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邓安庆

情感天地

 清明,我不得不回家。我答应父母清明一定要回家的。过年的时候,我撒了谎,说我上班要值班,不能回去。母亲脱口而出:“好好好,都不回,我们两个老人自家过。”我这才知道我哥哥也说过这个年就不回去了。为什么呢?他要躲钱债,我也要躲婚债。我们的生活都是身不由己的,首先想到的是回避麻烦。哥哥怕的是,除夕夜上面来的那些讨债的人;而我,要躲的是相亲,一个又一个,烦不胜烦。但对于母亲,我有一套办法。和风细雨地跟她讲,公司安排我除夕夜、大年初一、初二值班,我实在走不开。母亲挣扎了一下说:“那能不能跟别人换?”我轻松地挡了回去:“当然不能,人家都要过年的啊。”母亲泄气地说:“好好好,你好好上班。自家照顾好自家。”我说好,心里高兴得敲锣打鼓。我终于可以清清静静地在北京过自己的生活了。为了弥补母亲的失落,我说清明节一定回家。母亲问:“那要多久?”我说:“就两个月后。”母亲说好。一展眼,清明就来了。

       回去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情,跟钱有关。家里盖了新房,本该我们兄弟俩来承担所有的费用。盖房的中途,哥哥生意破产,欠债几十万,跑外地躲了起来。盖房的钱,也要十来万,自然我这头承担。而哥哥这头,当初把自己那些微薄的积蓄都给了他,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填不满那个债务的黑洞。清明节前几个星期,很久没有跟我联系的哥哥突然打来电话,问我现在手头有没有钱,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曾经借过别人几万一直没还,人家报了警,现在他帮人家贷款暴露了自己的个人信息,结果半夜睡觉时被人抓了起来,现在被监控,钱没还上就不放出去。我问他欠了多少,他说了一个数字,我一听心里发憷,数目很大,抵得上我半年的收入,我是借他还是不借?

       之前朋友们劝我说你哥就是无底洞,你怎么填也填不满,你不能把自己的生活都搭了进去。是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也常常抱怨自己就像是一只臭虫一样,被死死地按在一滩烂泥地里,怎么也起不了身。但我能怎么办?他是我哥哥。他现在被关了起来。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所有的亲戚他都得罪尽了,连他的媳妇都帮不了他。那么就让他一直关在那里?我无法想象这个画面,我做不到完全不关我事的心态。凑钱。自己的积蓄。借朋友的钱。凑齐了,打过去了,他也能脱身了。这些事情忙完后,我准备回家的种种事项。要去超市买些东西,走到小区门口,黄昏时分的天空,暗灰色的云层在树梢之上铺展开来,风一阵阵吹打在脸上,路旁停满了车子,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忽然间我站在路中央,心情感觉极为苍茫和难过。这些年来,我靠不了任何人,家里也好,哥哥也好,都各有各的难,我知道。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成为他们的顶梁柱,本来我只是作为一个弟弟存在的,好像无须我承担任何家里的负担,一下子他们都无奈地倒了过来,我必须学会的是如何去承担。

       一晚上的火车,到了武穴火车站,凌晨三点,我决定走路回家。三十公里地,慢慢走到天亮,就能到家了。倒不是为了省钱,只是想在家乡的土地上走走。父亲说要来接我,我坚决不答应。我要让他好好睡觉。而他要我打车回家。他答应了我,我也答应了他。凌晨时分的家乡,田野有熟悉的气味。司机的家乡话,粗鲁亲切。开车到了垸口,我让司机回去了。其实我可以请他把我送到家门口的,但我宁愿下来走。天非常黑,通往垸子的水泥路上到处是水洼,可见是下过了雨了。新家就建在垸子最外头,隔着柴垛,我能看到新屋子外墙已经贴上瓷砖,装好了水管,安上了玻璃门窗。父亲和母亲这一年,硬是东借西借把房子给盖了起来。敲门,父亲立马就开了门,母亲也一直在房间里等着。我埋怨他们为什么不睡觉,父亲说睡不着,母亲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母亲便去打水让我洗脚睡觉。

