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八回
曠世經典
第八回 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静悄房栊独自猜,鸳鸯失伴信音乖。
臂上粉香犹未泯,床头楸面暗尘埋。
芳容消瘦虚鸾镜,云鬓鬅松坠玉钗。
骏骥不来劳望眼,空馀鸳枕泪盈腮。
话说西门庆自从娶了玉褛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着陈宅那边,使了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乱了约一个月多,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了两遍。门首小厮常见王婆,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只说:“大官人不得闲哩!”妇人盼他急的紧,只见婆子回了妇人,妇人又打骂小女儿街上去寻觅。那小妮子怎敢入他那深宅大院里去,只在门首踅探了一两遍,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又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打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教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那时正值三伏天道,十分炎热。妇人在房中害热,分付迎儿热下水,伺候澡盆,要洗澡。又做了一笼夸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纩短衫,坐在小杌上,盼不见西门庆来到,嘴谷都的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闷闷不语,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一)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看西门庆来不来。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
红云染就相思卦。
似藕生芽,如莲卸花。
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
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红云染就相思卦。
似藕生芽,如莲卸花。
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
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想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
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
当下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见西门庆不来了,不觉困倦来,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便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覆去只数了二十九个,少了一个角儿,便问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口床〕捣不下饭去?我做下的,孝顺你来!”于是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拿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下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了,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起他来,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迎儿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见西门庆家小厮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过的。妇人叫住他,问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平日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尝与他浸润,他有甚不是,在西门庆面前替他说方便。以此妇人往来就滑。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门来问他:“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看我一看?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把我做个网巾圈儿,打靠后了。”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得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有桩事儿罢了,六姨只顾吹毛求问怎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不对他说便了。”玳安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的那里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便不对你说。对你说,便就如此。”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已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另有前腔为证: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
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
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
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
兴,过也;缘,分也。
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
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
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
兴,过也;缘,分也。
说毕,又哭了。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的也只在这两日头,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稍去,与俺爹瞧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他若问起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生回答他?”玳安道:“爹若问小的,只说在街上饮马,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稍了这个柬帖儿,多上覆爹,好歹请爹过去哩。”妇人笑道:“你这小油嘴,倒是再来的红娘,倒会成合事儿哩。”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装了—碟儿,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
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
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
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
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
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就,叠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儿收了,“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走走,奴这里来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卖粉团(二)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肐胆的帐;骑着木驴儿磕瓜子儿一一琐碎昏昏。”说毕,骑上马去了。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一般,那里得个西门庆影儿来。看看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了一日,杳无音信;盼了多时,寂无形影。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旋叫王婆来,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走走,去请他来。王婆道:“咱晚来,茶前酒后,他先也不来。待老身明日侵早,住大官人宅上请他去罢。”妇人道:“干娘,是必记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着那一门儿来,肯误了勾当!”当下这婆子非钱而不行,得了这根簪子,吃得脸红红,归家去。
原来妇人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翻来覆去。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为证: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
背亲夫,和你情偷。
怕甚么傍人讲论,覆水难收!
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
背亲夫,和你情偷。
怕甚么傍人讲论,覆水难收!
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
又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傍定帏屏故意儿猜。
不明白,怎生丢开?
传书寄柬,你又不来。
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不明白,怎生丢开?
传书寄柬,你又不来。
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又
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
奴本是朵好花儿,园内初开;
蝴蝶飡破,再也不来。
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前缘今世里该。
奴本是朵好花儿,园内初开;
蝴蝶飡破,再也不来。
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前缘今世里该。
又
心中犹豫展转成忧,常言妇女痴心,惟有情人意不周。
是我迎头,和你把情偷。
鲜花付与,怎肯干休?
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是我迎头,和你把情偷。
鲜花付与,怎肯干休?
