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秤砣到天平
个人日记
一个湖南的瓜农,被秤砣索走了性命。在生命弥留之际,他没来得及总结一生。金属结束了他勉强的抗争。他肯定想不到,那只用来制定平衡守则、用来象征法律公正的度量工具,会成为一件致命武器。那只秤砣对他和家人来说,意味着付出和收入,意味着一只只大西瓜变成皱巴巴人民币的换算过程,秤砣就是他生活的意义,他的生意。如今,他却被自己赖以为生的秤砣,砸死了。
很难不把曾成杰和邓正加这两个湖南人联系起来。数年前,他们分属不同的阶层,住着不同的房子,出入不同的场所,一个只看集资款的数字,一个点着腰包里的硬币。但现在,他们前后脚地死去,带着不安和冤屈,在某空间相遇,以非典型的方式。
时间地点的巧合,加上他们生后同有女儿在网络上大声疾呼,这样的殊途同归,不得不让人为这个时代的不安而不安,不幸而万幸。缇萦救父,尚且能够将申诉递送到汉文帝面前,尚且能拯救她的父亲于刑具之下,尚且能让汉文帝废除一种不人道的刑罚。今天,缇萦尚在与长在,她给御史的状纸试图挽救一条生命,或是为一条生命的丧失鸣不平,可我们听到的结果刺耳嘈杂。壮举不应该踩在状纸上,曾和邓的血渍涂抹在中国法制的页脚,在繁复的卷宗里,他们的生命只是刀刃上吹断的毛发。而他们的女儿奔走喊冤的背影,也会被淹没在跪倒在专车前的人潮中。
他们同样死不得其所。一个骨灰迟迟送不到家人手中,一个尸体要在警察的护送下才得以回家。天性的怜悯让我们对这样的惨剧悲愤,但抽象的情绪无法阻止未寒的尸骨入葬。程式化的辞令、问责已成盾牌,昨天它们用来应付外侮,今天它们便可遮挡唾沫和菜梗。
他们不过是这个时代车轮下的牺牲。当权力需要遏制人的呼吸,他们唯有放弃挣扎。一支针筒、一颗子弹或是一个秤砣,都是足以致命的武器。我们的不安全,不来源于这个国度给我们提供的环境,而来源于它本身的不确定。它的拆毁是对不满的敕令,它的重建是对不安的交代。今天,我们可以活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但我们不确定它的明天将是怎样。城管打人了,警察抓人了,这种自杀式爆炸的新闻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和谴责。我们知道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妻儿老小,在某一个生态系统,他们也扮演着被欺凌的角色,甘于被人骑在头上。可当他们穿上一身制服,事态就注定失去控制,他们成为一台机器的零件。他们也是不安的,我不相信一个终日与身边百姓为敌的人心里会有多少舒坦与宁静,所以他们易于得抑郁症,或以各种方式结果生命。
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血腥画面是不能登上新闻联播的,它不够“正能量”,不谈中国梦,被编辑枪毙得弹孔累累。我们习惯了每晚7点所有频道的集体中毒,唾骂改变不了天下太平,甚至改变不了30分钟的时间组织。这种顽疾,不过是从对独裁者的单一的“早请示晚汇报”,华丽转身为对一个庞大组织的歌功颂德,除了关电视,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一如邓正加和曾成杰事件的迅速发酵,网络再次布局了围观的力量。邓家人有不幸中的幸运。在新闻满地爬的今天,他的悲剧还能通过网络引发聚焦。可是在桥洞下,在公路边,在信访局附近的小房间里,又关押着多少喉咙与眼泪。十年前,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瓜农的死,能够引起毫不相识的人的如此义愤填膺。今天,网络成为人们通达现场,表达意见的有效通道。它的出现,至少给了我们足够的发言权,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敢于说话,敢于转发,敢于被删。以前,这都是在绿皮车厢里才会发生的。
我把这看做一场走不到大街上的示威。每个人不惧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每个人不再是一呼百应上场闹事。人们为邓正加喊冤,是因为他再怎么错也不能被砸死,人们为曾成杰喊冤,是因为他的死和贪官污吏的死缓形成对比,他的死默无声息。尽管在网络上有着各路人等,但主流的民意却总是官媒的哈哈镜,曾经被称为“虚拟世界”里的人,反而扒开了现实世界的良知,在错综的网上写下人的底色。
我们已经习惯了某些部门的傲慢,哪怕是铺天盖地的谩骂,他们也可以关掉电脑,甚至抢走记者的摄像机,一切不妨碍他们端茶杯看报纸享受主流世界。可一旦这种傲慢变成狡黠,能够用互联网进行适度的回击,那才是对民意的最大亵渎。我们不怕当权者背对着我们,因为终有一天他们也会渴慕阳光,我们担心的是,当有天他们面对我们时,笑脸相迎、厚颜无耻地说一句:您来了。
键盘和鼠标,成了我们的武器,这多悲哀。昨天的微信断了一天,人们竟然就不知所措,信息的获取,相互的联系全部打乱了。的确,鼠标让我们找到路径,键盘让我们在路上留下脚印,但围观改变的只是我们的态度,改变不了中国太多。
围观是有力量的,可它同样意味着我们将在事件行将结束时的落寞散场。有多少次,我们的围观、转发、呼吁得到了正常的反馈?在一个信息喷涌的广场,我们像北京天桥的各种杂耍,哪儿的声音来得大,便往哪儿去。在邓正加最终下葬后,我们不会一直盯着他的墓碑读他的一生。但,这样的围观,给了当地政府足够的震慑,哪怕他们如何运用公文辞令,也遮掩不了他们内心的卑微和胆怯。这是民意对邪气的镇压,我们无法确定下次封印揭晓群魔乱舞的时间,但至少,他们跪倒在民意的审判席上。
只是,他们跪下,也是坐着,再一次,他们证明了,脑袋油过屁股,座位重于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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