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抗战(原创散文)
个人日记
我无法相信丑陋不堪的一块陨石曾经是天空里那些晶莹明亮的星星,也无法相信根部那抔平凡的泥土就是曾经在春风里绽放的花朵。我也无法把他和他的故事联系起来,也无法用崇敬、仰止这样的词语来表达我对他的情感。坐在村口大柳树下光溜溜的大石头上的他,已经老得耳聋眼花,瘦骨嶙峋的身体佝偻着,像一只干虾,光秃秃的脑袋瓜,如一只晒干的葫芦,深陷的眼眶里目光浑浊而呆滞,总是在打着瞌睡,蜷缩在那里活像褪了毛的一只麻雀。不仅如此,而且邋遢得一塌糊涂,眼角上沾着焦黄的眼屎,衣服上五个扣子掉了三个,只剩下的两个扣子还系错了,弄得一个襟长,一个襟短,前胸上沾满鼻涕和油渍,闪着令人作呕的光泽;一条米黄色的短裤脏成活脱脱的花裤衩,短裤前面的扣子也没扣上,耳后、脖颈上积着厚厚的污渍,两只手和光着的脚也都黑黢黢好久没有洗了。几只苍蝇在他身上起起落落,爬来爬去,飞来飞去。“这就是刘五亭。”人们指着他告诉我。我看了一眼脏兮兮的他,差一点下意识地伸出手掌遮掩住口鼻。我不由得感叹起岁月的残酷无情,感叹起世事的沧海桑田。“刘五亭”,这个名字曾经多少次如晴空霹雳炸响在我的心头,让我的灵魂为之深深地震撼啊······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就完全占领了辽南,但是老百姓没看见开来日本人的大部队,据说占领整个营口市只有一个排,占领盖州(那时候叫盖平县)只有一个班,而占领熊岳城只来了三个日本兵,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扯下,将日本的膏药旗升起来,占领的过程几乎比伸手到自家园子里的黄瓜架上摘一根黄瓜还简单。虽说是占领了,日本人也不咋到乡下来,只住在城镇和铁路沿线的几个据点里。那时候,还没有哈大公路,小鬼子知道守住铁路线就可以了。满洲国的伪政权刚刚建立,而且几乎都是继承和延续了张学良父子的政权体系,乡下的统治全靠乡长(维持会长)、村长(保长)、甲长(类似今天的居民小组组长)以及家族势力。而这些人又多半是虚与委蛇,大都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对小鬼子不过是敷衍、应付而已,真真切切是“维持”,日本人和满洲国下命令了,要钱、要粮、要伕也照办,抗联来消息了要粮、要草也照样操持一番。没办法,哪边都不好惹,也得罪不起。因为他们的家业就在这摆着,搬也搬不走,挪也挪不动。要说起来,还真没几个死心塌地给小鬼子效劳卖命的。每当知道日本兵要下乡来清剿,他们就早早通知各家各户把粮食、棉花藏好,带着大姑娘、小媳妇钻进东山躲几天,等日本兵走了再回来。
日本人为了把东北(满洲国)建设成为他们侵略整个中国的稳固的后方基地,虽然不像在华北和其他一些地方那样实行“三光政策”,但是,清剿反抗者绝不含糊,此外还经常抓劳工,今个修公路,建炮楼,明个修飞机场,开矿山,若是哪个劳工出工不出力、偷懒耍滑就会挨打受骂、受尽折磨,敢于反抗的,更是要严加制裁,吊起来用皮鞭打,用烙铁烫,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甚至喂狼狗或者枪毙、活埋。这一切,刘五亭耳闻目睹,渐渐在他幼小的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1939年盛夏的一天,天空一丝云影也没有,明晃晃的太阳像一团火球不停地向大地上发射着灼热刺人的箭簇,熊岳城的日本人又来乡下清剿了。保长通知乡亲们快躲进东山,因为最近整个东北的抗日活动风起云涌,搅得日本人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辽东一带邓铁梅领导的共产党游击队已经把活动范围扩大到盖州东部丘陵一带,辽河北岸老北风的抗日义勇军也几次攻打营口市,也在很大程度上鼓舞了老百姓的反日情绪。一个小队的日本鬼子沿着村子东面的官道开出了熊岳城,先是搜查了唐屯村,接着是莫屯村,傍晌时分进了馒头山下的丁山堡。保长和几十个甲长赶紧出来迎接,打付人烧火做饭。日本人分散到各家各户搜查可疑人员。
