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荷(六)

个人日记

从医院确诊回来之后,陈彩云的脸上整日的挂着笑容,心情也好到了极致,完全沉浸在快要做母亲的快乐之中。她开始提前进入一种安心养胎的生活。之所以说提前,那是因为在当时的农村,若非农闲时节,农活就比较繁重,一般人家的农妇,在怀孕的前期,还可以做一些轻简的农活。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可能不知道,有些劳动力少的家庭,为了不耽误农作物错过季节,孕妇还会去参加抢收或是抢种的工作。当然这都是出于她的本心和自愿。这世道活着不容易,农民更是活得艰难,倘使农作物造成减产或是失收,对每一个农民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陈彩云这时离生产尚早,本来还可以做些事的,但她已经撒手什么都不管了。留下的活,重的自然就归夏国生去干,家务事则通通留给了雨荷去做。

自从雨荷学会了干家务事和做一些轻易的农活之后,陈彩云就省了心,以往割草料、打柴、除草、浇地、洗衣、做饭、喂鸡等等这些工作,原先都是她做的,现在已经完全落在了雨荷的肩上。在她还没怀孕之前,她还出去做些田间野外的农活,现在她有了身孕,加之夏国生之前对她的百般迁就,养成了她的习惯,从此就再没有下过地。每天,陈彩云像是看不得雨荷闲着,变戏法儿似的给她安排着工作,强令她去做。雨荷便忙得像个陀螺似的转,很多时候,她累得偷偷的哭,但又不敢让陈彩云知道,也不敢停下手里的活,因为一旦做不完工作,她就得受到陈彩云的打骂,甚至罚她不许吃饭。她害怕挨打,害怕挨骂,害怕挨饿。她的工作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她的能力范围之外。“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于陈彩云这种刻薄、虐待孩子的行为,村子里的人自然都看得到。人们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把雨荷当成奴婢般来使唤;有人说她对雨荷像对仇人那样刻薄;也有人说她把雨荷当作奴隶那样来折磨。总而言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大致上都是持打抱不平的态度。众人的本意虽好,许多人却碍于邻里之间,也有人害怕于陈彩云的蛮横,仅仅是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议论一番而已,到底没有人肯撕破脸皮去当面与她理论。事情与己无关,谁又愿意干为了别人而去得罪人的蠢事?这个世界上,抱着独善其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毕竟不少!

夏国生久婚才喜有后,自是相当紧张,从陈彩云有了身孕以来,为让她静心安养,凡事都依着她的喜好去维护她,迁就她。他也变了!再不会因为某件有异议的事,而和她怄气。比如说,在对待雨荷的事情上,他就变得谨慎了。有时候,他明知道陈彩云对雨荷实在是过分刻薄,虐待,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理会,不再左右,不再过问事情的原委,以免令陈彩云生气。相反,有时陈彩云因为雨荷而大动肝火,他反而责怪雨荷,怪她不该惹她舅妈生气,还斥责她,以后不许再淘气,再胡闹。雨荷明显察觉到这段时间舅爸的变化,知道舅爸对她再没有了当初的热情,当初的关爱,她的心更加凄凉,孤独,和失落。

夏家湾村人的主要经济来源多来自于养殖业,家家户户,都养着家禽和家畜,其中养得最多的是山羊。每年的春夏之季,夏家湾的山野川壑,东一群,西一队,处处可见牛马羊群的影子,情景,蔚为壮观。夏国生是个养殖能手,家里养着两匹马、两头奶牛,几十只山羊和几十只鸡,在夏家湾,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养殖户,加上他的勤快,日子倒也过得宽裕。

