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表叔(原创散文)
个人日记
说起来,表叔也是命运不济,打小就酷爱学习,以读书为荣、为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整天几乎钻进书本里,眼睛累坏了,鼻梁上架着一副厚瓶底似的近视镜,什么农活都干不来,正所谓“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村民们半是欣赏,半是嘲笑地称他“于二先生。”本想通过努力,学好数理化,考上好大学,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命运。可谁曾想,还没等到高中毕业呢,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席卷了全中国,把他的大学梦也冲到爪哇国去了。其他同学都投入那股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了,他却满怀着失落、沮丧、忿恨回到了村里,按照大队的安排,来到村小学当了“孩儿王”。
在他之前,我们换了好几茬班主了,学习基础很差,又加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大家对学习根本没啥兴趣,只是害怕家长的笤帚疙瘩才勉强坐在教室里,随帮唱影地糊弄着,所以,对他的到来,也没咋在意。
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语文课是诗人贺敬之的新作《回韶山》。“西湖的碧波漓江的水,比不上韶山冲里的清泉美。毛主席就是那引泉人,浇得春满园啊,花也红来叶也翠。”教室里响起他极具磁性的成熟男人浑厚圆润的嗓音,感情饱满、抑扬顿挫。我心头一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富有感染力的朗读,特别是那一口标准的北京腔(普通话),更是让我为之着迷。那声音竟然真的像一股汩汩流淌的清泉,一下子就注入我早已干旱得龟裂了的少年心田,我心野上顿时生长出一片耀眼的新绿。
“海底的珍珠深山的宝,比不上井冈山上的青松好。毛主席就是那栽松人,栽得万山绿啊,革命的青松永不老。十五的圆月满天的星,比不上延安窑洞灯火明。毛主席就是那掌灯人,照的天地亮啊,革命人民心里红彤彤。雨后的彩虹清晨的霞,比不上天安门广场旗如画。毛主席就是那绘图人,绘出万年景啊,四海同开胜利花。”诗人贺敬之掩藏在政治口号下的那种强烈的抒情文学的意境,经表叔读出来,不仅韵味极强,而且画面感也极强,弥漫了整个教室,在同学们的目光里氤氲着,回荡在在大家的心头。我忽然发现原来语文课原来这样有魅力,仿佛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悄然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扉,一缕温煦的阳光霎时把心灵的每一处角落都照得雪亮,文学作品对心灵的撞击竟然如此强烈。我的心被贺敬之的诗歌陶醉了,也被二表叔的朗读和继而的讲解陶醉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语文课了,喜欢上诗歌了。
为了大家能对文学感兴趣,他还自己学会了刻钢板,油印了许多优秀的散文诗歌作品,发给大家,还教我们写日记。后来不久,表叔发现了我对文学、对诗歌、对语文课的浓厚兴趣。于是不仅上课的时候经常提问我,要我站起来朗读课文,而且课下还多次鼓励我有时间多读书。当他把一本《朗诵诗选》轻轻地放到我的眼前时,我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从此,一有空闲,我就捧着这本《朗诵诗选》大声地读起来,在早晨的菜园里,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在高粱或玉米田的青纱帐里,在浓荫蔽日的苹果林中,我沉浸在一篇篇优美的诗歌里。贺敬之的《雷锋之歌》、《回延安》、《三门峡——梳妆台》、《西去列车的窗口》,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向困难进军》,闻捷的《我思念北京》,魏钢焰的《你,浪花里的一滴水》,张万舒的《黄山松》、《日出》,还有臧克家、张永枚、柯岩、袁鹰、光未然、程光锐、李瑛、袁水拍等著名诗人的作品像一块块巨大的磁石,而我则像一枚小小的图钉被他们深深地吸引着,废寝忘食,焚膏继晷。这本诗刊社于1964年出版的《朗诵诗选》如今依然摆放在我的书橱里。尽管历经多次搬迁折腾,尽管书皮儿已经不知所终是我用画报贴补的,书中的纸张早已泛黄而且污迹斑斑,书角已经翻卷得像绵羊毛,但是我依然珍爱有加,视作宝物。其中徐荣街、钱祖承的长诗《接班人之歌》,到现在我还可以背诵出来。这些充满着正能量的文学作品,不仅使我对文学,对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引领我走上了文学之路,而且对我形成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也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表叔在我如春天潮润土壤的心田里播下了理想的种子,这种子不知不觉间竟悄悄地长出了雪白的根须。表叔经常带我们到他家里去读书,他的藏书只要你想读随便借,有时候他还会送给我们一两本。除了《朗诵诗选》外,他还送给我一本《毛主席诗词》,也让我喜欢的不行,虽然当时的语文课本里也有毛主席诗词选编,但是能够把三四十首毛主席诗词汇编在一起,即使当时也是难得的。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至今仍然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其中好多篇章。而且在我写作时,那些精辟睿智的句子会自己跳出来,使我的文字大为增色。
