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荷(十一)

个人日记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日出日落,光阴似苒,很快又到了来年的金秋时节。
这一年, 雨荷八岁了,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其实,早在去年七月间,村干部就传送来了“张湾小学”的《适龄儿童入学通知书》给夏国生,通知他说雨荷已到了入学的年龄,要在9月1号前到“张湾小学”注册入学,但那会陈彩云以各种借口给推却了,雨荷最终未能入学。
这天的上午,夏国生正在院子里扫落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一个男人的声音高喊着:“囯生在家吗?请开一下门。”夏囯生听出是村支书夏光荣的声音,随即放下手中的扫帚,应声道:“好嘞,来咯。”夏国生拉开门闩,夏光荣和另一个村干部走了进来。
一阵寒暄过后,夏光荣从随身挎包里掏出来一份文件递给夏国生。夏国生接过来问:“啥东西来着?”夏光荣说:“《适龄儿童入学通知书》”。“这和我有啥关系?”夏国生搔着头皮问。夏光荣说:“咋和你没有关系?雨荷是你的女儿,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去年就通知过你们了,可你们却没给她去注册。根据宪法,父母有责任给孩子提供接受教育的义务。”夏国生拍了一下脑袋故作恍然道: “噢!看我这糊涂脑袋,竟然糊涂得把这茬给忘了。”遂打开通知来看,展望入目所见标题与前面所述无误,文字为印刷体,惟传送员及家长署名处是人手添写。
夏国生草草浏览一遍,把通知搨起放入口袋,又陪俩人闲扯片刻,夏光荣因还要往其他人家传递通知,便欲告辞。正巧这时陈彩云抱着儿子从屋里出来。夏国生的儿子取名夏文杰,这时已过半岁。陈彩云看到夏光荣要走,便扬声叫住他,耍笑说:“嗳哟,支书来了!今儿是那阵风把支书大人吹到咱陋室这儿来啦?咋见了我就要走呢?进屋来喝一口水坐一会再走呗,这么急着走,莫不是嫌我们家的凳子上长刺了?”夏光荣听她这样说,只得把刚要迈出去的脚收回来,回身对陈彩云笑笑说:“嫂子真会说笑,你知道咱只是个谋吃公家饭的小人物,吃饭办事,身不由己呀。这不,我还要赶往下户人家那里去送通知,所以就不坐了,改日有空再来坐吧。”陈彩云说:“哦,你送啥通知来着?”夏光荣只得说: “不就是送《适龄儿童入学通知书》来嘛,呵呵。”陈彩云说:“噢,咋也来我们家送?”夏光荣说:“你们家雨荷已到了入学的年纪,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她就可以入学了,所以给你们家也送来了一份通知。”陈彩云一听这话,悖然变色,立时就嚷起来:“啥?这个野丫头我养她还得供她读书?天杀的,她想都别想,她想上学,那就叫她立马滚出我这个家门,反正她也从不把我当作妈来看,这样的女儿我早就不想养了,现在想让我掏钱出来供她上学,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夏光荣年届不惑,体形清癯,目光炯炯,是个典型的西北农村汉子形象。他为人公道,办事认真,深得村民的赞赏,故此在夏家湾村支书的职位上已经待了将近十年。这时他听见陈彩云说话实在不合情理,不近人情,便认真的对她说:“嫂子,送适龄儿童入学是每个父母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而这也是法律规定的。你既然是雨荷的养母,就有责任供她读书上学,让她吸收文化知识,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陈彩云横蛮起来,不屑的说:“你别拿官腔和我说话,我不吃这一套。我只是个种地的农妇,不懂什么法律,只知道我养着她,她吃我的,穿我的,就得给我干活做事。如果她读书去了,那我家里的活谁干?我养她岂不是亏死了?”
