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城中客【大漠胡杨】

当吴振海在刚耕完的地里面挣扎的时候，钱耀祖正带领村里面的壮劳力，在整平的砖厂地基上箍起了第一孔砖窑。吴赵家的砖厂按照钱耀祖的设想，先烧一些老式的簸箕瓦和青砖，等有一定的经验和经济基础后，再买机砖设备，烧制红瓦机砖。他从外地请来了一个窑把式，专门对工艺和质量进行把关。这需要相当的经验，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烧窑的核心技术是焙烧，从燃料的选用、坯品入窑、点火到封火焖窑，一般由“窑把头”亲自操作，整个过程都要以掌握“火候”为中心。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每个环节都要认真对待，不可马虎。否则，烧火轻了砖瓦夹生“不熟”，火候重了造成“硫岗”变型，出现这种情况这窑产品就报废了。为此，钱耀祖专门给窑把式开了小灶，每天是好酒好菜好招待，生怕招呼不周，慢待了这位“师父”。给窑把式伺候做饭的重任，就交给了海娃的媳妇拴弟。

海娃给砖厂做砖模，两根直方加上四个横档，就是一个砖模，要求自然是光滑平正规矩，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木料选用质地细密的梨木，做好后用机油浸透了，保持一定的湿度就不会变形。海娃找了几个帮工，加班加点干得热火朝天。拴弟不时过来，收拾些碎木料做柴火，顺手掏出手帕给忙碌的海娃擦擦额头的汗，或者递上一碗凉好的果木叶凉滚水。海娃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干的格外起劲。

过了中午，正在别人家说媒的麻婆娘，终于想起了耕地一直没回来的吴振海。日急慌忙跑到地头一看，吴振海像一只折了腰的老狗一样，手膝并用，跪在地里转圈，松软的土地上，愣是被他爬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圆圈。只见他两只眼睛定勾勾地没有一丝神采，脸色像一个紫茄子一样，一边爬行一边往嘴里、鼻子里、眼睛和耳朵里填塞泥土，憋得喘不过气来时，又哇哇地往外吐鼻涕眼泪混合了的泥团，吐完了又身不由己的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爬。后背和裤腰，屁股和腿弯，都被汗水湿透了。那头屎尿横流的毛驴，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地倒卧在犁沟里，驴头使劲地向后仰起，再重重的摔在地上，喉咙处有几个血洞，汩汩地往外冒血。可怜的毛驴浑身像筛糠一样痉挛发抖，肚皮也扯开了，硕大的驴胃和肠子滑落在外，胸腔里几乎被掏空了，血丝呼啦地混合着粪汁的绿液，濡湿了身下的土地。指头蛋大的绿头苍蝇趴在上面忙碌着，上下翻飞的翅膀把臭气扑扇得令人窒息作呕。毛驴又黑又大的眼睛失去了往昔明亮的光泽，几只霸道可恨的苍蝇趴在那乌黑暗淡的眼球上，拉下了一堆堆的秽物。

麻婆娘哀嚎一声，“我的天老爷呀！这是怎么了？”冲过去扳住吴振海的肩膀，边摇边喊。吴振海软塌塌地耷拉着脑袋，涎水鼻涕拖了有一尺长，半天没有反应。麻婆娘又惊又急，挥起两只肉掌，左右开弓连扇了吴振海几个耳光，吴振海才“啊”了一声，两眼一翻，挺在地上，好半天才“噢”出一口气来。

闻讯而来的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吴振海弄回了家，吴振海在炕上昏昏成成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才清醒过来。但是整个人就像被抽了筋一样，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对前来探视的人，神情漠然，不声不响，好像失忆了一般。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吴振海被“迷魂子”迷住了，有人说吴振海被“五鬼抬轿”了，要不是麻婆来得及时，怕是连命都要搭上了。还有人说，吴振海破四旧时，拿了金龙寺里的香桌门窗，现在“神佛爷”的报应来了，更有人说，那天他看见吴振海耕地时，被一股黑旋风卷了进去，肯定是被“恶鬼”缠身了。至于那毛驴，和前些日子王能家的毛驴一样，一定是那头恶狼的杰作。这狼三番五次出来害人，怕也是成精了。奇怪的是狼竟然没有伤害精神混乱不省人事的吴振海，说不定这狼和吴振海有什么渊源呢……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不是什么好事情，麻婆娘听着头都大了，一时间没了主意。前来探视的吴振家一拍脑门，指点迷津：“赶快去请上川王守义王先生，设坛做醮，搭救老队长，再耽搁怕人就不行了！”

王先生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赶到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矮小、满脸横肉、目露精光的汉子。那汉子俩眼睛珠子黄澄澄地布满血丝，发怒似地瞪的牛卵子一样大，双唇紧抿，嘴角下拉，中间镶了一个和脸盘极不相称的大鹰钩鼻子。头顶一个青色瓜皮小帽，帽子下压着一扎长的二毛子头发，油不拉几地披在黑黝黝的脖颈上。青布衣裤，裤脚上扎了绑腿，脚下蹬一双半新的牛眼窝布鞋。

王先生细长的身影闪进了吴振海的家门，却又佝偻着腰转身出去，从腋下的包袱里取出罗盘，一会对着大门瞅瞅，一会放在水眼上看看，最后再到庄院的四角搭上罗盘俯下身子斜着眼睛瞄瞄，这才咳了一口痰，擤了一下鼻涕用拇指和食指夹在鞋底上一摸，搓搓手进了大门。