平时,夏国生夫妇都是节俭的人,节俭的程度,近乎到吝啬,寻常时日,家里都是粗茶淡饭过日子,即使逢着时节,也鲜见肉香的味道,一年之中,大概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添点肉食。这一段时日,夏国生一改往日简俭的生活习惯,隔三差五,杀鸡炖汤,为陈彩云增加营养,补充身体。夏国生到底是节俭惯了的,每次杀鸡炖汤,为了能让陈彩云多吃一点,他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不单止自己不吃,也不准雨荷去吃。雨荷是个小孩,小孩都嘴馋,每次陈彩云吃肉喝汤,雨荷馋得直咽口水,夏国生和陈彩云视而不见,连一块肉,一杯羹,也没让她尝一下。没有夏国生和陈彩云的允许,雨荷那敢往那个碗里动筷子!缺少了肉食,肚子里没有油水,雨荷每天都觉得饥饿,经常,半夜里,她饿得肚子咕噜作响,实在忍不住,只好起床喝水来充饥。吃不饱,穿不暖,她比同龄的孩子,明显清瘦得多。

那天的事情,就是因为雨荷忍不住饥饿的诱惑而发生的……

“一阵秋雨一阵凉 ”。中秋过后,陇上罕见的下了几场细雨,微微的细雨里裹夹着疾劲的秋风,惊落了一树的枝叶。气温日渐见凉了。陈彩云的肚子也日渐见隆了。雨荷的心里暗暗高兴着,她记得,来到这里之前,母亲曾经说过,等舅妈生了孩子,就会来接她回家。望着陈彩云鼓鼓的肚子,想着母亲的这番话,她攀着手指头数日子,心里在笑。她太渴望离开这间屋子了。她很想知道,陈彩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什么在时候才出生,那样,就可以知道自己离开这里的日期了。可是,没有人告诉她。后来,在无意中,她从夏国生和陈彩云的谈话里隐约听到,陈彩云的生产日期,大约是在初冬之际。于是,她日日盼望着冬天的到来。她喜欢雪,喜欢雪的洁白,喜欢雪的柔软。现在,她又多了一个喜欢雪的理由,那就是,下雪的时候,她可以做梦,一个可以飞越樊篱的梦。

秋天,是给羊群和牛羊囤积冬天食料的季节,也是雨荷最忙碌的时候。想到不久之后,就可以回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雨荷干活的劲头也特足。每天,她背着那个夏国生为她特意编织的竹篓,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割回两篓满满的草料。

这一日中午,她割草回来。进门,就把竹篓里的草料倒出来晒了。回到堂屋,陈彩云的房门已锁上,知道她不在家。夏国生出去放羊了,也该傍晚的时候才回来。早上只吃了两个馒头就出去干活,半天下来,早已是饥肠辘辘。现在日头已过正午,她知道夏国生夫妇他们已经吃过了午饭。他们,中午吃饭是从来不会等她的。来到厨房,灶冷火灭,锅里,只剩下一碗酱糊糊的面,桌子上吃剩的青菜也已经冷了,一层乳白色的油凝固在上面,像是冬天里河面上才结的冰,轻轻的踩踏,便塌陷了。虽然是冷饭剩菜,她吃起来也觉得香。一碗面吃完,青菜也一扫而光,她觉得还没饱,可锅里已经空空如也。

