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晨风

放月假了，休息两天半，我们相约去游王莽洞，一行人乘五辆车行进在高速公路上，暮春已过，夏意正浓，满眼皆是深绿，树林阴翳，草木葳蕤，阡陌纵横。田里，农人在插秧，我问张，她们插的是什么秧？张说是早稻。我说，不对吧，这个时候了，早稻早插过了。张说，早稻不插五一秧，中稻不插六一秧，晚稻不插八一秧，张说，哦，快六月了，应该是中稻了。也难怪，我们整天在校园，浑然不知季节的轮换。
进了景区，把车停在停车场。路旁有一房子，是服务社，服务社上边有一场子，场子前面是竹林，修长的楠竹，在风中摇曳，后面是山头，山上草木郁郁苍苍，山脚的绿树掩映着几间房子，飞檐斗拱的。我拿出相机，以竹林为背景，为同事拍照，然后分乘两辆景区的观光车进山了。
观光车走了一段山间旅游道后，停在一间房子前，我们需从这里上山游洞。导游告知，王莽洞洞内狭小，需要爬行，我们每人花十元钱去租了一套迷彩服，我问洞内气温低吗，导游告知恒温十七度左右。我们换上租来的迷彩服，导游要求我们把随身物品寄存在一个个格子间，水也不带，我想把机相带进去，导游说不能，里面很窄，需爬行，会碰坏相机的，我把相机寄存在19号格子间，随队伍拾级而上，看见一个亭子，被告知这就是王莽洞洞口，奇怪的是亭子上挂着一把锁，我们在那里等导游，用手机拍风景，一会儿，导游上来，还带来了两个人，导游说这两个是散客，和我们编在一起。
导游打开了亭子的锁，看见亭子的最里面是一道狭长的口子，这就是入洞口，竖直下去，十九米深。大家依次走到洞口，背过身子，像进入游泳池那样，抓住固定在洞口的铁梯子，分别从两个进口一步一步往下探，轮到张时，张叫了一声，死活不肯下洞了。
我落在后面了，看见一只蝙蝠用爪倒悬在洞口石壁上睡觉，我放心了，经验告诉我，有蝙蝠的洞里一定有水，有水流就有空气流通，何况这个洞早开发过了，就转过身子往下爬了。
下面的人提醒我们保持距离，免得踩到了他们的手。洞内很凉爽，下了五六米，出现了一个平台，传说王莽当年被刘秀追杀至此，无路可走时，发现了此洞并钻了进来，就躲在这个平台，逃过一劫，所以此洞名为王莽洞。后来，这狭小的洞口被封，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有猎户上山下夹子，偶然发现了洞口，此洞才得以重见天日。
转过那层平台，两条道合并成了一条道，洞内凉森森的，灯火还亮，我们像挖煤工人一样，沿着竖井向下行进，终于到洞底了，那两个散客，貌似一对情侣，一直跟在我们后边。
下面是一个几平米见方的斜地，我们沿着小路往前走。前面是一个狭窄的陡坡，一条粗壮的铁链挂在洞壁，我们抓住铁链往下溜。溜下去后路似乎又宽了一些。石壁和路湿漉漉的，地下有的地方有积水，洞壁开始看见钟乳石石柱和石笋了。地表的水溶解了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沿着石头的肌肤，慢慢地侵蚀它们，坚硬的碳酸钙在漫长的岁月里，化成一滴滴的泪往下滴，又慢慢堆积，凝固，形成千奇百怪的石柱，大自然的鬼斧神功造就了瑰丽的世界。
喀斯特溶洞我到过一些。空山洞隽秀，如小家碧玉，黄仙洞雄伟，如大家闺秀，万人洞则如一个倒扣的漏斗，重庆的芙蓉洞博大，如梦如幻。王莽洞里的钟乳石则发育得最好，质地坚硬，外壳较光滑，一条条粗壮的石柱垂下来有如群象伸长了鼻子吸水，又如榕树垂下的一条条根，令人遗憾的是许多的钟乳石竟然被人敲掉了，如同被摘了牙齿的大象。
一行人分成了两拨，我们与前面失去了联系。前方出现了两条路，不知哪条是正道，小刘在前面探了一条道，说那边好像不通，我们就走另外一条道，往上爬上一个高台，那里有一个牌子“小心碰头”，高台处灯很亮，看见很多被敲掉的石柱根，爬上高台，我们喊前面的人，听到了回应声，应该走对路了，就喊那对情侣跟上，不要迷了路，我们叫他们：“后面的散户跟上”，却没有回应，大概他们不炒股，听不懂我们在叫他们。在高台处我用手机给同伴拍照，一边等那散户，散户来了，我们又继续前行。
前面的路很难走，多处需要借助铁链，有的地方张着绳网，大约是怕人摔下去了，洞壁的钟乳石造型千奇百怪，像倒长的竹笋，像伸出的树枝，像伸出头的鳝鱼，像昂首的金鸡，像端坐的女神，像聚会的人群，像袒胸的和尚，形态各异。
