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紫罗兰】《中国名家速写系列——陈丹青速写》序)

陈丹青专辑

序 
(孙景波) 

一九七九年春,在我笔记中,写有这样一段话:“……大家匆匆坐下,京剧《三岔口》已经开台,旁见他急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摊开,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手自着魔似地勾划起来。转眼之间,两个人物暗中摸打的形态已跃然纸上,神乎其神,待短剧落幕时,他居然画了十多幅—一如此灵敏的反应,如此神速的手段,令我惊异。我学此道,二十余年,自谓交游不浅,以速写而论,眼见为实,他堪称奇才。”这文中的“他”,就是陈丹青。 

一九七八年初夏,我与丹青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考场上初识,格外难忘的是创作考试,自由命题,限一日内交卷。亲见他上午画出了四幅素描草图,下午,又画了—幅油画。五幅构图中,场画殊异而人物众多,形象情意均极生动具体,浑如汗气未散之际,便活生生地涌进了他的画面——如此敏捷的才思,能如此凭空臆造的形象记忆力,实在令人诚服。丹青一举夺魁,传为考场佳话,当时,他仅有二十四岁,是油画专业中年龄最小的考生。 

对于北京美术界而言,一九八—盛夏,是丹青的舆论热季,在研究生毕业画展中,他呈示出七件描绘藏族生活的油画,以其令人信服的真实形象,以其平实含蓄的画意,深深引起同行们的“绘画与生活”的反思,画展研讨会上,“西藏组画”被誉为“现实主义”的“还原”,获得普遍肯定时,他却答道:“我并不愿把这些画抬高到“高于生活”的种种“主义”中去。我画的,只是眼前平凡的生活、原原本本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们……”。 

十一年前,这一席语气谦卑的告白,正是日后国内画坛“生活流”创作最早的宣言。 

七幅画之外,陈丹青还从西藏带回来满满十多本铅笔和钢笔速写,就其取材的丰富性和细节的具体性而言,可以说西藏风土人情的“小百科全书”。我留意到,七幅油画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场景器物,几乎都出自于这批写生,这些与对象直接交谈时的笔录,最直切地揭示了藏区生活的自然面貌,是他,以自己独具的敏锐和细腻的感觉,抱住了这粗犷、苍雄、豪壮又近乎神秘的高原生活,满怀惊喜地发现并且体会到人性本原的震撼力。早先,有不少画家去过,也画过西藏,何以却未曾发掘到如此贴切的题旨和如此动人的形象?从同窗知友的角度,我赞赏他早熟的才华,更看重他对艺术实践的勤勉和真诚,深以为后者是每一个画家的根基。 

画家之为业,接近于匠人劳作,驰骋想象,落成于手上的功夫,要能意明笔透,穷极造化,是“冰冻三尺,非—日之寒”的气候所之。古训“行成于思”、“业精于勤”,学画的人,唯有持之以恒、不懈于手、勤于观察、敏于思考,方可渐得佳境,趋于画道中“为所欲为”的自由。陈丹青入学前自习绘画,初即以速写“开端”。后来,主攻油画,但于速写之好,依然如初。切深体味,在心与眼,眼与手之间,速写是他藉以沟通感受时最便捷的语言方式,更是他创作灵感的源头活水。丹青自称:他创作“从平凡生活里看到的形象,实出于日常间千百度寻觅,凭借速写的捕捉和提炼中来,其间,踏破铁鞋的甘苦,唯画者自知”。 

好画手,面临物象写生,宛若敬事造物之主。唯情真意诚,而后灵感生发,运笔如在造化间神游,不觉物我两忘,如自在自然,而自然自在。捉形态之变于瞬息之间,存情彩、精神于尺幅之中,好画,以笔求之,笔笔是物象,以物象求之,物物见笔。如此,则通篇是性灵参透造化的和谐,是气韵贯注于感觉的契合,我以为,陈丹青的速写庶几可以出入于这层境界。 

