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心

    我捧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趴在脚下的妞妞。发现妞妞若无其事的眼睛也在时不时地瞟着我和我手里的书。阳光是路过我的后背照到妞妞趴着的背上的，它身上雪白雪白的毛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亮光，并生出一种银质的光晕，随着它呼吸的节奏轻轻地波动着。

    妞妞是我家里养的一只萨摩，我平时喊它孙妞妞或是妞或是小胖妞，是继上一个被我喊做妞妞的狗丢失五年后，又一只被我养大的狗狗。名字没有变，狗狗却是由黑褐色的牧羊犬换成了白色的萨摩耶。当年的牧羊犬是寄居在朋友公司院落里养大的，现在的妞妞打小生活在我这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现在，它正在我脚下舒缓着身体享受着春阳的爱抚，偶尔伸一个懒腰，会发出一些声响，就像是人打声哈欠，倦倦的又是惬意的。

     妞妞正在努力对抗着暖阳里一个又一个想俘虏它的瞌睡虫。它不想睡去，如此静谧温暖的下午，它满心满意地想陪伴着我读书。妞妞喜欢书，应该是受我的影响。它从小就有读书破万卷的爱好，酷爱散发着墨香的书籍。亦或许是它觉得好奇，主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捧着一本书瞅啊瞅呢。如果有书被它得到，它会快速地找个宽敞的地方优雅地趴了，两只前爪抱住书，用舌头舔起一页，“嗤啦，嗤啦”把书页读成一元硬币大小的片片。那种专注认真的表情，有着天下万般事唯有读书高的神圣，完全没有做坏事的惶恐。因着妞妞喜欢读书的爱好，在它入驻之后，我的书籍一律束之高阁，有了名副其实高高在上的地位。此时，我沐浴着阳光一边看书，一边暗暗地提防着妞妞突然而至的兴趣。

    罗曼罗兰说：“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而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喜欢狗了。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是和妈妈的摇篮曲一起进入我幼小耳朵的，在我还没有见到狗的时候，就已经熟悉了院落里骤然响起的“汪汪汪”的狗吠声。

    那时，我们的村子很小，在昌潍平原的怀抱里就像是大海里的一只小帆船。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像写满历史的脊骨连接着两旁的茅屋和篱笆院，简单古朴。村里很多人家都养着狗，黄色、黑色、黑白花色，都是一些不知道品种的土笨狗，有着干练而矫捷的体型，消瘦，跑起来特别快。这些狗不管长得高大还是瘦小，都具有着两个共同特点：一是嗓门特别洪亮，叫起来“汪汪汪”地底气十足，看到生人，呲牙咧嘴，眼睛暴鼓地狂吠，能把警示夸张到无法无天。二是低眉顺眼摇头摆尾的媚态，只留给自己家里和平时熟悉的人。除此之外，看到谁都像是看到贼一样警惕。

    夜深人静时，如果有人走进村子，猛然响起的狗吠能把黑夜撕扯无数的口子，有一种直插云霄的犀利。狗吠升腾在村子的上空并随着来人的脚步声向村子里递进，霎那间就引奏出一首乡村里独有的狗吠狂响曲。高中低音的“汪汪”声撕破黑色的围困，飞到每家每户的炕头，钻进所有正在沉睡的耳朵。

    每一只惊醒的耳朵都会仔细辨别狗吠在警示什么。根据狗叫的激烈和舒缓能清楚地分辨出来人走到哪个位置，谁家的狗是在狂吠，谁家的狗是在演奏余音，脚步声在谁家门口停下了。生人路过村子，脚步匆匆而过，狗吠是一首快节奏的曲子。就像是灵巧的手指划过狗吠的键盘，刀来米发扫拉西刀……，由村头响至村尾，然后戛然而止。村人听明白后，在心里嘟囔一句：“干啥去了，这大半夜了才回家。”然后翻个身沉沉地睡去。