夏光荣素知陈彩云平时为人野蛮泼辣。然而虽然同村,却是接触甚少,对她的了解不是太多。按他的想法去推理,一个人,纵使多么的蛮不讲理,到底也有个谱。但现在听了陈彩云的话,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天大的错误,他这时候蓦地想起了一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的世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心里为之惋叹,只觉得眼前这个妇人,简直不可理喻。真是百闻不如相见啊!他心里说。当下他漠然的对她说:“送不送孩子读书那是你的事,但送通知是我的工作职责,我现在已经送到你们手里,算是完成了我的任务。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招呼同事,俩人头也不回的先后走出了大门。
夏国生把俩人送到门外,他知道夏光荣心里有点气结,便连连说着客气话赔不是。夏光荣心里虽然不舒服,却不是因他而起,自然没有怪他,劝慰了他几句,又和他说起了关于雨荷上学的事,说就算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但也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途。夏国生连连点头称是。
送走了俩人,夏国生回到院里,陈彩云问夏国生说:“你真打算送那野丫头上学去?”夏国生嗫嚅着说:“孩子嘛,总得要读书才能认字和懂道理。”陈彩云瞪眼说:“孩子孩子,说得多亲切,她是你的亲孩子啊?那我现在抱着的孩子就不是你的亲孩子了?我告诉你,你就别想着供那野丫头去上学。”夏国生说:“咱不送孩子去上学,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况且外面人家背后肯定会议论和数落咱们的,到时看你怎么应对。”
陈彩云正想回话,怀里的孩子这时却哭了起来,陈彩云连忙哄着孩子,一时无暇去搭理夏国生。夏国生也觉无趣,便怏怏的走回屋里去了。
每年的秋天,都是繁忙的季节,这时候,雨荷又到了每天去割草料以待羊群过冬备用。陈彩云对她似乎日益厌恨,常常吆三喝五指桑骂槐的骂她。不过,雨荷已经习惯了她的嘴脸,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与她顶撞,自那次她父亲“押解”她回夏家湾后,也再没有在她面前流过泪。只是,让雨荷觉得最难忍受的还是饥饿。每天,她都吃不饱,经常是有上一顿就没有下一顿。有时,她在割草时不得不摘些野果野菜,或以喝水来充饥。
自从上次村干部送来了入学通知书后,因为关系着雨荷入学的问题,夫妻俩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夏国生想着妻子与雨荷的关系最怎么不好,也不能不让孩子读书。陈彩云听了他的想法,气得大骂他人头猪脑。吵过之后,事情依旧还没解决,只好暂且搁着不提。
到了9月1号,村子里所有适龄的儿童都已经注册入学了,唯独雨荷每天还要背着竹篓去割草。每天的正午和黄昏,她那瘦小的身影忙碌在田垄上、山野间,显得那么孤寂,那么伶仃。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雨荷的事情,引起了村里一些人的同情,大众议论纷纷,都说孩子不是亲生的,就不让孩子去上学,这样为人父母太不该,太没有天理,说得激动的,甚至背地里骂起了夏国生夫妇没人性。议论传到了夏国生那里,他感到了大众言论的压力。三天之后,夏光荣和几个村委干部又再次登门造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他做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影响孩子的未来。在村委的压力和众说纷纭的指责之下,陈彩云最终只好同意了让雨荷去上学。于是,在开学后的第五天,雨荷终于坐在了“张湾小学”一年级的课室里上课了。那天,雨荷觉得很开心,身边的一切,是那么的新奇,那么的值得令人期待。
学是可以上了,可每天一早,陈彩云就把雨荷叫醒,要她把家务做完,衣服洗好,然后才准许她上学。为此,雨荷常常迟到,有时工作太多,一个上午也忙不完,等她把工作做完,学校放学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换言之,她间或的迟到和缺课,她的功课因此而上不去。“张湾小学”在邻村,步行要半个小时的路程。开始的时候,班主任不明所以,经常批评雨荷的这种行为。但当了解了雨荷家里的情况之后,才明白事情的真相,但爱莫能助,惟有鼓励她多加努力。
