用刀子狠狠地戳了一下,顿时疼痛难忍,那感觉就好像谁挖了我的生命之根。举目四望,到处是白花花的塑料大棚,遮挡得放不出视线,憋闷得很,我的心空空如也,满是遗憾和惆怅。登上馒头山却也看不见铭记于心的美丽景色,只见大地上弥漫着白色塑料的浓云重雾,白亮亮的像一片片水洼,连一点绿色都难以看见。于是我怀着一腔抑郁和怏怏不快,匆匆离开了。回来后,我上网查了查,辽宁几乎不再是苹果主产区了,而陕西、山西、山东、河南、河北等原有的苹果主产区省份却依然赫然在列,宁夏、甘肃、内蒙,甚至新疆、西藏的苹果产量近年来也直线上升。我真为刨掉了苹果林的故乡感到难过。

今年,听说乡亲们又开始大面积栽种起了苹果树,我很纳闷,详问其因,才知道这两年市场上水果价格起伏很大,大多数都掉了价,唯有苹果价格依然坚挺,而且有继续走高的趋势;加上现在无论大棚还是裸种的葡萄大量使用农药、膨大剂、催红药,令消费者渐渐避而远之,塑料大棚造成的白色污染也饱受诟病,所以大家又开始思念起苹果了,觉得与葡萄和其他水果相比,苹果比较省工、省力、省心,产量高,容易储存,价格稳定。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又开始像有无数只小虫儿蠕动起来了,我知道重回故乡再看苹果园的日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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