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泰:蘭姐的標本簿

審美主義

图片
胡公壽
 
    我的大姐高淑兰,是我们姐弟四个中最白的一个,也是最文雅、最灵秀、最爱幻想和最容易动感情的一个。有些诗词,她反复地念,有些歌,她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但是只要有可笑的事,比如我冲着她扮个鬼脸,她马上就会笑。父亲说,她的小楷,比我和二姐的都好,主要是有股子清气。她的缺点是怕苦怕累,重活脏活都干不漂亮,二姐不得不常常替她扫尾。她的胆子很小,不敢抓蚂蚱,不敢碰蚕宝宝,在外面看到蚕宝宝那样的胖虫,总要尖叫。她比我大九岁,每次穿过黑暗,总要拉八岁的我做伴。还有就是任性。有一次,赵士泓给她看他手抄的清诗,其中有一首郑板桥的诗:“说与里中新妇知,高堂姑舅鬓如丝。嗔时莫使娇痴性,不比在家做女儿。”她不喜欢,竟哗的一下把这一页撕掉了。赵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后来成了我的大姐夫,他们怎么好起来的,我不知道。
    大姐一天到晚精神抖擞,什么都要过问,对什么都有浓厚的兴趣。晚上辨识星星,秋天看巧云、放风筝、放灯,都贼认真。特别是见了奇形异状的草叶、树叶、花,都要大惊小怪,都要采下来,夹在一个又厚又大的本本里并写上发现的地点和时间。根据常识课里的植物讲义,她把不同的叶子和花分为七大类:十字花科;毛茛科;石竹科;蔷薇科;豆科;芸香科;大蕺科。并取其第一字的近似音拼成一个句子,“石猫石象头云大”,她说这样好记住。她说,这不是弄着玩的,将来要写一本《江南植物志》。
    不过她这个本子里,也不全是植物标本,还有许多剪纸图案。木刻印刷的门神灶君、京剧脸谱之类,五颜六色、花里胡哨掺杂其中,图样的下面也写着搜集的年月日地点,和一些简单的说明。如“坐帐花,中间是青蛙”。“五毒背心,中间是鸡公,吃五毒”。“月中桂,兔儿爷,捣药保平安”。“天官门神,黑脸尉迟恭,白脸秦叔宝”。……她最喜欢的是几张不同的《春牛图》,因为她是属牛的。她的这些图样,我后来在其他地方再没见过。
    她很想拥有两个本子,但是没有可能。战争时期,又在山野荒村,纸张奇缺。她这个本本,是用整张草纸订的。草纸本是手纸,棋盘般大,土黄色,粗糙吸水,厚而易烂。小学生练书法费笔,我学画觉得很好,但是用来订书,那就很糟糕了。她是用芝麻皮加桃胶一张张粘起来的,书脊比书厚一倍。但是夹上标本以后,反而平了。光是撕麻皮这道工序,她就花了一天的时间,为了让她订这个本子,很久我们都没有用纸。
    这个本子,她不许我自己动手翻看,我要看时,她就一页一页替我翻,翻得很慢,很小心,怕破。有时我不耐烦她太慢了,坚持要自己翻,她就会叫一声:妈!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立即消失,免得麻烦。过后她会来找我,说:看不看?看我就替你翻。
    后来她同赵士泓结婚,到山那边保城圩的赵士泓家去了。去时把这个本子,用布小心包好,带上了赵家抬来的花轿。赵家是老式大家庭,“高堂姑舅鬓如丝”的那种。大姐一过去就后悔了,不,她一上轿子就后悔了。坐轿子不舒服,她坚持要下来走。她平时爱爬山,这次要经过半山,她更愿意步行,一定不肯再坐。大家都坚持不许,赵士泓也过来力劝,说是“不作兴”,“没听说过”。大姐哭着撞打轿子,没用。不管轿子摇得多凶,还是吹吹打打抬过去了。那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出人进,乱得我头发晕。堂前十几桌人吃饭,劝酒劝菜,猜拳行令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坐在二姐的旁边,问大姐在哪里,二姐说在“新娘子房”里。
    我挤出中堂,去找大姐,乱哄哄老是摸错门。好不容易才找到“新娘子房”,房屋里却没有大姐。一群男孩挤在门边探头探脑朝房里望,房里有四五个女孩,围坐在新油过的地板上玩羊胫骨。家具都是新的,桌上有许多镜子和玻璃器皿,闪闪发光,一股桐油味,浓得就像在船舱里。雕花大床旁边,坐着一个主角戏子,戴着亮晶晶、颤巍巍,枝形吊灯一般结构复杂的珍珠帽,穿着大红绣花、满是亮晶晶饰物的锦缎长袍,坎肩上璎珞飘飘,背朝门低头坐着。我非常失望非常着急,不知再到哪里去找大姐,不觉自言自语地叫了一声“大姐”。
    那戏子回过头来。我从摇摇晃晃叮当作响的饰物深处,发现了大姐的脸。脸上满是泪水,眼睛鼻子通红,显然一直在哭。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姐”!大姐搂住我,哭出声音来了,说,“我要回家!”
