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

马山煤矿的办公调度室里，张远山在黑板上写完明天的工作安排与调动计划，又重新浏览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放下粉笔。擦了擦手，把桌上所有资料和文件收拾起来分类折合好锁进抽屉。做完这些，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针指向下午的5:05分，今天的工作进展程度和平时相差无几，一如既往的准时完成。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响指，紧接着握起左手成拳，右手覆盖在拳指中间上用力一按，“得得得”一阵关节活动声从他的指缝间响起来，声音响过，换转双手又做了一遍同样的动作。他拿起茶杯想喝水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空了，到茶几上加了一杯水，回到座位上坐下来，朝茶杯里轻轻吹着气，等茶水稍微凉下来，他才浅尝辄止的呷了一口茶。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瞬间，屋内弥漫着一股尼古丁的味道，透过缭绕的烟雾，依稀可见他的倦意。眼见离下班的时间还早，他又拿起桌上的其它工作资料聚精会神的看起来。
马山煤矿建场于八十年代初期，由当地政府和其他的单位合资经营，规模不算大，却已算是当地的大型企业。西北山多，矿产资源丰富，是当地发展经济的主要途径。改革开放之后，当地政府为搞活经济，想方设法招商引资，以求通过外资来带动当地的经济效益。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丰富的矿产资源自然首先就被政府部门列为开发的首选项目。于是，马山煤矿适时地应运而生了。
张远山三十余岁，正富当年，是马山镇国土局的办公室主任。由于长期与土地打交道，加上他平时展现出来的工作能力，自然而然就被上级委派为合作方的负责人，被冠以生产矿长和场长的职务。受此重任，张远山不敢怠慢，为了不辜负上级的期望，他一刻不敢松懈，工作认真负责，凡事亲力亲为，视矿场如家。矿区在一个大山坳里，虽然离家不远，为了方便工作，他搬到了矿场，与工人们共在蓝天下，同饮一方水。
矿区里有三百多个矿工，除了领导和技术人员住在前面两座排列的砖瓦房外，其他的矿工分别住在附近矿上安排的房子里。房子也是砖瓦房，分为两类，大房住的大都是单身矿工，六人一室。小房是家属房，类似大房，但相对面积要小一些，是专门提供给有家属在矿上做杂工的工人们住的。矿上有工人食堂，一般的单身工人都在食堂就餐，而有家属的工人，多数是自理伙食，但若自己懒得做饭，只要在食堂里挂个号，就可以在食堂吃饭了，倒也方便。
张远山住在办公室的隔壁，自居一室。农闲时节，他的妻子常来这里做散工，也只有在那时，他的房子里才会有烟火的味道。平常时候，张远山则与其他几个办公室同事搭伙。因他身居要职，工作繁忙，做饭这些小事自然就无需他去插手。每天，他既要安排好矿区的工作，又要管理好矿场的纪律，还要关心矿工们生活上的难处，大大小小的一堆事情，忙得他就像个陀螺似的转过不休。张远山工作尽职尽责，领导有方，对矿工们又处处关怀，因此在矿区里落下了好名望！矿工们对他是推崇备至，敬重有加。
张远山在办公室看资料看得正入迷，门外忽然“笃笃笃”的响起了敲门声。“请进”，张远山话音刚落，外面走进来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三七分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样子斯文。他朝张远山招呼道:“张主任，下班时间到了，该吃饭啦”。张远山是镇上国土局的办公室主任，大家以前叫惯了，所以一直到来到矿上，大家都没有改口。张远山抬头见是会计员郭东亮，又抬腕看了看表，就笑说:“哟，到点下班啦？时间过得可真快！怪不得肚子都闹革命了。哈哈哈……”。郭东亮也笑说:“你这头孺子牛，哪天不是忙到要我来叫你才知道吃饭。”两人相视大笑起来。张远山和郭东亮同在办公室工作，平时相处甚好。张远山一个人在矿上的时候，就是与他及另外几个人一起搭伙。因为张远山工作比较忙，郭东亮仿佛就成了他的生物钟，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郭东亮都准时的来叫上张远山去吃饭。