       回家几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屋前屋后的油菜花落了,池塘的水溢出了岸,村庄红砖黑瓦都浸在水汽之中。在北京脱下的秋裤又一次穿上了,湿气无处不在,墙壁都渗水了。站在窗口望出去,田地、堤坝、菜园、远山,到处都是绿意葱葱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气息。这一切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潮湿南方。而我的房子到处是新的,一楼父母住,二楼给我未来结婚用,三楼是哥哥一家住。第二天,父母带我看了二楼,宽敞的大客厅,两间宽阔的房间,一切都是宽大的,比起我在北京逼仄的住处不知道要大多少,还前后通风,就等着我回来住。没有怎么装修,就粉刷了一下墙壁。父亲看着我说:“你哥让我莫急着装修,等你回来,看你喜欢么样子的风格就么样装修。”我笑笑,没有说话。我又环顾了一下我的房间,我是这层的主人,空空荡荡,一切他们都希望我去填满,填上家具,填上爱人,也填上一个新的家庭。可是我一年我也住不了几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装修它。我没有任何这样的心情。我们又去三楼,哥哥的两个孩子在玩游戏,嫂子去上班了,我就暂时住在三楼侄子们的房间。这里跟二楼一样的格局,哪怕放了很多家具、沙发,依旧填不满偌大的空间。

       在新厨房吃饭,侄子们吃完就跑去打游戏了,只剩下母亲、父亲和我。父亲突然问:“你哥是不是向你借了几万?”我吃惊地反问:“你么晓得?”我根本不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父母的,那样只能徒增他们的烦恼。而且我觉得我们兄弟间的事情,还是我们自己来解决。父亲说:“你哥的岳母那天跑过来说了这个事情,他岳母说他打电话借钱,她没有钱借的,结果就向你借的。”我点点头说是的。母亲叹了口气,“真是不晓得说么子好,他把你都拖死咯。”我笑笑说:“自家兄弟,我不救他么人救他?”父亲忽然生气地说:“不着实的家伙!天天只晓得往家拿钱,从来冇给屋里一分钱。他两个儿我还帮着养。我看到他都不想跟他说话!”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人家也是认真地挣钱,又不是赌博搞不正经地事儿亏的,这个就是倒霉,有么办法?看他也可怜,年年辛辛苦苦的,又是这样的结果。”父亲摊开手说,“盖屋,欠了十二万。要是论理,两个儿,不一年就还咯。你给你哥这么多钱,要是拿来放在盖屋的钱里,我们也不用着急。”这种撕扯的感觉又一次在我心中涌起。哥哥这头,家里这头,都想顾上,都没有顾好。

       不管怎么说在新家住是舒服的,老屋那种阴沉的色调一扫而空,也不用担心大雨倾盘时,到处都是漏雨。那几天,我一直在家里看看书,跟侄子们玩玩游戏。母亲在厨房做饭,父亲在房间看电视。嫂子每天很早上班,晚上很晚回家,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哥哥这个家庭处在破碎的边缘,过去的这些时间,兄嫂之间不断的争吵,已经让侄子们都变得十分敏感。卖房卖车,现在一个远在他乡躲债和找钱,一个在家乡上班赚取微薄的收入。而侄子们看起来玩得很开心,因为有网络,可以想以前在城市上一样,尽情地玩耍。没有人管他们。作为奶奶的母亲管他们的生活,可他们的精神上,他们的父母亲都缺席了,我不知道这对他们未来的成长之路有什么影响。他们粘着我,看着我玩弄我手中的小游戏,他们叫着笑着,蹦着跳着。母亲呵斥他们,他们调皮地回应。整个大房子因为有他们,变得生气勃勃的。

       母亲每顿饭都想着法子做好吃的,我说寻常菜就好了,她还是忙个不停。隔天要走了,母亲一会儿过来问:“要不要喝香飘飘?要不要喝参汤?干鱼要不要带一些?”吃饭的时候,又说:“在外面脚别架着,要放开。要懂礼貌。”我说:“晓得晓得,我都这么大咯。”母亲笑笑:“噢,我忘咯。”我一直不怎么敢看她的眼睛,偶尔碰到了,我赶紧挪开。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好了,她一直在我身边走动,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我问她:“手还痛啵?”她说不痛。我又说:“你看起来一直都没老。”她说:“是啊,你父亲看起来倒是老好多。”母亲做好饭,让我去叫父亲。推开房门,电视依旧在放着,父亲因为眼睛不好,看电视时坐得离屏幕特别近。叫做了他一声,他没答应。走近去看,他低着头睡着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醒了过来,迷怔地看我,我说吃饭啦,他费劲地起身。去厨房时,他问我是不是明天走,我说是的。他点点头:"又要一年咯。"我喉咙一紧,没有说什么。