    狗是我们最早熟悉的动物，狗吠是乡村里最生动最原始的乐曲。灰头土脸的村子里，一群疯玩的泥土颜色的孩子身边，总会有一只在不远处转转悠悠陪伴少主人的狗。最寻常不过的画面就是，朝起或是日暮里，有侍弄了半生庄稼的老者，倒背了手，握着长杆烟袋，黑色的烟丝荷包在烟杆上晃悠着，屁股后面跟了一条悠哉悠哉的狗，在村里或野外的土路上一步一步地慢踱。尽管老者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狗一眼，而看似漫不经心的狗，总是与主人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有朋友说：“喜欢文字和狗的女人是寂寞的女人。”这两样我都喜欢，却真真不是因为寂寞。如果为了驱赶寂寞而喜欢文字和狗，并不能称之为喜欢。食不果腹的年代里，养狗的目的被认为是看家护院，家徒四壁时连小偷都不会光顾了，门前依然喂着一条瘦骨嶙峋的狗，那才真真是爱狗人的情怀。

    妈妈常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妈妈是爱狗之人，把狗性和人性相提并论，并不觉得不妥。记忆里，妈妈曾经养过两条狗，都是黑狗。那时候，狗是没有名字的，孩子的名字都简单成老大，老二，老三，没有人会为一只狗的名字浪费脑细胞，狗就只能叫狗。

  第一条狗是吃了毒死的老鼠陪着老鼠去了。这条狗的死是明确的，给我们的悲伤是纯粹的，妈妈哭，我和弟弟也跟着哭。妈妈带着我们找到它的尸体，把它埋在池塘的柳树下，说那里景色好。那条狗死了没多久，妈妈又抱了一条小狗回家，还是黑色的，这条小狗的到来马上抚平了前一条狗留在我们心里的悲伤。

  第二条狗是失踪的，跟在急着上班的爸爸的自行车后跑出七八里路再也没有回家，属于活不见狗死不见尸。这条狗带给我们的悲痛是绵长的，它离开的方式里面存在着希望的成分，留给我们一种幻想，觉得有一天它还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可是，它再也没有出现。这种希望只是拉长了我们的悲伤和怀念。好长一段时间，半夜时分，睡眠中的妈妈会听到狗用爪子抓我们家的大门。“狗回来了。”妈妈欣喜地穿上衣服，穿上鞋子，跑到大门口“咣当”一声打开门，看到漆黑的门外只有凉风在空荡荡地回旋，内心骤然失落，默默地关上大门走回屋里，为自己的幻觉落空，少不了又是一阵唏嘘一阵伤心。

  在这种状态下折磨了很久，妈妈咬着牙齿对我们也是对她自己说：“从今以后不再养狗。”妈妈说话从来都是落地有声。从那以后，我们家真的再也没有养过狗。

  五年前，那只叫妞妞的牧羊犬丢失后，我也说过这样的话：“从今以后不再养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经历失去的疼痛。

  因为失去的方式也是丢失，所以，我也像当年的妈妈一样，总觉得有一天能和丢失的狗上演一场激动人心的久别重逢。每次在街上看到牧羊犬，都会神经质地跑过去，看看是不是自己丢失的妞妞，全然不顾那狗和它主人诧异的眼神。我在被狂喜和失落重复折磨后，终于心灰意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放下执念立地成佛的心境，就像是被爱情伤得遍体鳞伤的女人，最后心如死灰地说出：“从此以后不再恋爱。”一样的决绝。

  五年后的这个午后，脚下的妞妞冲着我打了一个呵欠，把嘴巴放到两只前爪上，闭上眼睛，进入了它的梦乡。端详着妞妞睡觉时嘴角微微上翘的可爱表情，我的嘴角也挂上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妞妞长得很美。我曾经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只狗。”

  老公就笑：“感情决定审美。”我承认有这种原因，但是，也必须承认萨摩耶的美。正是这种美让我们又重新踏上了养狗之路。

  去年6月份的时候，回家度假的小姑收到朋友的微信图片，说家里的萨摩耶刚刚生产了五个小宝宝。小姑看完图片大呼了一声：“好可爱。”然后高声问了一句：“你们要不要狗？”正在厨房炒菜的我和客厅里的老公同时回答：“不要。”

  小姑在百度上搜出萨摩耶的照片摆在老公面前：“看看，漂亮不？要不要？人家可是白送，考虑考虑？”

  美是一种可以在瞬间迷惑人心智的蛊毒，可以让人在瞬间忘记了曾经的疼痛。老公就是在那一瞬间被萨摩耶的美貌迷惑。我听见他兴奋的声音：“是很漂亮呀，养一只也行。”我高声喊的“不要”就跟随着香喷喷的油烟被油烟机抽走了。