路渐渐不好走了，越来越狭窄，我们扑下身子，紧贴地面匍匐前行，爬完了那截洞，发现这里的风景似曾相识，那不是我们照相的地方吗？原来我们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就这个多走的圈，差点要了我的命，这是后话。
小刘继续在前面探路，绕过那狭窄的口子，前面出现了一段用木板铺成的桥，这才是正道，往前喊，却无人应答，我们一面感叹“柳暗花明又一村”，一面庆幸比他们多看了风景，我想起高考英语试听中的“小车正穿行在洛基山脉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那一段，体味着“心随路转，心路常宽”的韵味。
接下来的路却充满了危机。

转过木板桥，一边前行，一边看风景，大概是洞底了，路平顺一些了，一会路又变得十分狭窄了。所谓路，有时就是一个洞，我们像鳝鱼那样爬过去，我们几个人保持着编队，一路呼唤着那两个散户，狭窄和陡峭的地方都有铁链，手上使点劲就过去了，容易滑落的地方下面就拉着一层网，防止跌落，洞里聚积着一池池的积水，我们在那里洗洗手，渐渐有些气力了。
洞中的灯光流光溢彩的，照着我们前进的路，终于看见石壁上的 “洞口” 两个字了，出洞的路是上坡，通道虽然还宽，但上下的间距却很小，我们趴着爬行，小刘灵巧得像猴子，昂着头在前面，年纪比我大的曾和周也干劲十足，周的办法是“像解放军战士那样匍匐前进”，敏和广哥在我后边。
前面是一处陡坡，清亮的水从上面流下来，我把手机放入上衣口袋，侧着左边身子，既怕打湿了手机，又怕压坏了手机，我感到口渴了，但却没有带水，我想舔一下地下的流水，但毕竟不敢，心头有些压抑，呼吸也紧了，就停下休息，敏和广哥在后面等。
前面的喊：“还有十米出洞”，我艰难地往前爬行，感到体力不支，每爬一步，似乎都很艰难，转过了一道弯，我感到胸口有些难受，又歇了一会，调匀了呼吸，前面的告诉我还有五米出洞，我觉得这五米对我来说是漫长的，同事让我在那里歇口气，我潜意识里嗅到了危险，只想出洞，关键处，广哥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过了那道坎，前面看见了自然光，洞口就在眼前了。
挣扎着出了洞，导游在外面问，怎么才出来，他们告诉她，我们走了一段重复的路，从洞里出来，感觉到外面亮堂堂的，我呼吸了两口空气，感觉到右手有些麻了，我敞开了迷彩上衣，再脱下来，交给李瑞兵，发现后背湿了，导游惊异地望着我，我想坐下歇会，导游说不行，叫人扶着我走，我把右手按在左手脉膊上，几秒后，我找到了自己的脉膊，有些快，有些弱。
走了几步，我把迷彩裤子的带子解开，肥子的裤子往下落，我坐下来，让孟给我脱了。我的左手手指开始麻木起来了，大拇指、食指、中指伸向前方，小指和食指却强行缩向后面，它们已经不听我的使唤了，很快，这种状态转移到了右手，两腿也没力气了，呼吸愈加困难了。我准备坐下休息会，导游说，不能坐，扶着走，这样的情景我见多了，运动会中长跑时，总有学生跑得脸发白，腿抽筋，我们就安排其他学生扶着他们走，一会儿就好了。
广哥飞快地去买了水来，我喝了两口，走了几步，似乎有些好转了，我想，要是不好转，就要考虑到医院了。敏说，有惊无险，今天的经历回家又可以写一篇文章了。我庆幸自己感觉身体无力时离洞口只有几米了，要是在洞内出状况，卡在那里面，动弹不得，别人使不上劲，就麻烦了。我的妻子，就会升格成为我的遗孀。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但说话处事都是粗线条的，辛苦地守着小店，把赚来的钱悉数交给我，忧愁似乎与她无关，家中的大小事情也不操心，遇到点问题就要向我问计，我有时候跟她开玩笑说，离开了我的保护，你的日子怎么过？还有少不更事的犬子，心理上对我还很依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他们交代，要是今天出了事，他们怎么过？
脱掉了迷彩服轻松了些，我蹒跚地往前走，但仍是无力，手机似乎都拿不起了，我把它交给了瑞兵。走了一段路，前面又是一个景点，名叫藏佛洞，朋友们说搀着我下去看一下，我看见一个很大的洞口，洞壁上柳体端正写着一个“佛”字，那洞口让我生畏，我想不去了，想沿石阶下山，广哥放弃了观景，扶我下，一会儿导游和司机也过来了，问我怎样，我说还好，导游和广哥一边个架着我走。