    这时,那几个女孩子都站了起来,瞪着惊奇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们看;门外的男孩们更是来劲,看得张开了嘴。其中的一个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快来看呀!”就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的人们看到睡着的珍稀动物站起来走动时一样。我不好意思了,觉得不适当地扮演了可笑的角色,赶紧挣脱,扭头就跑出去了。在此后的一生中,我常常想起那个时刻,感到那时没有多陪大姐一会儿,和她说说话,反而丢下她跑掉,是不可宽恕的。
    回家后,二姐常常带着我,还有阿狮,翻过大游山,到保城圩看望大姐。每次见了,大姐都要哭,都要说“我要回家”。阿狮也总是要围着她直转直摇尾巴,一次又一次直立起来扑到她身上。
    父亲的学校里缺老师,父亲要她回来教书,给赵家说,可以有薪水。但是赵家不放,说家里缺人,忙不过来。祖母去世时,大姐回家奔丧,就住下来不肯走了,直到快要生孩子时才回去。回去生了个男孩,他爷爷赵仲翔给取了个名字,叫学贤。
    抗战胜利后,我们全家回到淳溪镇老家,大姐只好留在保城圩了。来往的路远了,见面的机会也少了。每年春节,她和姐夫都要带着学贤来拜年,住那么几天。学贤叫我“娘舅”,叫二姐和妹妹“姨娘”,中规中矩,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还带着书来,白天很少玩,呱啦呱啦念书,晚上给姐夫背书,姐夫拿着书,学贤背朝他,背着双手,叉开脚,一面高声背诵,一面两脚轮流起落,全身有节奏地左右摇晃。父亲说,这是过去私塾里的一套,非改不可。姐夫说没办法,回去爷爷要考。
    四九年后搞土改,赵仲翔被定为地主,经过几次斗争,和老太婆先后去世。土地房屋被全部没收,家产荡然无存。抄家时,大姐一再要求把那个草纸标本簿留给她,未获准,被拿走了。她不听姐夫劝阻,一再找农会和工作组的人去要,后来竟然感动了一个什么人,还给她了。已经一塌糊涂,干枯的叶子破碎散落,拼都拼不起来了。她重新用布包好,放在了衣箱里面。分到一点地,两间草屋。草屋是一门三间,他们住两间,另一间留给了已分到地主瓦屋的原住户,以便饲养他分到的牛和羊。大姐是属牛的,姐夫和学贤都属羊,与牛羊同住,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
    他们在这屋里,一住就是三十多年。1989年我到了南京,和小雨一同去看望他们时,已经认不出他们了。很难相信这两个佝偻麻木、反应迟钝、目光浑浊的老人,就是当年活力四射、兴趣广泛的兰姐和英俊强健、生龙活虎的士泓。学贤已是中年汉子,还没找到老婆,读的书早已忘光,完全成了文盲。说到他时,两个老人都异口同声叫苦,说他食量太大,把家都吃空了。空是真的,家中除了两张竹床、锅灶水缸和些农具板凳以外,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直感到惊恐,无法想象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所有的东西,包括补丁重叠的蚊帐都是同一种陈旧的黑褐色,只有阁楼上的一堆稻草是新的,闪着黄澄澄的光,异常触目。那是烧饭用的燃料。隔壁畜栏里并无牲畜,但那浓重的畜粪尿的气息和腐草烂菜气息,却日夜盘踞在这小小的乌黑的空间。
    他们说,三十多年了,早已习惯了。
    我问到那个标本簿,大姐说,“文化大革命”那年,被抄家抄去烧了。说里面有许多封建迷信的东西,要他们交代放着想做什么,斗争了好几次。我问学贤为什么不学一门手艺,他们说学不会了,念书念呆了。
    后来我到了海外,再也没见过他们。1995年初,在纽约上州一个湖边森林中的小木屋里,收到二姐从国内寄来的一封信,告诉我大姐去世了,享年六十九岁。给大姐夫寄了点儿钱去,他回信说,他已经四十多年没写过一个字,现在给我写信,连笔都不会拿了。
   

文章评论

浅浅嫣语(拒聊)

这样的旧事,读起来竟是这般亲近,仿佛那段时光近在眼前,我知道,那是割不断的亲情,让我有这样的感觉。谢谢先生的美文,早安![em]e160[/em][em]e160[/em]

雨儿

[em]e100[/em][em]e163[/em][em]e160[/em]

素兰

时代的悲剧让人痛惜无语!亲情永远是这世上最温暖的感情!问安老师![em]e100[/em][em]e160[/em][em]e160[/em][em]e176[/em]

真实存在

时代变迁,风云变幻,个人命运如此不由自己,可悲!

奇奇

造化弄人原是这般无奈!

轻盈的风

每一次看这样的文章都感同身受,只有悲叹![em]e160[/em]

青云

[em]e163[/em] 初初的美好,都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