  被迷惑的老公忘记了，每只狗都是欢喜着开始，悲伤着落幕。我心如止水地躲进自己的那句誓言里，并企图用自己的话语来惊醒那个被迷惑的人。直到小姑离开家的时候，那个被迷惑的人也没有走出图片的诱惑，他心里那种喷薄而出的欢喜已经漫过了我用嘴巴垒起的这堵高墙。

  妞妞是7月20号晚上11点进入我们家的，它刚刚27天。那天上午接到小姑的电话，狗狗的主人通知去拿狗。小狗狗们的饭量很大，狗妈妈的奶水无法满足小家伙们的食欲，狗主人已经给小狗狗添加了副粮，并且总结出了喂养的方法和规律。

  当天下午一家人驱车赶往济南，到达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小姑在我们到达之前已经把小狗抱回自己家里。在小姑家门厅米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一个一尺长的雪白绒绒球趴在一个纸箱里，蜷缩着，用头使劲挤着箱子的角部。儿子把狗狗抱到地上，它的四条小腿走起路来颤颤悠悠，低着头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就站住了，因为害怕，身体不停地抖动。

  吃晚饭时，小姑给我们讲解了刚刚从狗主人那里学来的“育狗经”：每天喂四次，其中三次和人的一日三餐一个时间，最后一次要等到晚上11点半左右。用少量温水浸泡大约20颗幼犬粮，半小时左右泡软，用手捏碎加奶粉搅拌均匀即可。

  狗主人在赠送狗狗的同时，送了半袋狗粮，并让小姑捎话给我们：“狗狗白送，赠半袋狗粮，只求能好好对待小狗。”

  在锱铢必较，连人都明码标价的时代，狗主人分文不取，只求能好好对待小狗，令我想起匡匡在《时有女子》里的那段话“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狗主人的这句“好好对待”有着厚厚的托付，不要钱，只要爱它，免它惊，免它苦，免它流离失所就好。

  那天，我们连夜往回赶。到家时，已是11点多。看着在纸盒中一路好睡的小狗，因着它的背井离乡，因着狗主人的慈爱心怀，内心生出了很多很多的情愫和责任。

  2014年7月20日晚上11点多，应该记住这个时间。因为，从这一刻起，我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狗狗的到来，一家人忘记了已是深夜，忘记了奔波的劳累。一进门，就忙着给狗狗的纸箱铺垫子，给狗狗泡狗粮。睡得迷迷瞪瞪的狗狗从纸箱里出来的第一件事是颤颤悠悠走到茶几旁，撒了一泡色味俱全的尿。一家人先是笑过之后，顿感为难，怎么处理？儿子果断地拿了半卷卫生纸按到尿上。狗狗有着一副可爱的吃相，狗粮泡好后，放到它嘴边，它吃狗粮的架势可以和小猪媲美。“呱唧，呱唧”一口气把饭钵里的狗粮糊糊舔进肚子里，然后，蹲下来又撒了一泡尿。尿得这么勤，卫生纸是不能用了，老公一边拿出拖把擦尿，一边回头叮嘱我：“这个拖把和桶就用来擦尿了，你明天记得去买套新的用来擦地。”

  按照狗主人传授的“育狗经”，我们在狗狗吃饱后，才放心地去睡觉。因为狗主人说过，狗狗吃饱后能睡到早上六点左右。刚睡到凌晨两点，客厅里就响起了如婴儿啼哭般的声音。我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一股浓郁的骚味扑面而来。打开客厅的灯，嗷嗷嚎叫的小狗狗马上停止嚎叫，蹒跚地向我脚边走来。根据我多年前的“育儿经”来判断，小狗嚎叫是因为肚子饿了想妈妈。我使劲睁了睁总想靠在一起的眼皮，拿了狗粮准备冲泡，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顿时睡意全无。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安定一下突突乱跳的心，才看清楚地下一洼一洼的狗尿在灯光下闪着水灵灵的光泽。

  冲泡了狗粮，擦干净狗尿，看着小狗狗把狗粮吃得干干净净，已经是四十分钟以后。狗狗倒也乖巧，吃饱后，扭搭扭搭走到沙发边睡觉去了。只剩下被7月高温发酵的狗味道不安分地在客厅里乱窜。

  第二天，儿子跟随摄影老师去了坝上草原。老公需要在单位值班一周。只剩下我和这个只会低头到处乱嗅不会抬头看人的小狗狗朝夕相处。先跑去超市买了成套的拖把，又跑去宠物店买了宠物奶粉和狗粮，我就全力以赴地进入了“狗妈妈”的角色。

