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

这一顿饭，夏雨荷吃得津津有味，也吃得饱饱的。她忘记了自己在夏家湾，已有多久没有吃过这么一顿饱饭了，更不用说吃好的。以至她吃完面条后，连碗里的汤汁都舍不得倒掉，喝得一干二净。夏莲香看在眼里，疼在心间，望着她饥饿的样子和消瘦的脸，一阵心酸。她从没有想过，女儿在弟弟家，竟然会受到如此这般的对待，那可是自己的亲弟弟啊！她心里再次责怪着自己当初的一念之慈，换来现在如此的景况。
饭后，在堂屋内，夏莲香趁着王明亮吸烟之际，以商议的口吻对他说：“明亮，咱们上一回说的那件事你看是不是要重新考虑呢？”王明亮愕然不解，问道：“是哪件事？”夏莲香说：“就是接雨荷回来的那件事。”王明亮这才明白夏莲香在说什么，他不以为然的说：“咱不能因为雨荷出了这点小事就把她接回家，你这么一来，不是令国生难堪吗？况且外面的人也会说我们说话不算话。孩子都送给他养了两年多了，说接回来就接回来，活像小孩过家家，这像话吗？我觉得雨荷在国生那儿挺好的”。夏莲香一听这话就来了气，冲着王明亮没好气的说：“亏你说得出挺好这两个字来，雨荷现在这一身的伤痕也叫挺好的？你这眼睛不是瞎了吗？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她对我女儿不好，我就要接回来，就算咱们家生活最艰难，我也要让女儿活得开开心心，总比现在女儿在那里受那恶妇的罪要强”。王明亮说：“那也不能全怪彩云的错，这是雨荷犯错在先，估计彩云也是失手了才造成雨荷这伤的，谁会故意这样残忍的对待一个孩子呢？”夏莲香火了，说：“你干嘛总为那恶妇说好话？你得了她啥好处？人家总说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以你平常的所为，也算得上是个君子，现在你是反过来演，是以君子之腹去度那个小人之心，你大度得过了头，以为天下间的人都像你这般好人。别人不会那样残忍的对待孩子我相信，可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彩云的性格和为人，居然还要替她说好话。你只会为别人着想，从不为自己的女儿考虑过，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做父亲的人。不管怎么说，我是再不会把女儿给她养了”。夏莲香这一阵絮絮叨叨的说话，也惹火了王明亮，他说：“当初是你主张把雨荷送给你弟弟抚养的，现在倒怪我了，你这不是蛮不讲理吗？”夏莲香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情况又不同当初，她现在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会这样刻薄和虐待雨荷，我要把雨荷接回来有什么不对？”王明亮听了勃然大怒，斩钉截铁的说：“不行，除非是我死了，否则我是不允许你接她回来的，我不能让别人在背后指着我的背脊说我不守信用，说我的坏话”。夏莲香嫁给王明亮十数年，早已了解他的个性，知道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绝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已经履行的事情，就一针见血的道出了他的心事说:“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主意，死要面子呗”。王明亮一听，更火了，就大声和她争辩起来，夏莲香也不甘示弱。于是，夫妻俩自相爱结婚以来，第一次吵架了。这么一来，家里顿时弄得一团糟。
俩人因为对雨荷的事情意见不一，最后吵得不欢而散，夏莲香哭着拉起雨荷，自回房相寝。雨荷是极不愿意回到夏家湾的，可看着王明亮铁青的脸、妈妈哭着的样子，半晌不敢发话。回到房里，雨荷抚着夏莲香的脸说:“妈妈你别哭了，我恨爸爸”。夏莲香愕然不解，问道:“为啥恨你爸？”雨荷说:“他不要我，还骂你。”夏莲香听了，失笑说:“傻妞，不可以恨自己的爸爸，你爸也有他的难处，很多事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好了，睡吧，今晚妈陪着你睡”。雨荷听了，心里一阵欢喜。
