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孤舟

现在手头刚好有本《爱丽尔》，西尔维娅·普拉斯去世后出版的诗歌集，还没有开读，看了第一首诗，觉得还能读进去，就定下这次共同学习的诗歌——《晨歌》。

个人对普拉斯比较喜欢，前段时间，和大家一起解读过她的诗歌《冬日风景，秃鼻鸭》和其他几首。这一次除了诗歌本身之外，我们还可以宽泛的了解一下诗人的各个方面，算是对诗人有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在网上还能搜到这首诗的好几个版本，我手头是包慧怡翻译的版本。

诗歌如下：

晨歌

爱为你上发条，像硕大的金表

接生者抽打你的脚掌，而你光秃秃的哭声

在元素中落定。

我们的嗓声回响着，为你的抵达扩音。通风的博物馆中

一座新的雕像，你赤身露体

向我们的安全投下阴影。我们四下站立，空如墙壁。

那片云蒸馏了镜子，好映出它自己

如何被风之手缓慢抹去，

我并不比它更是你的母亲。

一整夜，你蛾子般的呼吸

在干瘪的粉玫瑰中轻颤。我醒来倾听：

一片遥远的海洋在我耳中起伏。

一声哭喊，我踉跄下床，牛般笨重且缀满花朵

披着我的维多利亚长睡袍。

你的嘴彻底张开像一只猫。方窗格

刷白并吞下它乏味的星星。现在你操练起

你那少数几个音符；

清晰的元音们气球般升起。

读普拉斯的诗歌，是沉重的。因为诗歌里有太多宿命的描写。它忧伤，绝望，残酷，没有丝毫尊严。生命像被投入狱中，被围困、殴打，被强暴、撕裂；用诗人的话来说：“被投入黑色麻袋/在那儿放松着，管它是胚胎还是猫”，在普拉斯的内心里有寻常人无法一窥到底的荒诞。而普拉斯本人也用她的生命完成了属于自己的“飞升”，仿佛在炼狱中涅槃。而她的涅槃是惨烈的。在21岁那年第一次尝试自杀，此后数次尝试，终于在31岁那年和这个世界决裂。

“死亡/是一门艺术。和别的一切一样/我做得超凡卓绝“——《拉撒路夫人》

弗丽达·休斯（普拉斯的女儿）说：我不愿母亲的死被当作一种奖励一般来纪念。我想要纪念的是她的生命，她存在过，尽其所能地活过，有快乐也有悲伤，饱受折磨也欣喜若狂。她为了与终身纠缠她的抑郁症作斗争的努力是那么勇敢。

诗人的如此偏激可以理解为她对这个世界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也可以理解为疯狂，抑或抑郁。当然，诗人都是疯子。

“晨歌”——是写给“你”——一个初生的婴儿。在以往的印象中，这个单词带给我们的是欢快清新的感觉，放佛是绿色的叶子，微微的风，以及跳跃的鸟儿。即便我们知道诗人要描写的是初生的婴儿，他的哭声也该是响亮的，大人们或许仍然陶醉在这新生的喜悦中。

“爱为你上发条，像硕大的金表”——

孩童，因爱而来。他降临尘世，踏上人间的路程。在众人、围观者眼中，他周身带着金色的光环。他像上紧发条（爱）的钟表，将在养育者的关怀下成长。

“接生者抽打你的脚掌，而你光秃秃的哭声//在元素中落定。”——

而普拉斯，接连使用了两个灰色冰冷的词语来给婴儿介绍这个世界。

“光秃秃、元素”，也有人译为“赤裸裸、风雨”。

为何诗人没有表达出一点新生的喜悦？诗人对这世界的悲观情绪，已经深深淹没了她。如此一来，我们听到的“哭声”无疑有些单薄、荒凉。我们眼中的世界不是红花绿叶，不是小鸟啁啾；而是荒芜的线条，世界是由一些固有的元素构成，有宿命感，生命是那灰色的一部分。写这首诗时诗人身在英国，我似乎又看到了《呼啸山庄》里的那种孤独和荒凉。

“我们的嗓声回响着，为你的抵达扩音。通风的博物馆中//一座新的雕像，你赤身露体//向我们的安全投下阴影。我们四下站立，空如墙壁。”——

这几句给了我们一种乱糟糟的景象。我们不得不为这新生劳碌着，喘息，奔忙，交头接耳地说话，这喧嚣占满了整个空间。

悲观归悲观，这新生有着它的自由。这自由或许是微弱的，但质地却是纯粹的，甚至于咄咄逼人。他会说：我要！

围观者不能确定他的未来，因为“悲观”总归是旁观者的悲观。他的经历其实我们无从知晓，我们会先于他而老去，他“年轻”，值得我们仰望，就像一座“博物馆”中的“雕像”。

这“婴儿”的未来，必定大于我们的未来。这更凸显了当下的窘境，我们变得更渺小，况且还要为这“新生”负起养育者的职责。总之，我们是如此被动。那些嘈杂的话语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那些声音像墙壁一般没有声音。