  狗狗倒是好喂，吃食不留余力，干净彻底。让我头疼的是，小狗狗最初几天夜半三更的时候，哭着要找妈妈。我们居民楼的传音效果非常好，平时，五楼上大哥打个喷嚏，我们三楼能听得清清楚楚。夜深人静会加大了声音的穿透力，小狗狗的嚎叫能叫醒整个楼道的人。为了不背上扰民的罪名，那一周的夜晚我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狗狗刚要“嗷嗷”嚎叫的时候轻轻喊一声“妞妞”，听到声音它就走到沙发边，小声哼哼一两声就睡了。半睡半醒之间我喊它“妞妞”，是潜意识里的习惯，喊出来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吃了一惊。

  萨摩耶成长得非常快，到家第四天的时候，走路已经很扎实，并且开始抬起头端详我，已经能寻着我的声音找到我。听到我喊：“妞妞，喝奶奶了。”敲一敲它的食钵，它就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把狗粮吃得干干净净。

  等到儿子从草原拍照回来，等到值班的老公返回家中，妞妞已经变成跟着脚底乱跑的小淘气了。爷俩都不想用妞妞这个名字，觉得太土气。给妞妞起了很多他们觉得时髦的名字，妞妞却不喜欢。任凭他们怎么呼唤，妞妞都爱搭不理，只要我喊一声“妞妞”，它马上就跑过来，扬起脸看着我，虽然它心里惦记的是“要喝奶了吗？”

  妞妞这个名字容易让人想起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乡村小女孩。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厚厚的小嘴唇嘟嘟着，应该还梳着两个老老实实向上站着的羊角辫，两只黑黑的大眼睛里满满的纯真。身上穿着一件印有小碎花的中国式红夹袄，一条水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白边紫条绒的小布鞋。就像长在路边的一棵小草，就像长在地里的一株棉花，沾着土气，有着原汁原味的本真和安托，有着未经雕琢，未谙世事的灵气和美。

  爷俩的反对是有道理的。萨摩耶不是乡村的小女孩，而是童话里的白雪公主。它的美是尘世之外的美。体态优雅，神情安宁，毛色雪白，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双眼皮上一排白色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地透着灵秀。

  因为妞妞的到来，这个夏天我们家变得繁忙也变得可爱了，三个人都变得童心满满，为了给妞妞配音，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

  老公开门进来，妞妞摇着尾巴仰着脸去蹭老公的腿，儿子就会童声童气地为妞妞配音：“爸爸下班了？妞妞在家可想你了。爸爸，快抱抱妞妞。”老公就会接着儿子的话：“爸爸也想妞妞了。来，抱抱，抱抱。”放下包先逗妞妞玩一阵。

  每天早上叫儿子起床时，我只需童声童气地说：“妞妞哥哥，起床了！妞妞来找你玩了。”儿子就会伸出手招呼跟在我脚下的妞妞，不必再使用河东狮吼了。

  老公和儿子不按时回家，电话是这样打了：“妞妞爸爸（哥哥），怎么还不回家呀？妞妞想你了，老想老想的，你再不回家，妞妞可要哭了啊。”电话那头一阵笑声，电话这头也是一阵笑声。

  我在厨房做饭，老公对妞妞说：“妞，去看看妈妈在干什么？饭饭还没做好？”饭好时，我只需喊一声：“妞妞，叫爸爸和哥哥吃饭饭喽。”听到喊声，妞妞会跑过来，爸爸和哥哥也会走过来。我们围着餐桌吃饭，妞妞就笑眯眯地坐在桌子边上，用爪子打打我们的腿，要肉肉吃。

  丰子恺先生说：“爱猫之人，即使为猫送了命，大概也是死得其所。”与先生相比我们不敢称自己是爱狗之人。尽管，我家的妞妞是一只会笑的狗，尽管我们的妞妞和先生笔下的《阿咪》一样可爱——“人倘若理睬它一下，他就用姿态动作达标语言，和你打打交道。此时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暂时撇开，与他应酬一下；即使有懊恼在心，也会忘记一切，笑逐颜开。哭的孩子看见了阿咪，也会破涕为笑呢。”我们像是只想吃甜头而不想吃苦头的孩子，在面对妞妞带来的烦恼时，我们没有表现出先生的胸襟，曾经想到了放弃。