俩人来到相隔不远的一间房子，那是另外几个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房间。房里面，几个小伙子正忙着张罗碗筷准备吃饭，见了张远山到来，笑着打过招呼。张远山逐一回应。饭菜上来，几个人便围坐在桌前边吃边谈。张远山问其中一个小伙子道:“小李，程浩运煤回来了没有？”小李回答道:“回来了，下午又开车去煤场装煤了，说是明天要送去靖远”。张远山笑着打趣说:“程浩这家伙干活真玩命！看来又得给他涨奖金了。”另一个小伙子马上接口说:“张主任，啥时候给我也涨点奖金吧，我工作也不差啊。”张远山说:“行，你现在引颈过来，待我给你头上涨两个角。”随手做了一个敲打的动作，众人发出一阵朗笑。张远山又对小李说:“明天多招募几个散工拣煤，拣煤那里太慢了，工作有点跟不上。另外，要质检人员把好质量关，质量就是企业的生命，马虎不得。”小李点头回答道:“好的，好的。”

吃完饭，矿场上已是灯火通明，夜色阑珊。山里的夜，来得特别快，也特别寂静。当太阳隐没在地平线，山里就灰暗下来，加上黑漆漆的山和黑漆漆的地，无疑是加剧了黑夜的深沉漫浸。等张远山回到自己的房间，烧水洗浴洗衣完毕，外面已是四野寂寂，黑夜沉沉。矿上的工作比较劳累，多数矿工此时已经熄灯就寝了，只有矿场上的路灯和值班室里的日光管还散发出光辉。张远山沏了一杯茶，点燃一支烟，然后坐在椅子上，享受一天里最闲暇的时光。他觉得今天有些累，打算喝了这杯茶，抽过这支烟，就休息。
窗外，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偌大的矿场，安静得如同一潭平湖，无涟无漪，无声无息。天上，半弯月牙才堪堪露出半弧形的轮廓，像个羞涩的少女，偶尔躲入一团云丛里，半晌又遮遮掩掩的露出脸来。没有风，这个夜里静得有点冷清，仿佛连一根针掉落地上都能听得见。静夜从来是思绪漫游的最佳时机。虽然有点累，张远山却觉得脑子里分外活跃，一些乱糟糟的事情，不时的滑过他的脑海，一茬接一茬。他想着明天的工作，想着矿上的事，想着井下的工人，想着家里的亲人……想到家里，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他想到了他才五岁大的宝贝女儿。他喜欢女儿，打自结婚的时候，就幻想着将来要养个乖巧听话的女儿。谁料，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他不甘心，决心非要养个女儿不可。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生到第四胎，总算如愿以偿，他的妻子终于为他诞下了一个女儿。他觉得，男孩子带着野性，比较叛逆，而女孩子则温柔善良，比较善解人意。故此，四个孩子里，他最疼爱的就是小女儿。
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个人占据着你的心，这个人可以是你的爱人，或是你的亲人。因为这个人，你的生活才甜蜜；因为这个人，你的人生才精彩。或者，张远山心里的这个人，就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因为，当他想到女儿时，他一脸的陶醉，一脸的幸福，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寂静的夜里，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哭声，哭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悲切哀伤。虽然声音不大，在这个静夜里却无疑似暮鼓晨钟，让人听得清楚，听得分明。张远山听出，那是个孩子的哭声，而且还是个小女孩。他心里想: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哭呢？再听了一下，觉得声音竟然有些熟悉。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呢？他心里再度打起了问号。
不得不说，张远山这时也许是思女心切，以至出了幻觉，当他沉浸在思念的时候，凑巧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他没有深究，也没有细辨，听着听着，竟然越听越像他女儿的声音。人总会这样，当你沉迷在一件事情上的时候，便以为，你所接触的一切，都和这件事有关。张远山这时便是这样的心景。
他听了一会，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 ”婉儿，是婉儿”，他的心狂跳着。婉儿是他女儿的名字。在他正想着女儿的时候，她竟然就在外面哭着。婉儿怎么来了？她怎么会在屋外哭呢？这么晚了谁带她来这里的？……那一刻，他心里纵然有许多的疑问，却还是马上从柜台上找出了手电筒，然后推开房门风一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