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新疆):春牧場

李娟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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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鈺元 
 
    
小小伙子胡安西
 
  胡安西六岁,光头,后脑勺拖了两根细细的小辫,乱七八糟扎着红头绳。阿勒玛罕姐姐说,这个秋天就要为他举行割礼了,到时候小辫子就会喀嚓剪掉。
  再任性调皮的孩子,有了弟弟妹妹之后,都会奇异地稳重下来。胡安西也不例外,平时胡作非为,但只要弟弟沙吾列在身边,便甘愿退至男二号的位置,对其百般维护、忍让。当沙吾列骑在胡安西肚子上模仿骑马的架势,前后激烈摇动时,胡安西微笑着看向弟弟的目光简直算得上是“慈祥”了。
  沙吾列还小,大部分时间都得跟在母亲阿勒玛罕身边。胡安西却大到足够能自由行动了,每天东游西窜,毫不客气地投身大人们的一切劳动,并且大都能坚持到底。这让人很不可思议。许多城里的孩子,什么事做烦了,随手一扔便是,不需任何理由。好像他们知道小孩子是无须背负“责任”这个东西,好像他们都懂得熟练地行使小孩子的权利。而胡安西仅仅只有六岁,在这方面就已经具备成人的心态似的,似乎他已经深知为什么“放弃”即是“羞耻”——他已经有羞耻感了。很多时候都可以感觉到他总是在为自己不能像大人那样强壮有力而困惑,并且失落。
  无论如何,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同其他孩子一样,也热衷于幻想和游戏。胡安西爸爸一把榔头到了他手里,一会儿成为冲锋枪叭叭叭地扫射个不停;一会儿成为捶酸的木碓,咚咚咚地在子乌虚有的查巴袋(发酵酸奶的帆布袋)里搅啊捶啊;很快又成为马,夹在胯下驰骋万里。
  哈萨克这家人是我的邻居,出于对哈萨克族逐水草而居的好奇,我在他们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体验转场。
  胡安西家不住毡房,他家在吉尔阿特荒野中有现成的石头房子,每年来春牧场放牧时都会住进去一个月,已经住了好多年了。说是房子其实很勉强,那只是四堵不甚平整的石头墙担着几根细椽木的简陋窝棚。椽木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芨芨草,再糊上泥巴使其不漏雨,就算是屋顶。面积不到十个平方,又低又矮。屋里除了占去大半间房的石头大通铺外,再没有任何家具。灶台简陋,墙上只挂了一面红色旧薄毯,再没有其它装饰物了。家里最重要的东西塞在房顶的椽木缝隙里。最重要的东西分别是:户口簿、结婚证和兽医填写的牛羊疫苗注射情况表格。
  屋外是空旷单调的山谷空地,四面环绕着寸草不生的矮山,羊圈紧挨着石头房子,也是石头垒砌的。
  然而这样简陋寒酸的家对于小孩子胡安西来说,已经足够阔绰了——步步洞天、处处机关、遍地宝藏,且山水重重。爸爸每天都出去放羊,妈妈总是带着小弟弟干活、串门子。胡安西便常常一个人在家玩,挎着他的“冲锋枪”四处巡逻,一会儿钻进小羊圈里,从石头墙冒出一点点脑袋和一只枪头,警惕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会儿大叫着冲过山谷实施突袭,给假想中的目标一个措手不及。
  他爬上羊圈的石墙,从高处走了一大圈,再从斜搭在石墙上的木头上小心翼翼蹭下来,然后匍匐前进,爬上石头堆,再爬下石头堆,经历千山万水来到家门口。嘴里念念有词,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大地聆听一会儿,然后飞身扑向木头门,一脚踹开,持枪叭叭叭一顿扫射,屋里匪徒全都毙命。但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侧身闪进屋里,跳上大通铺,扑向小小的窗口,并在那里成功地击毙了最后一个准备夺窗而逃的漏网之鱼。
  在激烈的剿匪过程中,若是突然发现木板门上有根钉子松动突出了,他会立刻暂停剧情,把“枪”倒个个儿,砰!砰!砰!完美地砸平它。
  总之从来都没见他有闲得无聊的时候。问题是,他又从哪儿学到的这一整套奇袭行为呢?吉尔阿特又没电视可看。
  胡安西最大的梦想是骑马,但几乎没有机会。于是只好骑羊。家里的羊全都认得他了,一看到他就四散哄逃。
  胡安西有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零食,就是冰块,整天含在嘴里啜得吱啦有声。哪怕正是寒流,温度到了零下。我一看他吃冰块的样子,就捂紧羽绒衣,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胡安西也会有哭的时候。他非要逮一只小羊羔,扑扑腾腾追来追去,半天都没逮着,反而被羊羔的蹄子狠狠蹭了一下,刮破一大块皮,血珠子都渗了出来。这下当然会很疼了,他哇哇大哭。但是大人过去一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踢他一脚,走开了。他哭一会,自己再看看,血不流了,又继续跑去抓羊,百折不挠。