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原来妇人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到天明,使迎儿过间壁,“瞧那王奶奶请你爹去了不曾?”迎儿去了不多时,说:“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说那婆子早辰梳洗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问门上:“大官人在家?”都说不知道。在对门墙脚下等不勾多时,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婆子走向前来,道了万福,“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么?”傅伙计道:“你老人家寻他怎的?这早来问着我,第二个人也不知他(三)。大官人昨日寿日,在家请客吃酒。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通没来家。你往那里寻他去。”这婆子拜辞,出县前,来到东街口,正往构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吃的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有甚话说?”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数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两个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
比及(四)到妇人门首,婆子先入去报道:“大娘子且喜:还亏老身去了,没半个时辰,把大官人请得来了!’妇人听见他来,连忙叫迎儿收拾房中干净,一面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进入房来,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来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还说大官人不变心哩!”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甚么新娘子来。只因小(五)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就是这般话。”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再不外边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那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情意,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耩口袋。”妇人道:“贼负心的!匾担大蛆耩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帽儿撮下来,望地下只一丢。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见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还不与他带上着,试了风。”妇人道:“那怕负心强人阴寒死了,奴也不疼他。”一面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鈒着两溜子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与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不与他,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却带着那个的这根簪子?”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吃酒醉了,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道:“你哄三岁小孩儿也不信。哥哥儿,你醉的眼花恁样了,簪子落地下,就看不见?”王婆在傍插口道:“大娘子,你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揦屎,出门交癞象拌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见(六)他手中擎着一根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愧知风月中事,见扇儿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那妇人傒落了他一回,只见迎儿拿茶来,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王婆道:“你两口子聐聒了这半日,也勾了,休要误了勾当。老身厨下收拾去也。”
妇人一面分付迎儿房中放桌儿,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无非是烧鸡、熟鹅、鲜鱼、肉酢、果品之类。须臾安排停当,拿到房中,摆在桌上。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做下上寿的物事,用盘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密约深盟随君、膝下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袋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七)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鈒着五言四句诗—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个嘴,说道:“怎知(八)你有如此一段聪慧少有。”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花枝招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酒。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吃的脸红红的,告辞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乐顽要。迎儿打发王婆出去,关上大门,厨下坐的。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但见:
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
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斗碧(九)。
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
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
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戏花来。
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斗碧(九)。
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
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
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戏花来。
当下西门庆分付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如颠狂鹞子相似,尽力盘桓,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悲生,泰极否来。光阴迅速,单表武松,自从领了知县书礼,离了清河县,送礼物驮担,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街上各处闲行(一○)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大路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水雨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雨水所阻,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看哥哥。不免差了一个土兵,预先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了—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也不久,只在八月内回还。
那土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然后径奔来抓寻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门首。那土兵见武大家关着,才要叫门,婆子便问:“你是寻谁的?”土兵道:“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坟去了。你有书信,交与我就是了。等他归来,我递与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个喏,便向身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忙忙促促,骑上头口,飞的一般去了。