时下,亦常见一些画手,前若不见古人后则可以不思来者,空无依傍,轻视基础修炼,藐视传统,一味奢谈“表现自我”。纸笔在手,便如“君临万物”,不问画道的深浅高下,不识造化的奥秘所在,浅尝—技,飘飘然便自谓“观念新出”,“风格独具”……。绘事,胆气固然可贵,然非指不学妄为,“个性”与“自我”关系艺术生命品格,但不经苦修,终难成为大器,欠缺生活蒙养,更无缘升华。纵观古今艺术大师,无不是从信念的真诚和实践的勤勉中修行过来。皆以素描、速写之功为造型构架的本质和基础,莫不操持终生、锲而不舍,我不曾见哪位巨匠嗤笑速写、素描,以为小技而敢稍事轻慢者。 

一九八一年,丹青赴美深造,至今已近十载,与我书信往复,切磋绘事,探究得失,每每多有“学而后知不足”的感触。一九八七年我们在纽约相逢,但见他甘于平淡,安享寂寞,并不问财运亨通的“画路子”,宁静致志于艺术的博览与厚积,谦抑自省,矻矻研讨作品的深度与广度。在创作中不断“折磨”自己,端正大道,期求有更高、更新的自我突破。 

丹青的资质,在其对“真实”的洞察力;在其对物象形态意味的特殊敏感;在其精确地把握与驾驭技巧的娴熟,可谓“慧眼独具”。近年间他在纽约的速写新作,再次印证了我这一认知。其作风更见精当、扼要;手法,更为酣畅、洗练。他的动态速写,尤似能捕风捉影,堪称一绝,手笔所及,有如疾风掠物,看似简略、粗率,实则精微妙要俱到,形神兼备,就速写的纯粹性而论,具有更为独立的欣赏价值。觉然,这便是线条的运动和舞蹈,是线条假手音乐节奏在奏鸣交响。流露着一个东方画家骨子里特有的根性。陈丹青说:“线条之于我,是一种天性,对线条形式品味的敏感是我的本能,我的速写,无疑得之于民族传统的熏陶”,他对自己艺术的特色和渊源的认识,可谓知之甚明。 

然而,以我对丹青的了解,认为他最熟悉的生活和画材仍在中国,了无语言障碍与心理隔阂,无论爱憎、悲欢,那与生俱来的生存环境,都曾有力地刺激并滋养过他的艺术,并使他的作品也同样有力地影响过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人…… 

——与丹青远别久矣,年复一年,依然梦见在一道写生的情景。我自来多病,丹青在侧时伺护仿佛兄弟,或喂汤药,或做按摩,常等我安睡后,自己方去休憩,同室三年,时时可感觉他待人的情义,一如他观物的体贴,每当我观赏丹青作品时,总不免对往昔友谊情不能禁的思念,以画品、人格两相映照,或许这便是我对丹青有别于一般同业的认识……。 

序文有不能尽言之处,想会心的读者,翻阅这本画册时自能从中领会。 

作而述之 
(陈丹青) 

收拢在这里的,大部分是我移居纽约后画的速写。 

速写,英义“SKETCH”既指素描,又能解作草稿、略图、素材。中文的“速写”,词意显然有别于素描,后者久已被我们当然地视为绘画的“基础”。花几十个钟点,作成的石膏写生,我不曾画过——却也就画起油画来。“基础”怎么办呢?不管他,反正我只晓得画速写。 

幼时嗜画,一日,父亲说:“你要学速写。”“画”而称“速写”,当时不能懂,父亲回答:“你看街上人来车往,要能几笔就画他下来。”我于是立到巷口去试,未几便乐此不疲。小学毕业,适逢“文化革命”,家被查抄了,搜走的一个麻袋中,大半塞着的是我的速写。 

至今我画速写的信条,也还是“几笔就画他下来”这么一回事。要快。 

我画画自来做不到细慢,下笔总是一味地快。物象只要是在动着,速写本便是我的眼前乐土——舞者、体育家满场跳窜,电视画面的闪动截断,于我都可以无妨,即使地铁颠簸,乘客拥挤,居然也能勾划如仪。凡出现在这个集子里的人物,十九不知道已被我偷偷画了去的。

