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于家石头村---一座隐逸于太行山深处，有着沧桑古意的村庄，一个历经数百年风雨飘摇，仍旧保留着初时模样的地方。石楼石阁、石房石院、石桌石凳、石磨石碾……山石与这里的一切，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它们用坚硬挺拔的骨骼，支撑着一茬又一茬生命的繁衍，用忠厚质朴的精神，温润着一怀又一怀热血的传承。

村子很小，位于井陉县城西南，只有400户人家。清凉阁位于村东口，是村子的标志性建筑。“明万历九年，村民于喜春身大力强，家贫好义，独立兴修。至万历二十年，方砌成下层，及第二层修竣，即行病故。”讲故事的，是一位于姓老人，已近古稀之年，白发苍髯，精神矍铄，声音洪亮。他如数家珍般讲述着清凉阁的来由及整个村子的历史，满怀敬重和虔诚。当年，那个叫于喜春的先人，用强壮的臂膀，将重达万余斤的山石，一块一块运回村子，一块块垒砌，一天，两天，这一坚持就是二十几年。虽不知要往返多少个日日夜夜，但因心中坚定着一个信念，纵石有千万斤重，路有千万里长，“又奈何于我？”正是这种百折不挠，勇敢坚持的石头精神，才让累累山石平地而起，砌成巍然屹立的高大建筑，才成就了眼前这个谓为“建筑史上之奇迹，国家之瑰宝”的山村明珠。遗憾的是，当修筑到第二层时，于春喜不慎伤到手臂，得破伤风而亡。当年受伤流下的血液，至今还在一块石头上，留有隐隐一片红色。先人的故事，在一辈又一辈人村民的口口相传中，不只是敬意，而且渐渐演绎成一个传奇和神话，成为于姓家族，乃至整个村庄的一种精神和信仰。这，或许就是这个村庄，在穿越重重历史洗礼之后，风采依旧的原因吧。

“六街七巷十八胡同”是石头村一道迷人的风景。这些连接街坊邻居心灵的巷道，光洁圆润，如一副细密的工笔画，挽着明清风韵，或横，或纵，或斜，交错倚在泛黄的视线里，尽是时光的记忆。沿幽长小巷曲转而行，在一处石房前驻足。柴扉虚掩，苍旧的石墙上攀着几藤新绿，屋顶有几根青黄野草迎风而立，一只黑色的土狗打着盹，懒懒地卧在门口石墩旁。静谧画面中，只有石墙上一树旁逸斜出的石榴花枝，开得热烈喧闹。

被这一树榴红吸引，挪步至小院，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院中央一位阿婆正在淘米做饭，见有人来，忙停下手中活，冲我微笑着说，“来了？”方言味十足。我笑着指了指那棵碗口粗的石榴树，“在街上走着，看你家这棵石榴树花开得正旺，过来瞧瞧。”“嗯，瞧瞧吧。那边有桌凳，累了就坐会儿。”老人如对一位熟稔的街坊般质朴自然，“这棵石榴树啊，我到这里时已经有了，大概有一二百年了。”阿婆今年86岁，6岁时嫁到这里做童养媳，至今已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八十年。眼前这株石榴树，要比这位长满皱纹，头发花白的阿婆，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时间还要久。

伫立苍枝繁朵前，我如与一位老者相对，近距离聆听大自然的一个物种，在穿越一百多年岁月沧桑后，缓缓讲述着岁月流逝，世事变迁。曾经一粒普通的石榴种子，在漫长时间深处发酵，从诗书青卷跌落到今世凡尘，不知经过多少飞鸟流光的接力，百转千回，才换来这一树枝繁叶茂，榴红似火。

辞别阿婆，沿着青石小路继续前行，来到于谦纪念馆和于氏宗祠。于谦这个响彻大江南北的名字，带着他的石灰精神，在这片土地上得以繁衍和延续。据史载，于谦被冤杀后，幼子于广逃至今天的河北南峪，于广生三子，长子于有道迁至石头村。当时这里荒无人烟，于家人“与木石居，与鹿逐游”，以顽强的精神，艰苦创业，开拓生活。沧桑巨变几百年，村人承载着对先祖于谦的思念与尊敬，凭借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千锤万凿，在深山荒野抒写着不朽的生存史诗。几百年的磨练，这种刚强不屈的精神，这种平静淡然的性格，已完全融入他们的血液和骨骼中，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代代相传，一如为我们讲述清凉阁故事的老者，和在石榴树下渐渐老去的阿婆。

一路走来，石头村的每个院落，每块石头上都镌刻着记忆的影子，它们圆滑的四边，是岁月摩擦的痕迹，那些坑坑洼洼的斑点，是历史遗落的文字，甚至连踩在它身上传出的哒哒脚步声，也是藏在石头深处的一种曲调和韵律。我相信，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古老村庄，是有灵性的，是有着自己的语言、思维和记忆的。它沉默无语，静若微澜，但先人走过的踪迹，街坊间曾经演绎的故事，甚至连那些零落风中的只言片语，都被它们坚实地镌刻在心底。也许，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月夜，打开记忆的窗子，重新聆听那些叠放在厚重石墙中，虽远去却依旧熟悉的倾诉、呓语和关于生命的轻吟浅唱。

一缕凉风拂面，忽然生出一种情怀，一种风景旧曾谙江南的情怀。期待空中洒落一场如酥的润街小雨，让圆润的青石愈发光洁，让遗落的岁月，在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中漫卷而来，甚至渴望，那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款款而至，温情相遇。

夕阳中归去，载着石头村厚重的记忆。回眸，那一座座石阁石房，一块块的青色山石，正神态安然地朝着一个方向，如那株石榴树般，在时光里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