这王婆拿着那封书,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迎儿开了门,婆子入来。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约睡至饭时还不起来。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来,匆匆有句话和你们说!如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武二差土兵寄了书来。他与哥哥说,他不久就到。我接下几句话儿,打发他去了。你们不可迟滞,早处长便。”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分开(一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一面与妇人多起来,穿上衣服,请王婆到房内坐了。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了。武松书中写着,不过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脚,说道:“如此怎了?干娘遮藏我每则个。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我如今与大姐情深意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厮回来,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了:幼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已自大郎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位众僧来,抱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来,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无些鸟事。”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正是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约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郎百日,请僧念佛烧灵;初八日晚,抬娶妇人家去。三人计议已定。不一时,玳安拿马来接回家。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拿了数两散碎银钱、二斗白米斋衬,来妇人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一二)除灵。道人头五更就挑了经担来,铺陈道场,悬挂佛像。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整理斋供。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呪演《法华经》,礼拜《梁王忏》。早辰发牒,请降三宝,证盟功德,请佛献供;午刻召亡施食。不必细说。
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一三)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那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
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
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
烧香行者,推倒花瓶;
秉烛头陀,镥拿香盒。
宣盟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
忏罪阇黎,武大郎念为大父。
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
沙弥心荡,磬槌打破老僧头。
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秉烛头陀,镥拿香盒。
宣盟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
忏罪阇黎,武大郎念为大父。
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
沙弥心荡,磬槌打破老僧头。
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妇人佛前烧了香,佥了字,拜礼佛毕,回房去了;依旧陪伴西门庆做一处,摆上酒席荤腥来,自去取乐。西门庆分付王婆:“有事你自答应便了,休教他来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大官人,你倒放心,由着老娘和那秃厮缠,你两口儿是会受用。”
看官听说,世上有德行的高僧,坐怀不乱的少。古人有云: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便是“和尚”,三个字是个“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饿鬼”。苏东坡又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此—篇议论,专说这为僧戒行。住着这高堂大厦,佛殿僧房,吃着那十方檀越钱粮,又不耕种,一日三飡,又无甚事萦心,只专在这色欲上留心。譬如在家俗人,或士农工商,富贵长者,小相俱全,每被利名所绊,或人事往来,虽有美妻少妾在旁,忽想起一件事来关心,或探探瓮中无米,囤内少柴,早把兴来没了,却输与这和尚每许多。有诗为证:
色中饿鬼兽中狨,坏教贪淫玷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不堪引入画堂中。
当时这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乔模乔样,多记在心里。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原来妇人卧房正在佛堂一处,止隔—道板壁。有—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然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在房里交姤一般。于是推洗手,立住了脚,聽勾良久。只聽婦人口裡嗽聲呼叫西門慶:「達達,你休只顧〈扌扉〉打到幾時,只怕和尚來聽見,饒了奴,快些丟了罷!」西門慶道:「你且休慌!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兒哩!」不想都被這禿廝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都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临佛事完满,晚夕送灵化财出去。妇人又早除了孝髻,换了一身艳衣服,在帘里与西门庆两个并肩而立,看着和尚化烧灵座。王婆舀将水,点一把火来,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立,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个乱打鼓〔扌扉〕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下,露见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扌扉〕钹打鼓,笑成一块。王婆便叫道:“师父!纸马也烧过了,还只个〔扌扉〕打怎的?”和尚答道:“还有纸炉盖子上没烧过。”西门庆听见,一面令王婆快打发衬钱与他。长老道:“请斋主娘子谢谢。”妇人道:“干娘(一四)说:免了罢。”众和尚道:“不如饶了罢。”一齐笑的去了。正是: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淫妇烧灵志不平,和尚窃壁听淫声。
果然佛道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同分解。
第八回校记
〔一〕“鞋”字原夺,从崇本补。
〔二〕“粉团”,原作“粪团”,从崇本改。
〔三〕“他”下原有“说”字,从崇本删。
〔四〕“比及”下原有“时”字,从崇本删。
〔五〕“小女”,原作“少女”,从崇本改。
〔六〕“见他”,原作“因见”,从崇本改。
〔七〕“玫瑰花”,原作“梅桂花”,从崇本改。
〔八〕“怎知”,“怎”字原夺,从崇本补。
〔九〕“斗碧”,原作“闭碧”,径改。崇本作“同碧”。
〔一○〕“闲行”,原作“闲门”,从容本《水浒》第二十六回改。
〔一一〕“开”,原作“门”,崇本同,径改。
〔一二〕“晚夕”上原有“并天”二字,从崇本删。
〔一三〕“来”宇原夺,从崇本补。
〔一四〕“于娘”,原作“王婆”,从崇本改。
文章评论
槛外人
[em]e160[/em]
天上人间
[em]e160[/em] [em]e183[/em]
方舟
[em]e160[/em] [em]e128[/em]
飘萍
先生早安,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