不过手慢不下来,画油画是要吃亏的。前几年到博物馆临摹,—笔一笔领会着,才明白行笔哪能那么快的。之后,我画油画似乎从容不少,画速写则习性依旧,只是心绪比较镇定,可以左手扶着纸,一边慢慢地抽烟。 

由于下笔快,喜好捕写动作,我对于速写的计较,自然先在画得它熟练。 

凡手艺上精熟洗练的境界,我都激赏,叹服,甚而至于迷恋。希腊罗马的铜镜、瓶画;敦煌绢画的残简、粉本;文艺复兴,巴洛克时期的图稿,尤使我心折。那一时期,一区域的画艺,何以能悠然而必然地构成这么大的风范,总的格调,真难说,也无从追究。然其间不论工匠、名家,哪位不是热练的画手。后来的独家大牌的素描匠师,虽是风神殊异,但各自一套圆熟畅达的手腕,亦都无话可说。象梵高的质朴憨蛮,塞尚的一派生涩,原是超迈的品性的流露,哪里是手艺短绌。至于劳德莱克、孟克、杜菲、柯柯式加一流狂才,下笔如此飞扬跋扈,“熟”更是不在话下。自然,巧熟到小家子气毕现的画家也代代有人,但那是秉性天赋的差别,非熟练使然。话扯得远了。我的意思,是自在画画的人,到达熟练的地步,手头方才有点起码的“自由”可供周转。速写,则熟练本身即产生理所当然的绘画的快感。 

所以对于手艺的熟习磨练,我总嫌不够的,即便每每不期然、不自主的由烂熟而偏向油滑。这—旦给我察觉,就索性罢手,少则数月,多则几年。间隔既久,势必手生,而作画的心得,又往往在不画时浮现,于是手生而兼有心得,再画时,便自然的葆蓄几分恳切和生机。不过我暗自得意的极少几帧速写,都是半生不熟,连事后也惘然不知所以的东西——但并不因此刻意追求笔端的所谓“拙”味,以免做作。是故遇到天生有那资质的画手,我真是格外羡慕。 

固然速写的讲究,远不止在求其熟练这一节。它看似简单,甚或潦草,却是观察与作画的第一步,虽说可以率性,总也还得讲理;画者的天性,才具,品味等诸般潜质,亦无不经由草草几笔速写,即分明有所呈显。若谓创作是前台的表演,则速写便是后台的功夫,这功夫的深浅得宜与否,瞒不过高明的看客。速写连同素描,如今往往被归入传统绘画的所谓“基本功”看待,谁若投在“现代艺术”的旗下,似乎大可不必再与素描速写去做认真的周旋。径往画布开创新局的天才,或许是有的罢,不过我没有实地见过。此间的美术馆和书坊,近年展览出版了普普或后现代画家如沃霍、李青司坦、加斯东、施拿柏、萨里、弗雪的素描专展专集,这才知道他们私下也盈箱满箧地画纸本图稿;抽象表现派宿将德•库宁五年前有大展,素描部分即占了偌大—层展厅。这些素描有的致密严整,有的只落一、两笔线条,在在紧扣作者的油画或其它媒体的创作风格,而莫不出于沉潜专注,殚精竭虑的苦心。至于观念的演绎,手法的奇诡,材料的妙用,更是各显神通,实在不枉对西方素描传统,俨然慨慷有所交待。我们若非及时窥探“现代素描”的内涵与外观之丰富多变,则“现代”绘画的台前“戏目”,看去便往往被误认作无须“唱本”或排练的即兴演出了。 