为了提高我们的语文水平,表叔从学习使用《学生字典》开始给我们补习语文基础知识,大力提倡读课外读物,提高文学修养。课堂上,他还在全县第一个搞起了“小将登讲台”,让我们学生走上讲台当老师,学生讲课,学生评课,台上台下互动热烈。我们都是农村孩子,没见过大场面,别说登台讲课了,就是人稍微多一点或者有生人在场,就不敢作声了,但凡是躲不过必须讲话时,总是臊眉耷眼、满脸通红、心跳加剧、气喘如牛,说出的话也不流利,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他就一个个鼓励我们上台讲课,帮着我们备课,设计教学程序,鼓励大家对课文做深入思考、提出有意义的问题。这样一来,原先的“一言堂”变成了“群言堂”,对每一篇课文从主题思想的开挖,到篇章结构、字词修辞,都经过认真的思考、讨论、论辩,最后再由表叔做画龙点睛式的总结,不仅课程内容吃透了,而且锻炼了大家的思维能力、表达能力、辩论能力。一遍不成就再来一遍,以至于三遍五遍,终于,过去那些甚至在生人面前不敢抬头、扯着大人衣襟躲到身后的半大孩子竟然许多人都能挺胸抬头,脸不红、气不喘,泰然自若地走上讲台给同学当起小先生来了。尤其是我们几个积极分子,竟然能够在前来观摩的一二百个语文老师面前讲起课来。
正是因为有了这段经历,我后来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中学做语文老师,第一节课就令老教师们刮目相看,他们惊诧于我的镇定安然、挥洒自如、游刃有余。殊不知道,十三岁时我就已经可以从容地讲毛主席的著名哲学著作《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的课了。再后来,我走上了领导岗位,无论什么场合,操起话筒讲话从没有打怵过。这一切,都得益于表叔当年的训练和培养。
他还把语文课堂从教室里搬到操场上、田野里、果园中,让我们在劳动中学习,在学习中体会劳动的辛劳。一边劳动,一边观察,一边思索,回家就把劳动的场面、感悟、感受用文字记录下来,把劳动中的场景和人物描写、刻画成文学形象。这不仅和上了毛主席关于“学生也是这样,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指示的拍节,同时也和今天的教育教学改革一脉相承。我们在参加抗旱保苗劳动中写出的新闻报道稿,经常在公社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播出,有几篇还上了《盖县日报》呢。为了配合村里的“抓革命、促生产”,也叫我们学会和家乡同呼吸共命运,表叔自己编写歌曲教我们演唱,他用老歌《八月桂花香》的曲子,自己编写歌词的歌曲《咱村八月秋收忙》,一经我们演唱后,在全村传播开来,一时间只要走进我们村里,到哪都能听到那悠扬动听的旋律:“八呀月里,革命生产忙,咱队里一派丰收景象。大苞米呀,一尺长,亩产一千多斤,大车拉来小车拽,红心粮来堆成山。”歌里还把村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也编了进去,特别贴近生活,用现在的话说是接地气,传扬了正能量。
为了全面提高我们的个人素质,表叔还要求我们练好钢笔字、粉笔字和毛笔字。
今年是抗日战争和国际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最近那些耳熟能详的抗战歌曲又开始出现在电视、广播和新媒体上了。《毕业歌》、《大刀进行曲》、《太行山上》、《保卫黄河》、《松花江上》……。每当这些亲切而熟悉的旋律响起在耳边的时候,当年表叔利用假期、假日和夜晚教我们演唱这些歌曲的情形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们还将这些革命历史歌曲排练成文艺节目在村子里演出。演出时,我们央求家长买来雪白的新毛巾,穿上和爷爷奶奶借来的服装,画上红脸蛋,拿上自己动手制作的木质红缨枪、大刀片和其他道具,心里那份兴奋劲就别提有多高了。父母家人和乡亲们挤在台下认真地观看,鼓掌喝彩,或因表演出现失误而哄笑,都令我们难以忘怀。
一次,我被安排扮演《沙家浜》里的沙四龙,而扮演四龙母亲沙奶奶的是后院的小敏,她比我小五六岁呢。演出时,我从后台跑上,喊了一声“妈!”不曾想,小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没等她答应,我妈却在台下面大声地“哎”了起来。这一下,可热闹了,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弄得小敏更窘了,满脸通红,台词忘得一干二净,冷了半天场。扮演郭建光和阿庆嫂的同学也都接不上茬口了,大家愣在那儿,台下的人笑得更厉害了,口哨声、喊叫声此起彼伏。最后我们在台上也都忍不住笑起来,半天都直不起腰来。站在台口处的表叔非但没有恼怒和责备,而且也跟着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那是一种会心的笑,像五月间温煦的春晖。
虽然后来他也走上了领导岗位不再当老师了,但表叔在我心里一直是“于老师”而不是“二表叔”。尽管父母曾多少次纠正我对他的称呼,但是我依然顽固地坚持叫他“于老师”,直到若干年后。我觉得,表叔的有无,就像天上那些不知名的星斗一样,多一个、少一个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无关紧要;而老师则不同,好老师就如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一样不可或缺。表叔对于我,甚至比太阳和月亮还要重要,在我成长的关键时期给予了我至关重要的引领、教育,使我对读书学习产生了浓厚兴趣,养成了勤于读书、勤于思考、勤于写作的良好习惯,帮我树立了理想,教我学会了做人,指明了我人生航向。这样的老师,尤其是在那样一个浑浑噩噩的年代里,对于一个懵懵懂懂的农村孩子来说,就好如夜空里的北斗,航程中的舵盘。
一日为师,终生难忘。至今,每每见到表叔,除了亲切以外,我还总是怀着高山仰止的敬意和尊重。再过几年,我也要像表叔一样退休了,回想近四十年的工作经历,无论是十年教师生涯,还是后来进机关、做领导,对文学的挚爱不减,在文苑里笔耕不辍,利用业余时间进行诗歌、散文、小说的创作,取得了一些成果和荣誉,都得益于我有一个这样的表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我虽然还是我,但绝不会是今天的我。我不敢说是他把我“点石成金了”,也不敢说是他为我“画龙点睛”了,但起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少年的我就像寻常的水和沙土,是他把这水和沙土和在了一起,然后用模具把我塑造成土坯,再放进砖窑,点起火焰,烧制成一块有了厚度和质感,有了存在价值的砖块·······
文章评论
熙园小区
真是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