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读书人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个人日记
【作者简介】
李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先秦考古研究及中国古汉语研究。主要著作有:《孙子古本研究》《李零自选集》等。
1.大家比以前更喜欢炫耀出身
李零:我们大家都读过鲁迅的《阿Q正传》,阿Q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阿贵。穷人常常用富和贵给孩子取名字,比如说海大富还有陈永贵,都是农家孩子们常起的一种名字。穷人造反,陈胜是一个代表人物,早先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苟富贵,无相忘。”别人都以为他是在说胡话,他回应道:“你们这些小麻雀怎么知道鸿鹄之志?”其实大富大贵的确是所有穷人的最高理想。那什么是贵族,有时候很笼统,比如说世族大家、有钱有势有派有范,大家这样的印象不能说都错,但并不是一个准确定义。
我们先从这个“范”开始说起。现在的世界到处散发着保守情绪,中国也不例外,什么都吃后悔药。本来以为经过文化大革命,血统论可以休矣。错,现在大家比以前更喜欢炫耀出身。只不过是反过来了,地主资本家好,国民党军、警、宪、特好,北洋军阀好,满清遗老遗少更好,再不济也得是个御膳房给皇上做饭的。那可不是一般人。大家热衷寻根,一代一代跨着辈往前倒腾,特想找一个与共产党无关,与受苦人无关,反正不是大富就是大贵的亲戚。
现在流行民国范,说什么民国的流氓都比现在有范。那么什么是“范”?范就是Style,Style不光看你的作品也要看你的扮相。现在什么不是表演啊,范就是你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你一站那大家就能看出你身份。
我记得1981年的时候,西安商店里到处贴了一种小广告,山西话管这个广告叫露布(音),露布上说:“本店新到石头眼镜,预购请速。”那个时候山西老汉时兴戴一种眼镜,就是那种茶色平板的两个圆片,黑糊糊跟熊猫是的。然后头上再戴一个瓜皮帽,后来我看溥仪的照片,不是他穿龙袍或者穿西装的那种,而是他穿长袍马褂那种。发现皇上和老汉都是一样打扮。
前些年发明了一种国服,就是扣排的绫罗绸缎,中间有一个福字寿字,花团锦簇,有人说这种服装有两大优点。一个可以取代毛服,二还可以区分于西装。即不会把外国人吓着,又凸显了中国特色。其实毛服就是中山装,中山装才是民国范儿。季羡林先生经常穿一身中山装,出国都不肯换。王世襄先生穿中式服,可能也许该叫前国服。我也有那么一件,是的确良的,领口下面有一排扣子,或者就是用尼龙大扣一帖,一脱衣服呲拉一下。其实这种服装应该说是一种文革Style,早先是没有的,现在也没有。
2.跨朝代的贵族千年只有孔姓
李零:中国有没有跨朝代的贵族,有,只有一家,就是姓孔。孔子是素王,没有王位的王,中国读书人奉他为万世师表,但是他只是一个精神贵族。
在贵族底下有平民。人分三六九等,从来就不平等。统治者说既然不平等,当然得分高低贵贱,重要的是长幼尊卑有秩序。这种秩序孔子叫礼,秦始皇叫法。
大家都知道印度有四大种姓,僧侣、武士、平民、贱民。身份是固定的,生下来是哪一种,世世代代就是哪一种。
中国跟印度不一样,我们的四民秩序是士、农、工、商。士早先是武士后来是文士,文士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高不是读书本身有多高,而是读书才能做官,除了皇上他们就是当时的成功人士、人上人。农地位也在工商之上,很多读书人都是从农村来的,上层和下层有流动。和尚、道士不从事生产,处于社会边缘,没有特殊地位。传统中国优点是世俗程度高,没有教皇,只有皇帝;没有小贵族,只有皇亲国戚,赐给他们食邑,让他们做一个不问政事的藩王。权力高度集中,国家大一统,民族多元化,宗教多元化,阶层有流动,下层有文化。
抗战时候咱们唱的是“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工农兵学商对官而言,全都是平民百姓。
3.读书人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李零:读书人当然很重要了,但是士不是僧侣,儒学不是宗教,孔子不是教皇。西方传统里面僧侣、武士地位最高,僧侣源于巫婆、神汉,他们以神道设教,垄断神义,垄断知识。西方的大学都是从庙里来的。这种人当然是人上人。世界上的大宗教本来都是解救受苦人的学说,比如基督教就是古罗马的社会主义运动,但后来变味了,成了买卖,成了精神鸦片和洗脑工具。什么人最容易信教?孤苦无告的人最容易信教,妇女比男人更容易信教。欧洲中世纪教会比君主权力大,神是虚拟领导,无所不在,永远领导你,谭嗣同有诗:“众生绝顶聪明处,只在虚无缥渺间。”
武士是当兵打仗的人。他们的军头现在叫军阀.大人有大刀,你有命,你不听话,杀!当然很厉害,这也是一种人上人。西方的世俗统治靠武士,武士的头子是君临尘世的王。美国推行世俗化选来选去多半是这类强人。伊朗之前有个国王巴列维,他的父亲叫礼萨·汗,本来是一个哥萨克小兵,就是以军阀起家。所以不要以为是国王就有多少代,他就两代。但是军阀再厉害,地盘有限,寿命有限,他们管得着的地方归他们管,管不着的地方归神管。西方中世纪王权不够强大,宗教是唯一的大一统。世俗君主都是基督徒,除了世俗事务都得归教皇管。普天之下都归教皇管,所以他们的僧侣地位要比我国高。