不过如我似的老派的纸本写生,对当今诸种素描速写,大抵只能止于看看,怎样地要去做一番弃旧图新地尝试,不免处处勉强为难。譬如最低限度予速写以略略地“变形”——这在国中的速写,早已是广为流行的一招——也并不那么简单。变形,诚然是妙不可言的。后印象派之后,抽象派之前这一段活泼的画史,“形”变得尤为精彩:或撷取原始、东方及远古的给画,旨趣入于造型,或循塞尚的启示,将形一步步有板有眼地拆卸开来,导引出“现代”画局,然而退远一步看,“变形”实已为人捷足先登,文章做绝,并不留下多少啄喙的余地了。 

我看东西方早古绘画的形的歪斜拙朴,原不是故意的“变”,而是古人画不周准,古时候那样的画,也就是“准确”,合度而好看的意思。此中天趣,今人终归学不象样的,除非是以“现代”绘画观念去精心点化,方可使古画的“魂灵”局部地苏活过来,透出新意,这就要说到今人的“变形”,那当然是蓄意的,且远不止变形这一招,亦非“变形”一说皆可穿凿附会。难是难在既经诸如毕卡索、马蒂斯等辈大规模如此这般了一场,随即也就作成种种形线布局的严密陷阱和独家招牌,后人不问究竟地跌进去,再挂出来,弄不好常使素描速写滑入漫画、卡通、插图—类“风格化”、“图象化”的路子,并不就是真风格,自亦更难是独创的。 

“艺术自由”这句话,顺口说说可以。不过今日的画家,总避不开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这么两回事。所谓可为不可为者,起码得通晓哪些画路人家已经走过了,又是怎样走法,尔后在艺术全局的“不由自主”之中,试着找寻那么一点个人的“自主”。绘画之在“现代”,已如前述,是一家设有一家的门禁,给艺高胆大的独行侠沿途拦着,硬闯,绕道皆难,我目前的态度,是不敢妄为。倒是十九世纪上溯文艺复兴这几百年的绘画,虽也早就满缀名家字号,依样造次不得,但其“应物象形”的绘画基本语法,却仍然有用处,容变通,历久而开放着的。那时的素描速写,造型讲通则,画法重规矩,只要肯再去研习遵循,进则仿佛可以引向什么去处,退则至少不至于迷失。说到头来,素描速写的功效在于其草根性,各种绘画流派不断不断地衍生更替,皆莫不具有各自的“草根”阶段,彼此于暗中触动生机,遂使不同的风貌脱颖而出,传统的演进水到渠成,是故晚近绘画新局的诸位外创者,初亦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涉足其间,鲜有一出道就面目簇新的。而卓越的风格,证之于绘画的“传统”与“现代”,相对而言,前者乃出自手法的变化与发挥,后者则注重形式的独断与原创,易言之,是“现代”艺术当取其“原则”,“传统”绘画可用其“原理”。我作画的习惯、手法,已然是“传统”的,“原则”上固然企望终于有所“独创”传统,包括早古绘画源头所蕴含的诸般“原理”,到底还有待悉心探究而取舍得宜,期使画路自然地变化,但求手法逐步地发挥,用我们的古谚形容,是适在“熟能生巧”的过程之中:这“熟”并非单指技术的运用;这“巧”,则意谓画境的提升。传统远去了。幸而据之以“现代”绘画呈示于今人的种种“方法”、“观点”,传统又平添几重角度可供观照,况且“现代艺术”的一大部分也已经,或正在转化为“传统”:传统是活的——我之耽溺于速写,但又不肯任意地玩弄它,粗粗说来,便是这样一番理由,对别人或许不足取的,甚或大谬不然,在我却是以不可计数的速写换得的一点感触。 

只是出国以后,这眼界给开很太大,致使多年没有心思动手画速写。所以临了要感谢老同学孙景波,三年前他来访纽约,用不断地鼓励和催逼,使我终于又怀揣速写本,躲向人堆里—页页勾划起来,积成涮选在集子里的这些小画。比较旧作,似乎比早先画得稍稍率性放肆了一些,看来我画速写的兴致总算还在。 


1991年3月于纽约 


《中国名家速写系列——陈丹青速写》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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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文 音乐: 编辑:极地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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