这里“嘈杂”和“空如墙壁”的反差，悖论，深深攫住了我们的心。

“那片云蒸馏了镜子，好映出它自己//如何被风之手缓慢抹去，//我并不比它更是你的母亲。”——

“那片云蒸馏了镜子，”这一句不知是翻译的缘故，还是我的理解不够，似乎有些拗口，表达上有点晦涩。而有人有另一种译法——“如同滴下一面镜子反映自身”，较容易理解些。像一滴雨落下来，在水珠中映现世界、自身。婴儿像那一滴水，将映照着他的养育者“被风之手缓慢抹去”，如此，“母亲”一词也显得单薄了。也不过是被“风”抹除的云朵。

“一整夜，你蛾子般的呼吸//在干瘪的粉玫瑰中轻颤。我醒来倾听：//一片遥远的海洋在我耳中起伏。”——

经过初生的挣扎，婴儿安静下来，甜蜜地熟睡，在一种舒适的梦中。此处为何使用“干瘪”一词颇令人费解，另有人译作“扁平”。当然若是针对“玫瑰”，似乎用“干瘪”要贴切些。这是不是诗人还在隐隐表达着这个“扭曲”的世界呢？

而“蛾子般的呼吸、轻颤”其实是说明了母爱的独特感受，是母亲在灰色中的喜悦。她听了“一整夜”，像听着空蒙中大海的涛声，宏大、不屈。

“一声哭喊，我踉跄下床，牛般笨重且缀满花朵//披着我的维多利亚长睡袍。//你的嘴彻底张开像一只猫。方窗格//刷白并吞下它乏味的星星。现在你操练起//你那少数几个音符；//清晰的元音们气球般升起。”——

嘈杂，沉寂，夜晚过去。一些夜晚带来的不安情绪也将被缓解。这时，婴儿的哭声再一次响了起来。似乎此刻大人们仍然处于疲惫的状态中，他们只能仓促的“应战”，“踉跄下床”，像“牛般”履行作为养育者的职责。此刻，星星在泛白的天空下似乎显得“乏味”，万物开始恢复它们本有的颜色。婴儿也开始用“少数几个音符”发声，并且，彻底张开他的嘴。

在这最末一段，普拉斯使诗歌的结尾有了一个积极的提升。然而她在大部分诗节中所抒发的悲厌的情绪过于强大，厚重，已将那一丝生命的喜悦冲淡殆尽。结尾，还是使用了“元音”这样一个完全理化的“元素”，自始，至终，普拉斯都没有跳出自己的“钟形罩”（《钟形罩》是她自杀前一年完成的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仿佛是为一些事埋下的灰色伏笔。

死亡，像是一种图腾，一直在诗人的生活中闪耀。通过诗歌，诗人把她所有“生”的苦痛倾吐出来，让痛苦从内心一遍一遍流过……

“囚禁于自我之钟形罩的舞者踏着火的舞步，试图通过自我封圣来达成自赎的、基于沦陷的上升。”——《爱丽尔》译后记（包慧怡）

“1963年2月11日凌晨，普拉斯在伦敦的家中开煤气自杀。

普拉斯死后6年，与他丈夫休斯同居，使他们分手的另一个女人阿西娅·薇威尔自杀

同时阿西娅·薇威尔杀死了与休斯所生的四岁的女儿

多年后，普拉斯与休斯之子尼古拉斯在阿拉斯加的家中上吊自杀。

抑郁症与自毁情结纠缠了普拉斯家族三代人一生”——《爱丽尔》译后记（包慧怡）

 附：在豆瓣上看到的一个版本：

 
 晨歌

 爱情使你开动，像一只肥胖的金表。

助产士拍击你的脚掌，你赤裸的哭叫

在风雨中落巢。

 
 我们的声音回荡，夸大着你的到来。新的偶像。

在透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裸体

给我们的安全投下阴影。我们站在四周，茫然如墙。

如同滴下一面镜子反映自身

被风的手慢慢擦掉的云

我不是你的母亲。

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扁平的粉玫瑰中彻夜闪烁。我醒来谛听：

遥远的大海在我耳中波动。

一声哭嚷，我翻身落床，裹着维多利亚式的睡袍，

像笨重的奶牛，像花蕾。

你的嘴像猫的嘴洞开纯净。窗格

漂白且吞噬它黯淡的星。现在你试试

撒一把音符，

清澈的元音像气球飞升。

(庸晓渡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