小队长是一个矮个子、罗圈腿、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家伙,他看看饭菜还没好,就挎着战刀走进了村维持会旁边的刘家大院。有手下的士兵和维持会的人要跟着他,都被他挥挥手给挡回去了。他想一个人随便溜达溜达。这刘家大院住着二三十家刘姓人家,都是些贫苦农民,没有高大的门楼,院墙也坍圮得差不多了,只是二三十家低矮破旧的石头房子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院子里除了几个老头、老太太,再没有什么人了。小队长想找一两只鸡鸭也没找到,心情很是郁闷。他刚想离开院子,忽然听到一间堆放杂物的下屋竟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警惕地抽出战刀,悄悄地进了屋子。拨开那些破破烂烂的杂物,在一个草垛的后边竟然拴着一头叫驴,他眼睛一亮,心想“嗬,今天还能吃上驴肉呢!”他刚想去牵驴,却发现驴的旁边还藏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瘦的像一根麻杆,光着上身,黑得像泥鳅鱼,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呢。这个孩子就是刘五亭,其实那年他已经十七岁了,只是因为营养不良没长起来,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日军小队长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四周,确信无人时,才对刘五亭挤眉弄眼地笑了一笑,料想他不敢阻止自己牵驴,说道:“小孩,你的良心大大地好,毛驴我的喜欢,皇军辛苦,驴肉大大地好吃。”说着,便解开了驴的缰绳,慢慢地把驴牵了出去。刘五亭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己家唯一的一条牲口给牵走了,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上了头顶,但是他一声也不敢吱,他后悔没听父亲的话赶着驴和家人一起到东山躲起来。
日军小队长走到院子里,看到一口大缸立在当院,便先将驴放开,回身抓着刘五亭的衣领把他从屋子里拽出来,指着缸对他说:“我的送驴,你的烧热水的干活,我的洗澡的,明白?”刘五亭明白他是要自己给他烧热水,他要在那缸里洗澡。刘五亭气得肺都要炸了,那是他家冬天腌酸白菜的大缸,这个该死的鬼子竟然要在那里洗澡,这叫家人还怎么用这缸腌制酸菜?但是他不敢违抗,拉犁种地的大叫驴都没了,一口缸还敢说不行吗?他赶紧点点头。
小队长把驴牵到维持会院子,交给维持会长,安排他们杀驴,自己又回到了刘家大院。刘五亭抱来柴草,烧起热水来。日军小队长早已耐不住自己的一身臭汗了,他赶紧脱掉了被汗水湿透的军装,脱得一丝不挂,坐进枣树下面的大缸里,等着刘五亭给他拿来热水。
刘五亭见他脱得精光,把军刀放在了大缸脚下,衣服挂在了枣树上,矮小的个子爬进缸里费了好大劲,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把水烧得翻开,机警地四下里观察了一番见没有人,于是,用一个大盆,装了满满一大盆开水,慢慢地走近了大缸前,见小鬼子迷糊着眼睛正打瞌睡呢。说时迟,那时快,刘五亭在心里骂了一句:“小鬼子,去死吧!”“哗”的一声,把一盆开水直接扣进了缸里,只听鬼子惨叫一声“啊!”他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跑。
日军小队长本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然后吃一顿驴肉,没想到遭此一劫,他被开水烫得跳了起来,可是缸太高,头上还顶着一个大泥盆,他跳了几次都没有跳出来,浑身上下疼得不行,最后总算打碎了大盆,跳出了大缸,不顾浑身钻心的疼痛,也顾不上穿衣服,抓起战刀就追了出去。
刘五亭本以为一盆水倒进去,这小鬼子不死也得烫得出不了缸,没想到这家伙还追出来了,可是吓坏了,他像离弦的箭,几步就窜进隔壁的杨家大院。这杨家是村子里的一个富户,有高大的院墙,坚固的大门楼,两道沉重的大木门。他进了院子,回身就去关大门,这时日军小队长也追上来了,在刘五亭即将关上大门的瞬间,小鬼子的刀尖也从门缝伸了进来,那个家伙一边疼得嗷嗷叫,一边还不忘骂道:“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刘五亭吓得魂飞魄散,他死死地抵住大门,并抽出一只手把门栓闩上。小鬼子的刀尖差一点就扎到他。小鬼子挥起战刀朝大门砍去,“哐哐哐”就是三刀。到我小时候,还曾经见过那扇留有三道深深刀痕的大门呢。