       走的那天,母亲煮了十来个鸡蛋,因为知道我爱吃,又炖了鸡汤,炒了一桌子菜,我说吃不完,她说那也要吃。吃完饭,父亲看我说:“我找了一个画匠,帮我画了遗像。画得几好,你要看一下啵?”我忙说:“我不要看。”他笑了笑。电动车推了出来,母亲在后车厢放了个小板凳,我背着双肩包坐了上去。车子开动了,母亲和侄子们站在路口,向我挥手。我看了看大侄子一眼,他高瘦的个子,到了母亲肩头了,过不了几年,就是一个少年了。现在他九岁,当年我九岁时,父母也不在我的生活中,我逐渐学会了一个人去面对这个陌生未知的世界,他还好,有我的父母在。父亲把车子开到了公路上,我拿着相机不停地拍他的背影。他问:“有么好拍的?”我说:“你莫管。”他又说:“去年我心口疼,吸不过来气,你哥把我送到医院去抢救,我又活过来咯。”我大吃一惊,“我为么子一点儿都晓得?”父亲又笑笑:“这个有么子好说的?都过去咯。”我大声地说:“出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父亲说好好好。

       快到火车站时,父亲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大声地说:“你给你妈零花钱没有?”以前每次回家,我都会给妈妈几千块的,这次我却没有。一分钱也没给。我说:“都给我哥咯。”父亲嗯的一声,“屋里实在是一分钱都没得咯,农药钱、种子钱都是欠的。”我忙说:“等我发工资,立马给屋里寄。”父亲又问:“你不能苦自己咯。”我说:“没得事,我写稿有稿费。”父亲说那就好。到了火车站,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父亲和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我认真地打量父亲,他身子极瘦,背弓着,头发前额秃掉了,剩下的头发是花白的,脸上气色蜡黄,一看是生病很久的样子。我叫他,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让路人帮我们拍照,我紧紧搂着他的肩头,他乖乖地靠在我身上。一。二。三。再来一张。一。二。三。再来一张。父亲说:“好咯,拍这么多张做么子!”我说:“你莫管。”他又好脾气陪着我多拍了几张。拍完照,撵他走。天一点点暗下来了,我担心他回去太晚不安全。他说我:“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推他走:“没得事,没得事,你快回去。”他不情愿地走了,上了电动车,转头,往车站外面的大路上开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而我一下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坐在地上,像个傻子似的哭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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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母亲给我做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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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叫父亲吃饭时,他对着电视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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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侄子和小侄子放学后,就在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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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给父亲拍照。他说等等,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对镜头笑。

 





文章评论

常乐

朴实无华的文字,却体现出你对家乡的那份情,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那份亲情让人感动!

煙花凉

于沉睡中醒来, 有一些慵懒的味道, 梦里, 很多的情景交错出了另一场行程, 或许,生命也能在别处延伸成故事。 天色不早 起床,吃早餐, 然后,奔赴, 自己需要的存在。 无需用什么意义衡量生活。 活着,便是安好。 七月如约而来, 一年的时光又一次过半 看似简单的轮转, 却带着我们走向越来安稳的岁月。 莫道时光无情, 它的情恰恰在我们的心里。 酝酿,圆满。 早安

自然界

一段家常话,一种情愫飞。平静,平淡,平凡,内含一个真! 欣赏!

雨!滴!

你的文字在我眼前勾勃出一幅幅情真意实的画面,那些对话,那些情景,那种別离……我与你感同深受,谢谢你让我的情愫通过你的文字得以宣泄 。做事尽一份力,为人尽一份善,保持积极,阳光,乐观的心态,美好的今天触手可及,灿烂的明天会如约而至!共勉!

沉静

心情很沉重。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一份责任担起来。生活对谁都是珍贵的唯一,不容错失。自助者天助,自重者人敬。你的兄长,首先要有勇气为自己及家庭负责任。

沉静

你已经做得太多了,接下来,是如何把自己调理好,划清亲情与责任的界限。

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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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舟

一份感动,祈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