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忧郁是一只猫

    “阿姐，你就不要担心啦，阿爸说他已经没事了，可是你已经三天没休息了，再不休息他还没活过来说不定你已经倒下了，你就听我的话去休息，啊？”隐隐约约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打乱了一直困扰我的梦魇。周围安静无声，我努力地睁眼，眼睑却万分沉重。一丝光线闪现在眼前，头脑一阵晕眩，我又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镶嵌在瘦削憔悴的脸上，看到我醒了，困倦的容颜浮起惊喜的笑容。我想支撑起身子，却发现全身没有力气，虚脱地跌在床上。她眼中闪现一丝惊惶，紧紧抓住我的手，严肃地摇摇头。

    她不说话，我亦无话可说，便转过头，百无聊赖地看着毡房的门口。门外是一片苍茫翠绿，衔接着碧蓝无云的天空，空寂辽阔。

    虽然还不知道此时身处何处，但我已渐渐忆起昏迷之前的事情。记得我是被一群官兵追杀，一直往西南逃跑，因为身中一箭，在不断地打斗中还未来得及处理伤口，血流不止，加上许久不曾停歇，体力难支，终至昏迷。至于如何到了这里，便不得而知了，亦不知救我的人，是何来历。“丞相府果然不同一般，枉我虚称天下第一杀手，竟也未能刺杀了张扬那狗官，甚而引得自己受伤，差点去见了阎王……”我暗暗叹道。

    一阵金属铃铛清脆的撞击声传来，紧跟着门口出现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和床沿边坐着的姑娘一般打扮，皆不是中原的衣着。小姑娘手里端着铜盆，盛满清水，浸润着一方锦帕。小姑娘瞥了我一眼，惊喜地叫道：“阿姐，他醒了？”旋即放下水盆，欢快的跑出去：“阿爸，他醒了！阿爸……”

    跟着小姑娘进来的是一个粗莽的汉子，古铜肤色，近于不惑之年，进了毡房后径直走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凝神片刻：“脉息平稳，已无大碍。”然而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女子却一下子瘫软下去……

    经过半月余的修养，我的伤好了七八成。本来小小箭伤实不算什么严重情况，只是这次感染了伤口，才多耽误了些时日。

    草原上的风景很好，虽然空气有些稀薄，但因有着多年练武的根基，很快便能适应。毡房西边不远处有一个清澈冷寂的湖，湖面很广，是一个沉静心神的好所在。心神难安的时候我便习惯来这里走走。练武之人，切忌心浮气躁，更何况我是一个杀手，更不能允许感情的波动。可自从受伤以后，我的心神常常不能平定。眼前总是不断闪烁着师父死前所说的话：杀张扬，为爹报仇。也是直至师父死前，我才知道那个清冷孤绝的女子便是我娘。我爹，在娘怀我六个月的时候被狗官张扬逼死，娘带着我回到大漠，早产生下我，却并不怜惜，以大漠女子的强韧养活了我，教我武艺，誓要培养我为天下第一的杀手，目的是取张扬的首级。呵呵，可笑，生活于娘亲身边二十二年，却并不知自己是有娘亲的人，也从未享受过亲情的半点温存。娘亲只教我：断情绝爱，无欲无求。杀人，是我存活的唯一证明。

    我知道自己为何会失手。不是因为我的武艺还未精，而是因为分了心，敛性多年，仍然未能做到太上忘情的境地。以前杀那些人的时候，我的心中没有任何感情，脑海只有一个信念：杀了他！可是张扬是我的杀父仇人，加之师父新近死去，我亦才得知师父是我娘亲，脑海百传千念，心神波动，才至于失败。下次，必不会如此！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亦可知那是乔伊，我昏迷期间一直陪着我的女子。温婉如水的女子，姣好的容颜，只可惜，自小不能言语。