这时,不远处维持会院里的人们也听到他的叫声,赶忙跑过来,看到小队长浑身上下烫得多处破了皮,还起了许多大泡,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打着转嚎叫着。大家一边急忙把他抬到维持会的院子,拿来冷水往他身上浇,一边去找随军医官。几个日本兵攀上杨家大院的大墙,跳进院子,要抓到刘五亭。十七八岁,正是鹿一样灵巧敏捷,兔子一样迅疾伶俐的年纪,刘五亭这时候早就从猪圈墙跳上了房顶,然后跳到房后,钻进了茫茫青纱帐。夏日里,正是庄稼拔节的时候,那无边的青纱帐就如浩瀚的大海,别说一个小小的刘五亭,就是邓铁梅的抗日游击队也经常藏身于此,根本看不到踪影。尽管,鬼子兵从四面围了上来,青纱帐上空不时响起枪声,子弹“嗖嗖嗖”地划过来,不时有庄稼中弹折断,但刘五亭早就成了漏网之鱼,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散布在村子里的日本兵接到集合令也都赶回来了,看到小队长这副样子,都吓坏了,也气坏了,他们纷纷提出要杀几个维持会的人或者把全村的房子都烧掉,好解解心头之气,维
持会的人吓坏了,都跪下了,一个劲地求饶,有的保长、甲长甚至都磕起头来。好在那个小队长着急回去就医,他吩咐士兵将维持会长、保长、甲长等一干人统统带回熊岳城等候发落。
再说刘五亭钻进青纱帐,一口气跑到了东山,见了家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父母吓坏了,再也不敢带他回家了,只好投奔大山深处刘五亭的舅舅家。日本人后来经过审讯,得知维持会的一干人的确和刘五亭的行为没有任何瓜葛,只好每人打了一顿皮鞭,严厉训斥了一顿,放了回来。那个日军小队长差一点就此死去,抢救了好几天,又被送回日本养了好几年,最终还是残废了。日本人打那以后,隔三差五就来丁山堡,想抓到刘五亭或者他的家人。看看没啥希望了,就气急败坏地扒了他家的房子。刘五亭虽然去了舅舅家,却没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他像一个独行侠,经常出其不意地袭击日本人,用弹弓、捕鼠夹子、木棒和石块做武器,专门找那些单独执行任务的日本兵,先后弄死两个,弄伤五个日本鬼子,被日本鬼子称作独狼。日本人曾经好几次出动一个排的兵力去抓他,结果都扑了空,只好悬赏一千大洋。可刘五亭的乡亲们穷是穷却没有谁觊觎那一千大洋,即使那些给鬼子“办事”的维持会长、保长、甲长们也从心里钦佩这个半大小子。所以,即使谁真的看到刘五亭,也只是向他提供帮助,而没有人去向小鬼子告密。
就这样,直到日本鬼子投降,他们也没有找到刘五亭。刘五亭却用那些土家伙儿换到了好几支三八大盖枪都藏到了馒头山的山洞里。共产党的军队来了,接管了辽南,给刘五亭发了抗日英雄的奖状。国民党军队回到辽南,也给他发了奖金。那时候,刘五亭的名字在这一带那是响当当的,许多黄花大闺女做梦都想嫁给他。
我知道,十四年的抗日战争期间,比刘五亭更英勇,更感人的抗日英雄多如夜空繁星,小英雄雨来、放牛郎王二小、狼牙山五壮士······,刘五亭和他们比真的不算什么,他的行为完全是一种自发的行为,且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跟民族觉醒和爱国主义情怀几乎扯不上关系,但是他毕竟就生活在我的身旁,是活生生的抗日英雄,而且那场民族解放战争之所以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普通百姓这种自发性的抗日激情。
解放后,刘五亭入了党,先后当上了生产队长、大队党支书,还真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一直没有生养。到我离开家乡进城读书的时候,还是他派生产队的马车送我到熊岳火车站的呢。没想到又过了三十年,晚年的他竟是这样一种情状,我不免心生悲悯。但当我听说在他老伴十多年前病故后,村上要送他去镇里的敬老院,他不去,他说他离不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时,我不再觉得他形象丑陋肮脏了,只觉得他无论形象、声音和颜色都越来越接近家乡树根、落叶和泥土的样子。我想,或许下一次、大下一次我再见到他,他就会真的变成一棵树根、一片落叶、一把枯草,或者田野里一捧泥土,他的灵魂会在那树根里、泥土里重新抽芽······
文章评论
可美
比我写的好多了。我也写了一篇。不好意思晒出来。[em]e113[/em][em]e11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