第二天清晨，雨荷还在熟睡中。朦胧间，忽然听见父亲和母亲的吵架声，她一下子扎醒。爬起来趿着一双拖鞋走出房间，来到前院，只见两个叔子和左右的邻居叔伯居然都来了。
原来，王明亮早上起床之后，就黑着脸对夏莲香说，吃饭后就要把雨荷送回夏家湾去。夏莲香知道他的性格固执，原本也没指望真的就能把雨荷接回家里来，可怎么也没想到，雨荷的伤势还没痊愈，王明亮就要把她送回夏家湾去。她很恼火王明亮这种近乎不合人情的行为。自然是不同意。意见不谋之下，互不相让。于是，夫妻俩又吵起架来。争辩不下，夏莲香就跑去隔壁把两个叔子和左右邻近的同房叔公都叫过来帮评理，希望他们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去说服王明亮。众人来到院子里，夏莲香把事情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大多数人都赞同夏莲香的意见，也有个别不作表态的。王明亮却坚持己见。夏莲香忍不住了，哭着和他争吵起来，大家少不得又是一阵相劝。
正闹间，王明亮瞧见雨荷走出来，就把火气往她身上撒，冲着她说：“雨荷，你给我赶快去洗嗽，待会吃过早饭我就带你回你舅爸家里去。”雨荷平常从不敢顶撞王明亮半句，这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竟然回嘴说：“我才不回舅爸家里哩。”王明亮一愣，火了：“你敢不回？”雨荷说：“就不回。舅妈经常打我骂我，还不给我吃饭，还要我做好多活儿，她不把我当人看，我才不回去呢。”大家听了，顿时哗然，有人问雨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雨荷就把事情重说了一遍，所说和先前夏莲香所言如出一辙。夏莲香又叫雨荷揭起衣裳让大家察看她的伤情。大家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不忍卒睹。王明亮瞪眼向雨荷吼道：“够了，够了，别再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就是因为你平时太顽皮，所以你舅妈才要惩罚你。不许说了，快快去洗嗽，吃饭后马上跟我到夏家湾去。”雨荷看他脸色凶巴巴的，不敢再接话，怏怏的去了洗嗽。王明亮丢下众人不理，自顾的回身到屋里去。夏莲香见王明亮心意已决，知道他的固执无人可以扭转，心里恨恨的，却又无可奈何，红着双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闭起门来不再理会王明亮。大家见此情景，交头接耳的议论了一阵，先后走了。
晌午的时候，王明亮带着雨荷回到了夏家湾。踏入院子之际，远远的便听见夏国生和陈彩云正在屋子里说笑。王明亮没有想到夏国生夫妇竟然是这样，他们明明知道雨荷已经出走了，竟然没有一点急着去寻找的动静，并且还有心情在家里闲言戏嘻。他窝着一肚子的气，进门的时候，“嘭”的一下狠狠的踢了一脚大门。夏国生和陈彩云正在打趣，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吓了一跳。俩人同时回过头来。陈乳云回头见是王明亮，把刚要冲口而出骂人的话生生的吞回到肚子里，取而代之换上了一张笑脸，夫妇俩人异口同声的说:“姐夫，你来了？”
王明亮平常为人不苟言笑，表情严肃，加上他的身形高大，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夏国生平时对这个姐夫就比较敬畏，此时见他站在门口，铁青的脸在幽暗的屋子里看起来显得森严可怕。夏国生见他拉着雨荷进来，便已猜到事情的原委，心里顿时感到又愧又怯，愧者，是觉得自己老婆的性情暴戾，对雨荷实在是太刻薄甚至太残忍了；怯者，他真担心姐夫一气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陈彩云倒是显得冷静，反应奇快，一见王明亮进门便挺着大肚子站起来堆起笑脸，装作惊喜的说：“姐夫你可把雨荷找回来了，我们正焦急着呢。哎呀，雨荷，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要回家咋就不和我们说一声呢？害得我和你舅爸到处找你，这不，我们刚才还在谈着你的事情，可巧你爸就把你带回来了。”说完拉过来那张平时几乎是她专座的太狮椅示意让王明亮坐下来。王明亮没有客气就坐了下去，他扫了一眼陈彩云，默不作声，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土烟丝，从中取出一慑儿慢慢的卷起来，片刻卷好了，放在嘴边用口水舔了一圈，那烟丝就成了一支特制的卷烟，他把烟包放回口袋，又从里面摸出一合火柴“咔嚓”一下点燃了，然后狠吸了几口。陈彩云向他递过来一杯茶，王明亮没有理会她。她只好无趣的走到一边去，暗里却用眼睛狠狠的瞪了雨荷几眼。