  妞妞在我们日常的配音中，记住了妞妞，爸爸，妈妈，哥哥。并且知道在肚子饿了想吃东西的时候用爪子拍妈妈；想去出去散步的时候用爪子拍爸爸。它却怎么也记不住去卫生间撒尿。随地大小便，并且，随心所欲到没有规律。在客厅里用尿尿随意占有着地盘，即便我们三个像老鹰一样随时提着貌似想尿尿的它去卫生间，它也记不住去卫生间撒尿，只记住了想撒尿时看见我们就跑。爱好干净的老公忍无可忍，给正在假期中的儿子下达了命令：“这一周如果还教不会它去卫生间撒尿，就把它送人。”爱狗心切的儿子每天都在为妞妞撒尿的事紧张，有时候干脆守狗待尿。

  当我们还在为妞妞总是记不住去卫生间撒尿烦恼的时候，新的烦恼又出现了。两个多月的时候，妞妞开始咬东西。尽管只是长了前面的小牙，但是，妞妞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最先受到伤害的是卫生间里的暖气管道，因为，妞妞在卫生间睡觉。睡不着的时候，用牙齿咬管道解闷。后来被咬的是放洗浴用品的架子，再后来被咬的是太阳能自动打水的电线、放在地上的拖鞋、儿子不小心忘了收拾的书本和我放在沙发上的书籍。尽管每次咬坏一样东西都会受到严厉的批评教育，尽管妞妞也会表现出做错事的愧疚和一定悔改的可怜表情，但是，安稳不了三天，就会有新的东西被咬坏，而且破坏的程度逐渐升级。

  无奈之下，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高处。从此，我们家半米之内成了妞妞的天下，妞妞用横扫江湖的霸气，彻底改变了我们随手乱放书、钥匙、手套等小东西的习惯。

  每天晚上睡觉以前，我们都要做“防火防盗防妞妞”的检查，看看门窗，看天然气，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在半米之内没放起来。因为我们防范认真，有一段时间妞妞的破坏记录曾经为零。我们的防范让妞妞的生活变得枯燥，它在百无聊赖中开始寻找新的突破口。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隐约听见“嗤啦嗤啦”的声音，声音不大，闷闷的也不连贯。是妞妞在咬东西？脑子里倏地出现这个念头。不能呀，仔细想了想，不会，自己睡前检查过，没落下什么可咬的东西。“嗤——”又一声，这次听清楚了。我赶紧起床，等我打开客厅的灯时，惊呆了。地下撒了一层碎片垃圾。又看到我们的沙发扶手下面只剩下木框在张着黑洞洞的大口，里面填充的海绵和外边包裹的皮革被妞妞撕成碎碎的海绵屑和皮革屑均匀地撒满了客厅。妞妞看见我就欢快地跑过来，亲昵地拱拱我的腿，像是在炫耀它辛苦劳作的成绩。直到我把它叫到沙发边小声又严厉的质问它时，它才夹了尾巴跑到墙边坐着，露出一副做错事后可怜巴巴的忏悔模样。我去厨房拿了笤帚打扫碎屑，老公披了睡衣过来问：“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干什么？”我指了指沙发，老公：“啊呀”一声，愤怒地转向妞妞。没等他开口我赶紧说：“嘘！先睡觉，晚上不易生气，已经这样了，明天早上再教育。”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推醒了老公：“我起床做饭，你起床教育狗。”当我在厨房里哼着小调煮粥炒菜时，客厅里正在进行围绕着茶几举行的马拉松式晨间教育。妞妞低眉顺眼承认错误的态度，因为老公在它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而变得顽硬，你撵我就跑，就是不再服软，也不去看被咬坏的沙发现场。

  吃早饭时，我小心地问：“沙发咋办？换新的？”

  因为心疼沙发和教育失败而心情愤懑的老公非常恼怒地说：“买什么新的？买了新的就不咬了？这狗不能再养了，找个好点的人家赶紧送出去。”

  我歪头看看因为做了错事没敢来餐桌旁的妞妞，正满眼委屈可怜巴巴地盯着我们。儿子推了一下脸上的眼镜，用专家一样的权威口气说：“爸，我上网查了，萨摩三个多月的时候都咬东西，因为长牙。五个多月就老实了。就像是小孩子七岁八岁惹人嫌一样，属于生长中的正常反应，大一点就好了。”