用罢了麻婆娘烙的葱花油饼子，再希里呼噜解决了卧了俩荷包蛋的蛋滚水，王先生抹了两把山羊胡，取下插在脖子后面的旱烟锅子，挥手挡开了吴振海大儿子递过来的纸烟，满满地装了一锅子旱烟，用打火机点着，用反翘得厚厚的大拇指甲把烟渣子往下压了压，美美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长绺子烟雾。他带来的二毛子，坐在炕上只顾低头吃饭，吃完了从随身带的大包袱里拿出一根一丈长的麻鞭，麻鞭头粗尾细，梢子上用细红绳密密地编成了红缨子。二毛子把麻鞭一点一点的仔细整理捋顺。

“他王家爷，你看怎么打整一下唻？这把人就惆怅死了！这老吴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麻婆娘看着慢斯条理的王先生，有些心急，赶紧把炖好的罐罐茶双手端到了跟前，满脸虔诚地问。

王先生端起茶盅悠悠地“吱”了一口，哈出一口气来，这才半眯着眼屎堆满的眼角泡泡眼睛，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开口言道：“他吴家妈你甭急，以我多年走四处的经验，吴队长怕是邪鬼上身，粘上不干净了，我给你查究一下。”说毕，伸出右手，展开四指，大拇指在指节上就“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推演一番，又闭目垂首深思一番，“果不其然，你今儿个叫我就叫对了，先生（阴阳）的义务就是辨阴阳安五行通八极，应地气顺自然合人意，我今晚给你安当稳妥，这老队长是叫邪神外鬼摄了魂魄，又犯了桃花煞，晚上了我设起法坛，收魂驱鬼避煞，你就放心吧。”麻婆娘听了个稀里糊涂，心里嘀咕着桃花煞是个什么东西？想问一下王阴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晚饭伺候停当，王阴阳安顿吴振海睡在炕上。他差人在院里摆上方桌，铺上绣有“道炁长存”的坛布，签了三清四御、五方五帝、六丁六甲、二十八宿星官，以及方神地祇等神牌，在桌上摆了令牌令箭、法印雷尺，设起了五雷号令法坛。又在方桌腿上绑一根丈许长木，高树神幡。一时间香烟袅袅、灯影瞳瞳，院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肃穆起来。

王先生穿了大红被面改成的法衣，头戴杏木刻成的束法冠，开始诵经行法。吴振海的儿子跪在法坛前高举香马盘，盘中有三柱长香，一摞黄表。

王先生手摇法铃诵经三通，上表数道，随后拿起朱笔，画符行咒，口中念念有词：“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今祝咒、扫尽不详、遇咒者灭、遇咒者亡、天师真人、护吾身旁、斩邪灭精、体有灵光、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画好符，盖上法印，雷尺在桌上“啪”一拍，用桃木剑跳了神符，直奔大门而去，又是“啪”的一声，将符贴在大门的门楣之上。

王先生指挥众人进了吴振海的上房，又是诵经三通，在地上走起禹步，手拿笏板，画符行咒。随即把符贴在吴振海身上，手持黄表点燃，在吴振海头上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再手执桃木剑，口中念咒：“天蓬天猷，真武真君，黑煞元帅，无义将军；捉缚枷拷，四大天丁，手执铁棒，拷鬼通名；纵横摄勘，施威现形，不分高下，罪莫容情，俾令患体，立遂和平。急急如律令！”念毕，用一个面箩做收拢状，用剑一磕箩帮，“啊呸”一声，将面箩临门掷出，那箩滴溜溜直直滚出大门，在院外水眼处旋转扣停……

一直坐在炕边上摆弄麻鞭的二毛子，神情突然诡异起来，先是闭目端坐，后又口吐白沫，继而圆睁双目，从炕上“噌”地一下跳到了地中间，只三两把扯去了上衣，露出肋骨历历的光脊梁，一手执鞭，一手二指并拢作剑指状，转身“啪”地甩了一个响鞭，来一个苏秦背剑，把麻鞭甩过了肩头，神情严峻，大叫一声：“吾神来也！香烟弟子何在？”

王先生在旁边赶紧答应，“香烟弟子在下面跪着哩。”

“吾神驾临法台，驱除邪神外鬼，事主失魂犯煞，众仙家随吾行法。”紧接着麻鞭炸响，二毛子一个跟头翻出院外。

众人紧随其后，有人问今日请的是哪方神圣？吴振家和吴有文说金龙大王你不知道吗？

二毛子连甩炸鞭，口中念念有词，把院子里的四角和大小房屋一律巡视一遍，然后大步出门往外走，他记得来时路边有一塌窖，便嘴里念道：“呀呔呔呔呔呔呔呔，灯笼火把往前照，众仙随吾除孽妖，仔细搜来仔细瞧，小心前面有塌窖”——噗通！

王先生：“不好了不好了，把先行【神汉】掉到窖里了！”

众人慌作一团：“赶紧拉赶紧吊，别把先行摔坏了。”
  
   二毛子在下面“呀呸”一声：“不用拉来不用吊，吾神一个筋斗翻上窖！”于是塌窖里面扑腾、扑腾响了几下，传来“啊吆”一声，一股灰尘腾出窖口。（未完待续）

2013年1月24日03.30  于兰州广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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