    乔伊慢慢走近我身边，微笑着看着我。抬眼看看天色，日已西垂，她是来叫我回去了。她似乎知道我最近心情低沉，有些担心。我自是不会出什么事的，素来刻意培养的冷漠，让我对一切事情无动于衷，唯一做的，只是执行师父的指意。所以，就算师父走了又如何？杀手，是不允许有感情的。

    难以否认，乔伊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不发一言，却有着其兀自静默的观察和冷静的思索，能贴近人心深处。我从小与师父的对话并不多，她只是严厉地要求我练剑，保持与任何人的疏离，包括对她。因为一个杀手，一旦动情，他的生涯便结束了。所以像乔伊这样的女子，静静地，反而很好。

    我想我是恋上这样一家人了。我是一个杀手，但终究首先是个人，有着人所有的悲欢情仇，刻意压抑的情感渐渐复苏……这样的改变是让我担心的，我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待下去，我需要离开，不能再沦陷于她们的温暖中。我于温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游离于喧嚣的看客。只是每当看到乔伊清澈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神，又不忍远离了。

    乔伊的世界，那样纯洁，仿佛一朵淡淡的雪莲花盛开于纯白的雪山间，兀自散发芬芳，不为世俗沾染。但是我，我的手沾满血腥，更身负着杀父之仇，这样一副污浊的臭皮囊，如何能与之匹配？到最后，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与任何人无关。

    晴朗无云的天空，密密的繁星随意散布在浩瀚的夜空，稀薄的空气遮不住它们的光芒，璀璨迷人。高原上的夜晚很冷，远处传来阵阵高原狼的嚎叫声，为夜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饶是我这个只相信手中的剑而不相信命运的人也不得不感叹自然的力量人无法与之相抗。

    今晚的气氛有些紧张，乔伊一家并未觉察，可是身为杀手的我却明明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浓浓的杀意毫不掩饰地从西边传来，难倒是张扬的手下已经找到我了？来便来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打杀，我是从来不怕的，只是但愿不会累及乔伊一家。

    我早该离开的。

    那一时刻终于来临，杀气渐渐逼近了……不是张扬的手下，是狼群。近二百头狼眼中闪着凶悍的莹绿，阴冷的目光凝结了周围的空气。狼是有组织的动物，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嗜血的眼睛和我对峙着。饶是武功高手，也对群起而攻之有所畏惧，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终有体力透支的时候。更何况狼的力量和扑杀有异于人，一不小心便会成为狼牙下的美餐。

头狼发出一声嘶嚎，是进攻的命令。壮年的狼聚集于前，围成弧状，将幼狼和母狼挡在身后。先发制人，我提剑横扫，登时两匹狼气绝倒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更加刺激了狼的野性，它们开始前仆后继地奔上来……

    乔伊和他阿爸都醒了，点燃火堆，将狼群逼退两步，狼群眼中闪现一丝畏惧地神色，绕着毡房转了许久，终于离去。乔伊过来拉住我，看着我手臂上的抓痕，眼泪簌簌掉下来。

    心疼的擦干她的眼泪，内心一阵悸动，我想，我是爱上乔伊了……杀手，终于动情……

    再过月余，我告辞离开，离开之前我说：乔伊，你要相信我。等我杀了张扬，便回来娶你。我本不喜欢杀手的生活，现在师父也死了，就让我和你平静地度过余生吧。

    乔伊笑靥如花，拉着我跑到湖边，我知那个湖便藏人的圣女湖纳木错。乔伊在我的手上写字：只此一生，与君相知；执手相依，不离不弃……对着纳木错许下我的承诺，疼卿一世。乔伊的妹妹乔珊告诉过我：无论什么事，告诉纳木错，纳木错的圣女会庇佑我们的，会帮我们达成愿望的。姑且，我也信一次吧。

    回到中原，我在长安城内潜伏，等待时机。张扬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他狡猾阴险。正是因为这样，游戏才有意思，猫捉老鼠，如果一开始抓住，便失去乐趣，猫会先放了老鼠，反复玩弄后再把他吃掉。聪明地老鼠，才有挑战性。可是现在的我，无意玩，只想早日复仇，回去与乔伊相见。