  吃过早饭，我去市场购买了与沙发颜色相近的皮革和101胶，并购买了填充的海绵。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前的地上，尝试着修补沙发。我先把海绵填充进框架内，用牛奶盒的纸板挡住，然后，把破损的地方按照平面分成几个部分，把皮革分剪好，用101胶粘到框架上。修补时，妞妞一直在我身边蹭，只要说一句：“妞妞，这是谁咬的沙发？”妞妞就用脸蹭我的胳膊，表情非常柔美。

  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才把沙发上的窟窿打上了并不雅观的补丁。因为没有操作经验，没有想到速干胶真的是速干，其中有两次笨手笨脚地把手指粘到沙发上。第一次比较严重，右手食指牢牢地粘到沙发上，幸亏儿子在家，要不然就要和沙发亲密一个下午了。让儿子找来美工刀，小心翼翼如同外科手术一样用刀片将手指慢慢剥离下来，残留了一块硬痂一样的胶和皮革在皮肤上；第二次属于操作意外，发现粘住时赶紧用力一撕，猛然疼了一下，幸好没有破皮。

  傍晚，老公回家时，沙发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迎接他。因为不再完美，沙发由青花瓷般的高贵变成了粗陶的质朴，有了一种不一样的风格。我炫耀自己的补丁，并称其为独一无二的补丁艺术。老公并没有欣赏我拙劣的艺术，而是借机又开始教育妞妞。妞妞一脸愧疚地跑到我和儿子脚下，寻求庇护。儿子用卡通语言替妞妞道歉：“爸爸，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还是小狗嘛。以后再也不咬了。”妞妞用非常诚恳的表情望着老公，配合着儿子的话。

  爱，就是无理由的原谅。为了妞妞，我们就像动画片里的主角一样，快速地前嫌尽弃进入快乐。可是，就在这天夜里，妞妞把我辛辛苦苦打上的艺术补丁又给咬了。当睡眠中听见“嗤啦——”的声音，我和老公同时惊醒，趿了鞋跑出卧室。妞妞看见我们出来，马上跑得远远的。看到呲牙咧嘴的沙发，老公总结经验，教育失败是因为我昨天提议的教育方式不对，狗狗犯了错，在发现时就应该马上教育，等到早上再教育，失去了教育的最佳时机。我非常赞同老公的教育总结，并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他，然后就回到床上，在客厅里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的讲课声中睡着了。

  夜间及时教育的结果是，妞妞非但没给老公面子，而且变本加厉。不但又咬了沙发，而且将面积进行了扩展。我们起来时，妞妞趴在海绵碎片里玩得正欢。

  老公没有再总结教育经验，虎着脸冲我说了一句：“今天给它洗洗澡，送人！不能养了！！”

  看看一片狼藉的客厅，看看满目疮痍的沙发，再看看脸色就要结冰的老公，我知道，挽留的话只会火上浇油，就说：“到宠物店给妞妞洗澡吧，让工作人员把它打扮得漂亮一点，讨新主人喜欢。”

  10月份的温度有点小清凉，上午9点多的太阳正慢慢地将温度提升时，妞妞被宠物店的小姑娘抱出来。经过专业人员洗浴吹干整型后的妞妞就像一个小雪球，瞪着两只黑黑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我们。在我们驾车驶向市郊区的狗狗市场时，妞妞非常放松地睡着了。刚洗过澡的惬意使它没有趴着睡，而是肚子向上，歪着脑袋，蜷着四肢，就像熟睡的婴儿一样露着粉嫩的小肚皮，两个嘴角微微上翘，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意。

  狗市场在市郊一块椭圆形的空地上，原先是个集市，后来集市迁移了，成了买卖狗的市场。我们到的时候，市场里已经按顺序摆开了很多关在铁笼子里的或是用铁链拴着的狗，不少买狗的人在笼子前来回地甄别选择，遇到自己中意的就和狗主人讨价还价。狗狗们面无表情或坐或趴，一脸的怠倦，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主人在用银子掂量它的命运。

  老公将车停在市场外时，妞妞还在香甜地睡着。初秋的阳光，漫过车窗，半明半暗的车里弥漫着妞妞身上的香波味道。我没有下车，也没有叫醒妞妞。我的心处于恐惧不安的状态中，就像自己在做无比罪恶的事情。不敢叫醒妞妞，是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勇气面对妞妞信任的眼神。看着老公走进市场消失在人群里，我低下头看着熟睡的妞妞，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努力寻找老公的身影，想从他的表情里判断是不是找到了要家。看到老公向车子走来，我的心紧张得疼起来。老公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位上，并没有打开后车门抱妞妞。没找到要家？我心里一阵雀跃，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没有人要吗？”

