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树林里风一阵接着一阵，叹息一样，每一次叹息都带下一些树叶，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寂静盘旋而下。满世界都是落叶的簌簌声，这里、那里，声音细碎连绵不绝，枯叶碰在任何地方都发出声音，最终轻轻俯在已经落下的叶子上，那轻微的承接几乎轻柔得听不见，一层盖着一层，彼此接纳和怜惜，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温存。人看着（其实就是我），总忍不住去踩，嘁嘁嚓嚓地破碎，来回地踩。碎叶的声音从大到小，像是相同的一句话，反复说，越说越小声，最后停下的瞬间，有种空洞的有趣，也伤感。脑子里倒是空空的舒服。

太阳有点发白，持续下降的温度把阳光冻伤了一点似的，化在河水里才更黄些，每一层荡漾开的涟漪都抹了一层油。好像会过日子的穷家，一小坨肉也熬出一锅好汤。河边一排杨树已经掉光了树叶，连成片，树杈微拢，空着的树杈之间并不完全是空的，淡淡的灰绯红色的雾气笼罩其中，让几个鸟窝十分明显。你喜欢鸟窝么？我很喜欢，觉得要是也能躺在里面就好了，一定很温暖很安全。你再去找点吃的回来，我们就在窝边啄着吃下去。

空气中有淡淡的煤灰味儿，有人家开始升炉子了，丝丝淡蓝的烟从白铁皮的烟筒里飘出来。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鸡叫，那声音突然让人眼睛一热，为什么呢？你听见也会这样心动一动么？我告诉你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的存在，实实在在，平白无辜，但我好像在做一件有企图的事情——企图用这一切打动你。这个世界，有一个人，你看不见他，但是你知道他在那里，感觉竟然是这样不同。世界不平衡了，世界总是往他在的那个方向倾斜，你总忍不住朝向他，总是忍不住把看见的一切描述给他。这个贫瘠的十一月，我还能告诉你点什么呢？

有两株柿子树，站在一家院子里，下半截被院墙挡住了，只露着长满果实的枝头。柿子树结那么多柿子，又小又胖的火红，两三个一簇，四五个一堆，枝头微微下垂着。圆的果子，衬得树枝铁钩般的线条，在寒风里铮铮不服，宋画一般。那果子金红得浓烈，已经成熟到了极限，薄皮轻轻一戳就会破，吃一口一定甜得张不开嘴的，软而不涩的，还有微脆的柿舌头。但是这些果子就那么挂着，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能看到很多柿子就那么挂着，没人理会。好像柿子是一种不稀罕的东西，又不自知，结那么多果实让人为难。若只是结几个，一定不会这样。我眼见着柿子最终就是掉下来，“噗”一声埋在落叶堆里，这时候就是想去捡，也已经软烂成一滩，没法捡的。可是，不管如何不重要，柿子树还是好看啊，干枯的枝叶挑着那么多沉甸甸的果实，一片叶子也没有，尽是果实，湛蓝的天。我在那树下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心里饱饱满满，就想到你。我想把看满树果实的眼光，直接滑落在你的眼睛上，然后再看回果实，再看看你的眼睛。我不一定是想吃那果子，就像是我不一定想去牵你的手。这就是十一月里可能最棒的事情。如果想到你，十一月就有很多还不错的事情。

很快就傍晚了，十一月的天真短。骑车路过树林，太阳已经落在树林背后了，划过的每一处缝隙把太阳切割了无数次，阳光参差落在脸上，痒痒的，不时地要眯缝起眼睛。心被这满世界的金黄撑开，身体里有翅膀，手臂想舒展开，更大面积承接这落日。不知道阳光落在我身上，和落在你身上是否一样呢？想起那些能见到你的时日，你就在我身边站着，我还是有很多很多的不确定，人也并不是很舒服。你站在那里，包裹着你的那一圈空气微微有些紧缩，像是一个伤口开始复原时出现的褶皱，你的存在就含在这里面。我没法像是现在这样和你说话的，能做得好一点的就是凝视。阳光一起晒在我们身上，我的温度本来就高，就更高；你的温度低，阳光照着，悄无声息就被吸附了。

我感受到脆弱、热烈、美、害怕、期待、退缩。而你那边的词，我一个都不知道。

夕阳有一个瞬间是彻底搁在地平线上的，累坏了似的趴在那儿，把剩下的光热色彩全部甩在天上，云彩离它越近得到的越多——最近的几片彻底是金澄澄的，稍远的是玫瑰金，再远点的葡萄紫。我抬头看着，一刻也不敢懈怠。你有过这样的时刻么？觉得好极了，却不知道怎么描述和收藏，心里又感动又委屈，只能眼睁睁让一切过去。说了这么多，你能懂么？这些都是废话吧，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却越说越多。我确实是想写一封情书的，但发现无法把“爱”或者“思念”这样的词直接说出来，如果爱真的存在，它只是让我变得比平日更加敏感，把有你存在你却不在的时光变得如慢镜头一般。不知道你会不会失望？你在某个地方，看见了什么也告诉我好么？爱情是什么呢？爱着的两个人他们之间能发生些什么？活得毫发毕现，心里短兵相接，却近在咫尺、口不能言。

                                                                                            文/桑格格      编辑/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