忽然，我的呼吸变得困难了，我的双手完全不听我的使唤了，脚也没有力气了，胸口隐隐有些疼，我明白，危机并未过去，它又一次袭来，比前一轮更厉害了，我对导游说：送我去医院。
终于到了寄存处，他们把我扶上了旅行车，给了我一颗糖，我告诉他们我没低血糖。导游让广哥去买桔片爽我吃，没有桔片爽，买来了黄桃罐头。我喝了罐头水，人似乎恢复了点力量，我告诉广哥在19号寄存柜取相机，钥匙在我迷彩服的上衣口袋里，还让他付矿泉水钱和罐头钱，一共是十八元。
忽然又感到了胸闷，我催促司机快点送我下山，广哥和导游把我夹在中间，我让他们把我的手指掰直，似乎这样能让我脱离危险，广哥催司机快点，导游说，快叫下边送速效救心丸上来。她拿出手机却没有信号，我感觉鼻子里有液体渗出，湿湿的，让广哥给擦一下，还好，不是血。终于有了信号，导游说，快把速效救心丸送过来，一会儿，另一辆旅行车开了过来，导游从他们送来的小瓶中倒出药丸来，让我服下。
到了停车场，同事们惊奇地望着我跑过来，我的脚已经不能动了，他们把我抬下来，刘克全和他的儿子把我架起来，年轻的乔发动了汽车，胖胖的幺哥把我弄上了汽车。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熟悉的号码，是妻子的。我让他们接了，妻子问：你怎么了？我不知她怎么晓得了今天的事情，就说：没大事，现在正往医院去。她告诉我，她和我哥哥、我老舅正往这边赶。事后才知道，妻子和我打电话时，我的手机在广哥手中，广哥告知了我的情况。
我还是让他们把我的手指掰直，可手指又一次次蜷起来。我并未慌张，我的把握是我虽然手脚没什么知觉，但我神志还很清醒，还能说话，头也不疼。
幺哥问我感觉怎样，我发现我说话开始哆嗦起来，要命的是每次只能说三个字了。那症状很像中风，我怀疑颅内产生了血块，压迫了我的神经，当地医院是无法处置的，要是那样，我就挂了。
死亡我还是忌讳的，很多同龄人，比我年轻的生病走了，有时候人不舒服，就想不会是那病吧？前段时间，专门做了体检，没事，见过许多绝症而终的人，临终前耗尽了精力，胡子拉碴，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不能自理，一点尊严都没有。我想我一旦生重病，是拒绝治疗的。可是今天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挂了，我心不甘。
恐惧袭上我的心头，忽然想起前头的联想，该不会一念成谶吧?我感到身体除大脑和嘴巴，其他不属于我了，此时的大脑，就如一个被切断了与外界联系的将军，虽有千军万马，却一兵一卒也指挥不了。
进了医院大门，我动弹不得，对导游说，快用担架抬，胖胖的幺哥背起我上台阶。医生已在门口等我们了，幺哥把我放在病床上，医生问我怎么不舒服，平时血压怎样，有没有心脏病，有没有其他基础病，我一一作了回答，医生离开后，我让乔帮我褪下了手表，脱下打湿的长裤，医生再次进来时，我说快给我量血压，量完后我问结果，医生说有点高，我问多少，他说180，100。好家伙，创了纪录，平时，我的血压是正常的，这是个危险信号，我让医生快挂针，话没说完，忽然间感到右手一疼，原来针已进去了。几分钟后，我让医生再量，他说，打了甘露醇，血压不会升高了，十分钟后再量，血压正常了。我问了护士，这里离京山和荆门多远，考虑万一有异常，我转到哪边治理近些。
同事们都赶过来看我，安慰我，我的手脚稍稍有了知觉，手能抬起来了，我让同事给我打通妻子的电话，告诉他们我情况趋近正常，不要来了。又给二哥打了电话，简单的说了情况，还给一朋友打电话，告诉以前托我办的事情昨天办好了，电话响了两声，我挂断，心想以后有机会说的，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妻子、大哥和老舅来了，我想坐起来，他们让我躺下来，我告诉他们我不要紧了，我让同事们去吃饭，我感觉自己渐渐苏醒了，三瓶药水打了两瓶，我们回家了。
回到家中，洗了个澡，睡意全无，临帖，写了几张，渐渐有了往日的感觉，元气似乎慢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