 “转了一圈，没看到合适的人。有人要。不找到好人家哪舍得给他们，妞妞要遭罪呀。”

 “那怎么办？回家？”

 “回家！找不到比我们爱它的人就先自己养着！”

  我们回到家时，妞妞还一直睡着。叫醒它，一脸兴奋地跟着我跑上楼。它不知道这个上午发生了什么，它也不知道我们心里的峰回路转。

  “找个好人家就送出去。”这句话成功地化解了妞妞生长过程中带来的一切烦恼。每当妞妞把家里搞的一片狼藉，每当妞妞又毁坏了东西，我们一边处理时一边说：“实在受不了了，赶紧找个好人家送出去。”

  好人家是什么标准？我们心里并没有准确的答案。所以，直到妞妞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狗狗，好人家也没有找到。

  “找个好人家就送出去。”在2015年3月1号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

  2015年3月1日是农历正月初十，新春伊始，万象更新，节日的气氛还很浓郁。我一改在儿子假期里懒床的习惯，早早去厨房，煮粥，炒菜准备好早餐，又给自己化了一个淡淡的妆。今天要去新公司面试，心里有一点轻微的紧张。唤起贪睡的儿子，将饭菜端上餐桌时，门铃响起，出去遛狗的老公按时回来了。

 往常时候一开门，妞妞就会喘着粗气跑进来，先在我脚边蹭一下，然后去喝水。当我像往常一样打开门时，却看见老公抱着妞妞走进来，一边把它放到客厅地上，一边说：“妞妞被车撞了，够呛了！”

  我看见有血从妞妞的嘴里流出来，妞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扬起脸看着我，黑黑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就像是两只望不到底的深潭，里面是无边的恐惧和无助。我的声音一下子颤抖了：“怎么撞到的？在哪里撞的？”

  “小区门口，转了一圈准备回家，对面的小区出来一只小狗，妞妞挣脱了我手里的绳子，横穿马路去找那个小狗，被驶来的车撞了个正着。撞出去翻了两个滚，爬起来惨叫着就往家跑。跑进大门就趴在地上吐血，起不来了。”

  老公心疼地搓着手在客厅里打转：“在大门那里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养的一只金毛犬，被车撞到，半月后死了。妞妞撞得也不轻……”

  妞妞淘气毁坏东西，我最心狠的话就是：“妞妞，你再害东西，就把你送人。”妞妞听不懂，说者无心听者不解意，就是疏通一下愤怒的情绪。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妞妞会用这种方式离开我们，让我们看着它在痛苦中一天天折磨到悲哀地离开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去医院。”我们三个同时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居住在一个县市级的小城，没有正规的宠物医院。老公打电话联系养狗的朋友，询问哪里有能做透视诊断的宠物医院。我忙着联系网络上养狗狗的本市好友，希望大家能提供狗狗车祸后的治疗方法和场所。所有的回答都是：“不太清楚，没有宠物医院吧？街上看到过宠物门诊，具体位置，记不清了。”

  妞妞一直用非常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们，呼吸粗重并开始咳嗽，“咔，咔……”血变成血点喷出来。我用纸巾擦拭着血迹，妞妞把头轻轻地靠在我手上，就像生病中的孩子依靠着母亲。我抚摩着它的头说：“没事的，没事的，妞妞不会有事的。”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老公拿了外套一边开门一边对我说：“我开车挨街找找，你们在家等着。”

  一个小时后老公赶回来：“找到一家诊所，没有检查仪器。我打门上留的号码问过诊所医生，他建议把妞妞带过去，看看伤情再做诊断。”

  妞妞自己站不起来，需要抱着。这时的妞妞已经五十多斤，只有老公能抱得动。他换上一件旧棉衣，抱起嘴角一直流血的妞妞，呼隆呼隆下了三楼，我拿了纸巾盒与儿子跟在后面。

 妞妞身上肯定很疼，但它一直平静地配合着我们，直到老公抱着它坐到车上，它都没有呻吟或是叫唤，这让我们心里少些煎熬。

 到诊所时医生已经等在那里，他用手慢慢从头到尾按妞妞的身体。按到脊骨中间时妞妞疼得浑身颤粟，用痛苦的表情看着我，我把手放在它头上，它晃了晃头回应我。

 医生用听诊器为妞妞听了一下心脏和肺部，又把体温表放进妞妞的肛门内量了体温。体温39、6度，发烧。肺部锣音，咳嗽，肺部受伤。脊骨部分有骨折，不敢站立行走。内脏有出血点，导致嘴里流血。医生用极其温柔的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又说：“没有确切的治疗方法，连打三天止疼针和消炎针，然后回去静养观察。24小时是危险期，需要小心照看。”