屋檐下的煤炉正燃着,下面透气的口子盖上了,只留了一线小孔,上面的瓦罐冒着青烟。那是陈彩云熬的鸡汤。雨荷找来一块抹布,掀开盖子用勺子搅了一下,一阵鸡肉香味扑鼻而来。她咽下一口口水,食指大动。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肉的滋味了,实在太饿。见陈彩云不在家,她忍不住饥饿的诱惑,拿了碗过来,从瓦罐里满满的盛了一碗汤。汤很烫,她端着坐到了门槛边上吹风。她向碗里轻轻的吹着气,才放在嘴边浅尝辄止的喝了一小口,一股芬芳的肉香味在嘴里回荡着,滋味悠长。碗热得烫手,她站起来,把碗放在窗台上凉一下。大门忽然打开,进来一个人,原来是陈彩云回来了。雨荷吓了一跳,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一时吓得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陈彩云刚一进门便看见雨荷站在窗台前,正用劲的向碗里吹气,心里觉得纳闷。过去一看,原来雨荷吹着的是一碗汤,便知道,她是在偷喝她熬的汤,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着:“好你个馋猫,真懂得享福啊你,我刚熬出来的汤,我自己还没有喝过呢,你就给我喝光了,饿死你了吗?”说话间,伸手过去把窗台的汤拿起来,连碗带汤的往雨荷身上一泼。雨荷才从地里回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滚烫的汤水一下子全泼在了她的胸前,那只碗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雨荷略微怔了一下,刹时只觉得胸口一片火辣,剧烈的疼痛由身上直往心里钻,痛得忍不住哇哇的大哭大叫起来,满院子的疯跑。她一边哭一边拼力的喊着:“哎哟,哎哟,好痛呀!好痛呀!痛死我了!救救我呀!呜呜呜……哎哟,好痛啊!救命啊……”陈彩云毫不理会,见雨荷满院子的跑,还以为她想躲避。她恶毒的咒骂着,从旁边抄起了一条棍子追上来,往雨荷的头上身上腿上使劲的抽打:“你还想躲,还想跑,我打死你个瘟疫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偷吃东西?打死你,我打死你。”雨荷只觉得胸前背后都钻心的痛,根本没有听到陈彩云在骂什么,她一边跑一边大声的哭喊着救命。

哭喊声和呼叫声惊动了左右隔壁的邻居,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涌进院子里来看过究竟。阮二娘离得近,是最先来到的,看到陈彩云拿着棍子满院子的追打着雨荷,一时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过来拦下她说:“彩云,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先别打孩子,有事好好说嘛!快把棍子放下来。”一边说着一边抢夺她手上的棍子。陈彩云气冲冲的说:“这个瘟疫儿趁我不在家,把我刚熬起来的汤都喝光还不算,连碗都打烂了,真是气死我了,不打死她我难以消气。”阮二娘乘她说话间,早已夺下了她手上的棍子,丢到一边去,安慰她说:“算了,算了,唉!小孩子嘛,谁个不嘴馋呢?你正养着胎,不宜动气,这事就这样算了,快回屋里去消消气。”说着,把她往屋里推。陈彩云挣脱阮二娘的手,瞪着雨荷不停的骂着。院子里这时候涌进来了一大群人,大家一时不知道原因,围成一圈,悄悄的你问我,我问你,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人群里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陈彩云骂骂咧咧的向大家说了事情的经过。当然,她没有说出是自己向雨荷身上泼汤的事。大家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许多人觉得陈彩云是过于小题大作了,嗤之以鼻。九娃的母亲张大妈也在人群之中,见雨荷站在一旁躬着身体,双手捂着心口,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走过来,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她不要哭了。雨荷把胸着衣服的纽扣解开,泣不成声的说:“大……大妈……我……我……我好痛啊!好……好痛啊!”张大妈说:“你哪里痛了?你告诉大娘,让我看看”。雨荷哭着用手指了胸前。张大妈轻手轻脚的把雨荷的衣服掀开,一看之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叫一声:“哎呀!我的妈呀!”众人闻声都往这边看,等看清楚时,胆小的女人不由吓得掩面,许多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惊呼着。雨荷的胸前,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已经破烂了,隐隐看见了鲜红色的肉。张大妈惊问雨荷:“娃儿,你这是咋弄伤的?咋伤的这么重啊!”雨荷哭着说:“是……是……呜呜……是舅妈,舅妈向我泼的,呜呜呜……”。陈彩云站得比较远,看不清雨荷身上的伤情,还在喋喋不休的责骂着。张大妈大声的喝住她:“别骂了,不就是喝你一碗汤吗?你看你把孩子烫成什么样子了?”陈彩云走过来一看,愣了一下,许是没有想到雨荷烫得这么伤。转念想到雨荷偷吃的情景,心里就没有了怜意,反而骂得更旺盛:“活该,活该,烫死了还好,谁叫她偷吃,这叫自作自受,活该。”张大妈恼了,大声谴责她说:“你还是人吗?孩子都烫伤成这样子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雨荷虽不是你的亲骨肉,可人心肉做,你也不该这样虐待孩子啊,有你这样为人父母的吗?你莫不是见快有自己的孩子了,就不想养她了?你不想养也不该整日虐待孩子啊!”张大妈一怒之下,说出了平日大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大家马上齐声附和起来。人群中,有人悄悄议论她的,有人暗骂她的,也有人跟着张大妈谴责她的。