雨荷躲在王明亮的身后，心里惊惶不已，她不想、不愿 、不敢看陈彩云的眼睛和模样，陈彩云凶狠的形象她太深刻了！她害怕看她那双恶毒的眼睛，只要一接触上她的眼睛，便感觉背后有如芒刺。她没有抬头看陈彩云，却知道她此刻肯定是正凶巴巴的看着自己。雨荷感到背上隐约有汗水溢出来。
王明亮慢腾腾的吐出一口烟雾，这才对夏国生说：“国生，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说，你现在的情况我也知道，你就快有自己的孩子了。咱们不是外人，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初你姐看你整天过得不精神，才提出来给个孩子让你养，而你也乐意，所以我才让孩子跟你姓。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孩子既然给了你，就是你夏国生的女儿，可现在你看你们是怎么对孩子的？她再怎么不好，也不该如此对待她，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啊，莫非你们是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想要雨荷了吗？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们到底养还是不养雨荷？你们今天就给我说清楚。”夏国生望了眼王明亮冷峻的目光，心里着实生寒，摸不出王明亮话语背后的用意。他心里其实是希望王明亮把雨荷接回去的，但他又说不出口，只好硬起头皮说：“姐夫，之前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不过以后我们会改过来。你放心，让雨荷在我家，她就是我的女儿嘛，咋能不养呢？”“好！”王明亮一拍大腿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希望你以后做个真正的男人，要以自己为中心，不要什么事都由别人作主张，活着就得有男人的骨气。”他说这句话时是望着陈彩云说的。夏国生和陈彩云都明白王明亮的话里是含沙射影，顿时觉得脸上一阵燥热。
陈彩云心里本来就巴不得雨荷跑了不要再回来才好，却不料王明亮又把雨荷送了回来，心里一肚气，又不敢发作。因为她心里也怵王明亮。现在眼见事情已如此决定，心里只有无可奈何。
王明亮站了起来走到夏国生面前对他说：“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别的话我不想多说，只是你要记得，雨荷以后就是你们的女儿，你们要好好对她，她以后才会对你们好。”他说的时候，着重的提高了“你们”这两个字的音量。他回过身又对雨荷说了句：“雨荷，记得，以后要听话。”然后便夸出了门口，头也不回的走了。夏国生没有想到，一向脾气火爆的姐夫，在处理这件事上，竟然如此安静，一时愣在那里，半晌猜想不透。
雨荷追出门外，她站在门口朝着王明亮的背影哭叫着：“爸爸，爸爸”。然而，王明亮似乎充耳不闻，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自顾自的大踏步走着。渐渐的，渐行渐远，他的背影只成下一个黑点在踽动着。最后，终于消失在雨荷的视线之中。雨荷扶住门口的柱子，紧闭着双唇，任由两行泪水扑簌扑簌而下，她朝着王明亮远去方向大叫了一声:“我恨你，恨你！”
远处，有风，风中有几枚落叶在飞扬，它们仿佛在追逐着风儿要去的地方。雨荷心里忽然渴望自己就是那一枚落叶，可以那么自由，那么洒脱的随着风儿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会是个美好的归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