这天上午, 雨荷忙完家务后,眼看到了该去上学的时间,但陈彩云还要她洗完夏文杰的屎尿裤才让去。雨荷想着等洗完了这堆衣服,又得迟到了,便乘陈彩云出去之机,背起书包偷偷的跑去学校上课去了。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今晚又将要挨饿,因为这是陈彩云对她惩罚的惯例。但她已顾不上这些,她的功课已经落后太多,跟不上别的同学,她的心里着急。
果不其然,傍晚放学回来。雨荷刚一踏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陈彩云就火气冲天的迎面而来,用两个手指用力的拧着她的耳朵大骂,雨荷当即痛得泪流如注。陈彩云边拧边骂,所骂之语无不狠毒。拧完又拿起一条棍棒照着雨荷身上腿上狠抽。雨荷虽然痛得眼泪直流,却始终没有放声哭出来。陈彩云见雨荷没有哭,反而打得更狠。要不是陈彩云的儿子哭起来,这回真不知道雨荷还要被惩罚到何时。陈彩云停下来抱起儿子哄着,回头呼斥着叫雨荷去喂羊扫羊圈。雨荷双脚被打得又痛又肿,一瘸一拐的朝后院里去了。
夏国生回来,看到陈彩云的脸色,就知道她肯定是又在对雨荷生气。他本想说几句,但看到她气呼呼的样子,还是把将要到口边的说话吞回肚里。
还没入夜,陈彩云早早的把饭菜做好吃了饭,便把厨房的门锁起来。等雨荷喂完牲口扫完羊圈回到屋里,陈彩云已经回房里睡下了。雨荷是从不敢敲她的房门的。没有饭吃,她只好早点睡觉,因为只有睡着了,才会忘记饥饿。
然而,这晚躺在床上,她却饿得久久不能入睡。熬到下半夜,已反复起来喝了好几次水。到第四次起来的时候,她喝了水,刚想转身回房,迎面却撞见一个人站在那里,她吓了一跳,刚想呼叫,那人向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雨荷定神一看,才知是舅爸,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夏国生拉起雨荷,来到厨房,从锅里拿了两个包子,交到雨荷的手上,两个包子还带着微温。夏国生悄声说:“回到房里才吃,别让你舅妈知道了”。说完,自顾自的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原来,夏雨荷半夜里三翻四次起来喝水的时候,夏国生被扰醒了。他悄悄的起床,想看看雨荷到底在干什么。当他看到雨荷起来后不停喝水的情景,他明白了什么,内心不觉生出一丝愧疚。雨荷再次起来时,他偷偷地从陈彩云放在衣架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厨房的钥匙,然后才有了前面的一幕事情发生。
雨荷回到房间,狼吞虎咽似的吃了一个包子。刚想把剩下的一个吃了,放到嘴边,却忽然停下来,想到明天不知道是否还会挨饿,她舍不得一下子把两个包子都吃掉。躺在床上,捧着剩下的那个包子,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陈彩云早上起来,发现锅里的包子少了两个,以为是夏国生昨晚起来的时候吃掉了。煮好了儿子的早餐,还不见雨荷起来,便来到她的房间外叫了两声,没有人回答。她推开房门进去,见雨荷蒙头睡得正香。她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骂起来:“睡死了吗你?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睡?不用做事啊?”猛然拉开雨荷盖在身上的被子。
因为昨晚起床较频,雨荷睡得太沉了。正在梦中,觉得身边有人在拽自己,她一下子扎醒,睁眼一看陈彩云满脸怒目的站在床前,她慌了,赶紧爬起来。“扑”的一下,昨晚捧着睡觉的包子从她的身上滚落在床上。陈彩云定神一看,立时想到厨房里不见的两个包子的事,就以为昨晚的包子是雨荷偷吃了,便疯一样骂起来。瞬间,巴掌劈头盖脸的打在雨荷的脸上和身上。雨荷避无可避,只能双手抱住脑袋任由陈彩云又拧又掌又掴。这一顿好打,只打得雨荷鼻青脸肿口破身淤。
夏国生在房里听得陈彩云的咒骂声,不耐烦的蒙起了头继续睡。因为以往每天起来,陈彩云都会叽里呱啦的咒骂,他以为她又是习惯性发作而已,故此不作理会。等他起了床,才知道雨荷被打是因为昨晚吃了两个包子的缘故,他本想把事情向陈彩云解释一番。但又怕她不讲理起来,只会引发更大的争吵,加上事情已过去了,再说也无益,便闭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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