中国士农工商头号是士,中国读书人从名义上讲都是孔子的学生,孔子供在文庙里,每个县城都有,孔子也是一个虚拟领导,孔子是所有老师的老师,但不是神。文庙里没有出家人,儒家反对出家,读书人父母在不远游,死了还得丁忧守制,他们不是僧侣,中国没有精神。要说精神贵族只有一家就是孔家,但是孔家也不管学政,仕途是归政府管的,孔子不是教皇,他只是在精神上领导这些读书人。宗教如果没有大众就不能叫宗教,儒学不是宗教。
中国很特殊的一点就是在于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是一种很特殊的人。现在的读书人都喜欢吹捧读书人,说老百姓是暴民,不像他们有知识、有理性、有高雅品位、有社会关怀、以天下为己任,是人类良心。
其实读书人根本就不是一种人,很难靠这种漂亮话给他们定位。
4.中国读书人都断不了做官的念想
李零:四民士为首,读书为哪般?答案是做官。中国读书人有个高贵头衔“文人士大夫”,这个词英文怎么翻译呢?Scholars?Officials?就是他又是个官又是个学,模棱两可的一个词。学者都是预备役的官僚,摩拳擦掌,就像我们少先队说“时刻准备着”,当官才是终极目标,当不了啦或者下来了才以隐逸自高。
中国学者的理想是“学者中官最大,官僚中最有学问”。但当上官你是官,当不上官你还是老百姓。一部《儒林外史》写得真好,超现代。中国的读书人都断不了做官的念想,做官、当大官那是极少数,其他人只能入于外史。中国读书人是个能上能下的阶层,你别光拿眼睛往上瞅。他们很多人都出身寒微,来自基层。科场不利,干什么的都有。当幕僚的,当塾师的(就是孩子王),里巷行医、江湖卖卜,落地秀才连上山落草的都有。你把他捧得太高不对,贬得太低也不对,还是读读《儒林外史》吧。
一个故事进来一个故事又出去,《儒林外史》的结构是这样的。人物也很多,这些人多半都是讽刺对象,形象高大的人物只在一头一尾。开头是王冕,在村里边放牛卖画不肯做官;结尾是四个市井奇人,琴棋书画各一位,自娱自乐,粪土当官。
5.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并不泾渭分明
李零:过去我以为大隐隐于市是中国的人文幻想。但乾嘉之际,温州有市井七子。这七个人职业是铁匠、鱼贩、银匠、营卒、菜贩、理发师和茶馆里跑堂的,可居然吟诗作赋小有名气。研究中国你别以为乡村市井里面全是文盲,其实什么大传统、小传统、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在咱们中国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画家、书法家有些是贵族,没错。比如宋徽宗,八大山人。但很多都扯不上,作者群笼而统之说是文人士大夫,但是他们自己标榜的身份不是农就是樵或者是无名渔夫,没有人拿大官当雅号的。齐白石有一首诗“记得前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齐白石是布衣,原来是个雕花木匠,自称鲁班门下。他就是个现实版的王冕。我去过浙江诸暨县王冕的家,真正的王冕跟小说中的王冕不一样,小说理想化了。
研究艺术史的很多人都以为,匠气是俗气的代名词。雷德侯教授讲艺术史特别看重书法,我们讲艺术史一般不会从字讲起,但是他的《万物》一上来讲的就是字。他说,中国的艺术特点是工厂艺术,十年磨一剑。什么都是磨剑,但什么又不是磨剑呢?恐怕就连最自由的所谓文人画其实也免不了重复制作。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不也如此嘛。
艺术史、艺术和工艺是什么关系,文人和匠人是什么关系,文人画该怎么定义,一部艺术史有多少是文人的贡献,这些都是问题。白石老人以画名,但是诗书画印他说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故意把画搁最后。
中国的壁画,爬高上低都是匠人所为;用青田石、寿山石刻印,这个事在以前也是匠人的事,像吾丘衍、赵孟頫他们的印都是自己写字然后让匠人去刻,因为铸铜印文人干不了,就是用象牙或者牛角刻章也不好刻。石印过去都说是王冕发明的,不对。南京市博物馆有一枚阴纹的印章,上书两字“隐逸”。这是1960年从南京一座宋墓出土的。宋时江浙一带,民间有人用这类石头雕小玩艺儿卖,文人受他们启发,模仿着来,才有所谓篆刻。然而治印这些并不是文人的强项。文人的强项就是画上题诗写字。文人会写字,所以宣传什么书画同源、笔墨异曲。这些俗人懂吗?
可是就连这样的事也不尽然。西方的抄手经常都是奴隶,我国的竹简帛书还有敦煌卷子,字写得那么漂亮,却并不是什么书法家的作品。写字抄书,从秦汉到明清主要是书吏,就是所谓刀笔吏,像刑名师爷那样的小官。他们的看家本事是写字。
文人会写字,主要与考试和当官有关系。即使连王羲之一类的书圣,也不是今天理解的书法家。写字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人写个便条就拿去展览。过去的人天天写字,当然写得好,就连管账先生都比现在写得好。沈从文说:“书法家出则书法亡。”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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