说话间,有好心人凑巧家里有用剩下来的烫伤药,便跑回去拿了来给雨荷涂抹了伤口。

陈彩云恼羞成怒,冲着众人大声骂起来:“关你们什么事了?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家事,我教孩子用不着你们管,管我用什么手段不好,打死她也是我自家的事,你们管得着吗?”张大妈大声的质问她:“亏你还说得出雨荷是你的孩子,世上有你这样对待孩子的母亲吗?”陈彩云面无惧色,盛气凌人的瞪着张大妈说:“我不是她的妈,难道你是啊?她吃了你多少粮食?”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了起来。众人被陈彩云不近人情的泼赖样激得气结,又纷纷指责她。众人众口铄金,陈彩云这才熄了火焰,灰溜溜的躲回房间里去了。

闹了一会儿,大家见事情告了一段落,雨荷也在张大妈和阮二娘的安慰下安静了,就各自走了。剩下张大妈和阮二娘把雨荷唤回她的房里,又安慰了她一番。雨荷不停的啜泣着。尽管她的身上还疼,但她已经哭得没有了眼泪。阮二娘和张大妈又待了一会,再帮雨荷张罗好了伤口,然后也走了。

傍晚,夏国生放羊归来的路上,有人便向他说了他家白天发生的事情。回到家里,见了陈彩云,只是细声的说了她几句,并没有过多的责怪。接着走进雨荷的房里,安慰了一番,咛嘱她以后不要再偷吃了,以免惹她舅妈生气,然后就走了出去。

那夜,雨荷痛了一夜,哭了一夜。

半夜里,她痛得辗转反侧睡不着,找来一把扇子,不停的扇着伤口,以减轻身上的痛楚。伤在身上,痛在心里,她觉得,心里的痛像是被刺刀剜过一般,剧痛难当。她忽然怪起她的父亲来,要不是他的决定,她是不会来到这个家来生活的,要是不来到这里,她就不会遭受现在的折磨。以前,她是不懂得世间上有“恨”的,但现在,她心里开始恨起对陈彩云来了,不再仅仅是以前的不喜欢。她恨陈彩云的残忍,恨她的冷酷,恨她的惨无人道,恨她的……太多太多。

那一晚,她想了很多很多。后来,她忽然想到了逃跑这个字眼,想到跑回自己原来的家里去。她想,反正现在陈彩云已经怀上了孩子,不会再在乎她这个养女了,自己回到家里去,父亲应该不会责怪的。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家了,对这个家已经彻底没有了留恋。这个家里的人,对她没有一点亲情感,有的只是刻薄,虐待,奴役。她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决定要逃回自己的家里去,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就走。

那一晚,雨荷整夜没有睡,她躺在床上,遥望着窗外天空中闪烁的繁星,聆听着屋外秋虫悲伤的哀怨,心里默数着星星,思索着,外面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虫子,歌声会如此凄凉。渐渐的,她觉得身上的痛楚已没有了之前痛得那么强烈。

……当黎明前的黑暗刚刚过去,天空中出现了一线鱼肚白,雨荷就悄悄的起了床,轻轻的打开了院子的大门,又轻轻的掩上了,然后急速的跑到通向回家的大路上。她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心里忽然轻松起来,似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她打算,永远不再回来这个令她伤心和愤恨的地方。她出了大门,再没有回头多看一眼那间她住了两年多的房子一眼。撒开双腿,沿着回家的路发疯般的狂奔。

文章评论

幽静若冰

先到这儿,忙了,闲了再来。[em]e160[/em][em]e160[/em]

心境无涯

人之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这种歹毒之人是会遭报应的,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