“医生，您知不知道哪里可以做精准的检查？”我说。

“不知道。潍坊也许有，60里的路程，劝你们还是不要颠簸它，骨折是非常肯定的了。这个部位没法固定，尽量减少挪动。”医生接着说：“我建议你们先观察，如果有断骨刺到内脏，你们的颠簸只能加速它的死亡。”听从医生的建议，我们给妞妞打了四支小针，医生说是当今最好的消炎针。不管医生的话是不是可信，打了“最好的针”，让我们心里长了一棵可以救命的稻草。

 变着法儿跟我们取闹的妞妞，现在老老实实趴着，不吃不喝，可怜巴巴地用眼睛捕捉着我们的身影。一旦看不到我们，它就会异常惊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看着因为疼痛或是惊吓而微微颤抖的妞妞，想起那个因为车祸半月后死去的金毛犬的事例，我被一种离殇压得无法呼吸。

等我记起面试的事情，已经是中午了。一份工作和一条生命是无法抗衡的。仓央嘉措说过：“除了生死，其余都是小事。”只要妞妞能化危为安，我情愿放弃这份未曾谋面的工作。

 因为脊骨受伤，妞妞不能起来大小便。我们用木条为它制作了一个镂空的离地十三厘米的榻榻米，下面放了长方形的塑料盒子。妞妞趴在上面，大小便可以落到盒子里，既方便打扫又脏不了它的身体。

 记得妞妞刚来我家时，妈妈曾经和我说：“在六道轮回中，狗是人托生的，好好对待它。”我不懂得前生后世的轮回，但知众生平等，善待生命就是无量慈悲。

 妞妞安全度过了医生设定的危险期。三天里，每次去打针都是我开车老公抱着它。妞妞非常乖，努力配合每一个帮助它的人。无论是老公抱它还是医生检查扎针，它都非常顺从，即便是疼，也不做挣扎。

 妞妞的喉咙里有一种“呼噜，呼噜”的声音，呼吸稍微急促一点就咳嗽。可喜的是咳嗽时不再有血。妞妞不想喝水，不想吃东西。当我把水端到它面前，轻轻告诉它：“妞妞，喝点水，喝点水好得快。”它会非常听话地喝上几口。狗通人性，在这里表现的非常明显，妞妞知道我们在帮助它，不但认真按照我们说的话去做，而且眼神里还流露出的无比的信任和感激。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妞妞在二十多天的时候就能站立行走了。因为腰椎受损，妞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身姿挺拔俏丽，从腰部到屁股斜线下垂，压迫的两条后腿无法站直，不能像以前那样快速奔跑，后腿跟不上前腿的速度，走路时身体有点扭曲。

 妞妞不会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当能行走时，它就像以前一样跟在我们身边撒欢；和以前一样叼着它的玩具站在我们身后，等我们发现时去抢，它就高兴地围着茶几转圈。我们也和以前一样，摸着它的头说：“妞妞乖，妞妞真漂亮。”也和以前一样看见它叼着玩具站在我们身后，就会一边说着：“妞妞的玩具真好看，给我吧！抢呀，抢呀……”一边去追它。只是放慢了脚步，跟在它身后，看它慢慢跑，我们慢慢追。妞妞就会像以前一样兴奋地跑呀跑呀……唯独和以前不一样的是我们再也不说：“找个好人家就送人。”

 妞妞又开始霸道地抢书，抢手套，抢拖鞋了，只是动作没有以前好看也没有以前迅速，我们只需缓慢了动作配合着它的淘气，它就和以前一样快乐恣意。

 窗外的法桐树上长出了嫩小的叶，樱花和玉兰在争相绽放着，春天的明媚温暖着每一个经历过艰辛的生命。一阵倦意袭来，我放下书站在窗前，俯视着满园的春意。妞妞随即爬起来坐到我的脚边，用身体亲昵地蹭着我的腿。妞妞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在它心里，最美的景色就是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