    在杀掉张扬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乔伊提着一张鲜血淋漓的东西向我走来，笑容苍凉而诡谲，虚浮的脚步似乎随时可能倒下的样子。我抱住她，手心一片湿润，收手一看，满手鲜血。我慌了，转过她的身子，一片血肉模糊……仔细一看她拿的，竟是一张人皮……乔伊眼睛失去了焦距，留下一个空洞的笑容，身子倒了下去。

   “乔伊……”惊呼着她的名字醒过来，大汗淋漓，全身湿透。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决定第二天天黑后就展开刺杀行动，我怕再回去晚了，便再也见不到乔伊。总有感觉她要离我远去，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不顾命的打法，身上伤痕累累，我终于还是把张扬杀了。拖着沉重的步子，跨到一匹马上，任由它向西走。过了半月方找到乔伊他们的毡房。一个头发苍白的老人坐在毡房外的地上眺望远处的雪山，我几乎没能认出那是阿爸。直到乔珊从里面出来，我才敢确定并没有走错地方。

只是不见了乔伊。

    “乔伊呢?”我抓住乔珊紧张地问。

     乔珊将阿爸领进房内，哄他睡着，方静静地说:“你不在这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乔伊，她死了……”

     我颓然坐到地上，无力问道：“倒底怎么回事？”

    “你走后，蒙桑老爷来了，他说看上了阿姐，要阿姐嫁给他。阿姐不愿，蒙桑老爷便威胁用她的皮肤做成鼓。蒙桑是个残忍地没有一丝人性的畜生，他说得到，便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得不到的，也要毁灭才甘心……”乔珊顿了顿，继续说道，“阿姐喜欢你，不愿意成为蒙桑的小妾，可是心知无法躲过去，便跳崖自杀了……”

    我抓住乔珊的肩，拼命摇晃：“那现在呢？现在乔伊在哪儿？”

    乔珊摇摇头：“阿爸自从阿姐死后就一直这个样子，我一边照顾他一边寻找阿姐，只是现在还未曾找到。”

    乔珊带我来到乔伊跳崖的地方，向下望不到底，只见谷间云雾缭绕。我开始向谷底寻去，留下乔珊呼喊声飘散在风里：“康桥，康桥……”

    发疯似的奔跑在谷底，终于找到乔伊早已支离破碎的身体。脑海不断想起那些曾经，我生命中所有她带来的温暖。我记起了她熬红的双眼，我记得她照顾我照顾到自己晕倒，我记得她灿烂的笑容，我记得她心疼的眼泪，我记得我们的约定……我突然笑了，笑声苍凉而凄厉：乔伊，你骗我，你不是说过要与执手相依，不离不弃的么？为什么你不等我？呵呵，我是上天遗弃的吧，施舍过一点温暖，又留下更多的遗憾……

    抱着乔伊的残躯回到纳木错湖，那是我们曾经许下誓言的地方。乔伊的面目早已模糊，再也看不到她安静的笑了。

    白昼过去，黑夜来临，寒意浸骨。我紧紧抱住乔伊：乔伊，不怕，康桥在，你的康桥在，蒙桑他不敢来的，不怕啊……乔伊，你怎么了？你怎么在发抖呢？你冷么？不怕，康桥抱着你呢，乖……

    我看到乔伊对我笑了，倾国倾城。

    乔伊，如果我不去找张扬报仇，你便不会离我而去了吧?你在报复我么？好，我们不报仇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么？

    我看到乔伊点头，哦，乔伊……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乔珊找到了康桥，他紧紧地抱着乔伊，脸上带着笑，早已气绝。

    阳光撒在他脸上，成为一座闪着光的雕塑。

    在纳木错的见证下，乔伊和康桥，终于在一起了……

             文/远君

            201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