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的月光

    以为合欢相思，是从容若的那句“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开始的。

    后来，又读到元好问的“枉绣合欢花样子，何日是，合欢时”之后，对合欢的想象，愈加以为是黄花瘦尽的乌啼雨凉时候，飘落在春江水上的乱红如胭脂。更有那水岸边上的清冷孤单树，柔弱叶子擞在风声里，寂然成苍绿的游云，青雾一样掩映着春江水。游云绕啊绕，绕在我心里，只唯有一片绿，不见合欢花开的样子。

    对合欢的想象，也就愈甚绵长。在慵懒的春深夜里，数尽更漏，不见合欢花。素白的手帕上空无一物，想象着若是有合欢绣在上面，该会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是并蒂莲相惜么？还是惊艳若牡丹，断人心肠？或者，是消瘦如秋天的七草，枯黄、纤弱，却别有一番风情？

    与其说我喜欢合欢花，不如说我喜欢的，其实是合欢这两个字。

    合欢花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

    只觉得合欢这两字，有悦颜，有心喜，有着缠绵动人的云雨之情意，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相思，是婉转的春水涨了又涨，一片明月又薄又凉，映在水面上，春波荡漾，一层一层溢满而来的，是隐密而微妙的吸引。写出来读出来，或者是念在心里，都是曼妙，不可言。有些事物天生就是让人惦记，即使从来猜不出它的样子，亦能教你悟了兰因，珍惜当下的美与好，与真心。

    因为合欢呢。因为这两个字，因为叫了合欢这两个盛开在浮世中，格外让人动心的字眼，于是分外温暖了，分外有情意了，更加让人心心念念。

    浮世枯寒。没有什么人想要永远做一个孤单的单数，真心真爱所散发出来的暖意，才是不忍舍弃的东西。那么珍贵，难寻。

    到底是从哪一日开始的呢？我日日路过合欢树旁，从它身前走过，却不知合欢，原来就开在我必经的路旁。日日相遇不相识，唯有凉风知。

    在很多年前，暮色中的黄昏，我折断一枝合欢，花叶相连。花上细细的粉色绒丝，纤纤弱弱，轻轻抖动在夏季的清凉风里，花枝上的叶子，长得极似含羞草的样子。从此我以为它是含羞树。一直以为是。

    一襟风，一片月，夏夜也就来了。

    无数个夏夜过去了，合欢开了又合，我依然，称它为含羞树，依然在经过它的身旁时，心里却念念着，合欢花开时，到底是什么样子。会有多美，多动人心魂。


 

    因为天天见到的缘故吧，早已经将之视为日常生活中的一棵平常树，更因为合欢花粉粉团团，开得丝丝绒绒，少了取悦的姿色，我甚至在内心里，是有些轻贱这种花的。粉蒲团中透着俗气，更带着小家子气，不招人待见的小媳妇似的，一点也不好看。湖边上，坡地旁，路口院墙外，到处都是这种花，太常见了。

    我不曾想到，合欢与我的生活，原来竟是贴得如此之近，天天，就在我的身旁。

    那日从花树下走过，暮色中，蝉语声声，夏风静默。有路人摇着小扇，轻声说：“呀，合欢。”仿佛是石破又天惊的震裂，我蓦然回头，不敢细看。这被我视为日常而俗气的含羞树上的花，竟然就是相思物，竟然就是合欢。

    我心里的合欢，何曾是这种样子？青裳，夜合，如论如何称呼它，都是这般美好的名字，却原来，只是如此平凡的样子。

    竟然是身边物，如此家常。是合欢，也是悲欢。

    却也是在那一刻，合欢惊梦，唤醒梦中人。那花上细细的绒丝，密密切切，不就是一个又一个轻微而单薄的日子吗？一日复一日的重复，看似单调，看似轻微，却是飘在风中的俗世烟火，平淡而真实。

    小小的团团花朵，喻为圆满。浓情到最后，不就是细水长流，风里雨里，淡然的相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