  依我看,伤得蛮重的,后来凝结了厚厚的伤疤,直到我们搬家的那一天,疤还没掉。
  胡安西最愉快的伙伴是扎克拜阿帕(阿帕:奶奶,女性长辈)。阿帕无比神奇,又远比父母更温和耐心,绝对能满足孩子们的一切要求。胡安西在卡西帕的练习本上乱画线条。并且声称他画的是牛。阿帕看了说:“哪里!牛是这样的嘛——”
  她捏着那截一寸来长的铅笔头,先画一个圆圈,是牛的圆肚子,再往圆圈一侧加个小圈作为头,另一侧加上尾巴,下面加四只脚。这东西果然很像牛,但要说像狗像羊,也没错。
  这种魔术似的即兴创作使得胡安西兴奋地大喊大叫。他和沙吾列两个突然忙了起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寻找一切有形象的事物,指东指西地大喊:“阿帕!来个酒瓶!”一会又说:“阿帕再来一个汤勺!”
  在孩子们的要求下,阿帕把房间里能有的所有东西,包括小凳、铲子、柴火在内,都画了出来。然而,这简陋的房间里的生活用具毕竟是极其有限的。把筷子和馕饼也画过之后,胡安西又要求画大狗班班。于是阿帕便画了一个和刚才的牛没什么不同的形象。
  接下来阿帕还靠记忆画出了定居点才有的鸡、西瓜和电视机,还画了一棵扫帚一样的树。
  于是第二天,胡安西在附近戈壁滩的空地上到处都涂满了这种扫帚一样的树。因为他不许羊从有“树”的地方经过,阿依横别克就打了他一顿。
  胡安西第二个好朋友是卡西帕。成为年轻女性的跟班似乎是所有小男孩的荣耀。卡西帕走到哪儿,他就跟在哪儿,见缝插针地打下手。
  卡西帕说:“袋子!”他刷地就从腰间抽出来双手递上。
  卡西帕说:“茶!”他立刻跳下花毡冲出门外,把吱啦啦烧开、满满当当的茶壶从三脚架上拎下来——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啊,几公斤重的大家伙,稍微没拿稳就会浇一身的沸水。但卡西帕这么信任他,他一定感到极有面子。为了不办砸这件事,他相当慎重仔细:先把火堆扒开、熄灭,再四处寻块抹布垫着壶柄小心平稳地取下来,然后双手紧紧提着,叉开小短腿,半步半步地挪进毡房。至于接下来把沸水灌到暖瓶里,这可是个大事,他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插手。
  如此小心谨慎,毫不鲁莽,我估计之前肯定被开水烫过,深知那家伙的厉害。
  胡安西虽然不是娇惯的孩子,但总有蛮不讲理的孩子气的时候。那时大家也都愿意让着他,反正容让一个小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嘛。但一到劳动的时候,就再没人对他客气了。他也毫无怨言地挨骂挨打,虚心接受批评。
  大家一起干活时,劳动量分配如下:斯马胡力→卡西帕→扎克拜妈妈→李娟→胡安西。
  让一个六岁小孩子的排名仅次于自己,实在很屈辱,但毫无办法,这个排行榜的确是严肃的。比方说,背冰的时候,卡西帕背三十公斤,我背十几公斤,胡安西背七八公斤,毫不含糊。
  胡安西在参与劳动的时候,也许体力上远远不及成人,但作为劳动者的素质,是相当出色的。力所能及的事努力做好,决不半途而废。至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就赶紧退让开来,不打搅别人去做,并且很有眼色地四处瞅着空子打下手。
  童年是漫无边际的,劳动是光荣的,长大成人是迫切的。胡安西的世界只有这么大的时候,他的心也安安静静地只有这么大。他静止在马不停蹄的成长之中,反复地揉炼着这颗心,像卡西帕反复揉面一样,越揉越筋道。他无意识地在为将来成为一个合格的牧人而宽宽绰绰地着手准备着。但是这个秋天,胡安西就要停止这种古老的成长了,割礼完毕后他就开始上学了。他将在学校里学习远离现实生活的其他知识,在人生中第一次把视线移向别处。那时的胡安西又会有怎样的一颗心呢?
  
    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
 
  是的,每次背冰的时候,我背的还不到二十公斤,而六岁的胡安西都能背七八公斤。
  可怜的卡西帕,背得最多,至少有三十公斤。
  我们扛着冰,翻过山回家,卡西帕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腰部和裤子。
  尽管四月正午的戈壁滩已经非常温暖了,我们出门背冰之前还是披了厚厚的羊皮坎肩,还把絮着厚厚的羊毛的棉大衣系在腰上。但每次回到家,肩上和屁股上还是会被冰水浸透。
  扛着冰块翻山的时候,我腰都快要折断了,手指头紧紧地抠着勒在肩膀上的编织袋一角(上午拾牛粪用的也是这个袋子),快被勒断了似的生痛。但又不敢停下休息,冰在阳光下化得很快,水珠一串一串越流越欢,而家还远着呢。
  小胡安西也一次都没休息,不过他家要近一点,向北穿过短短的山谷,拐个弯就到了。
  下山的时候,下面山脚的小道上有一支驼队缓缓经过,我便停住了脚步,放下沉甸甸的冰块。
  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多狼狈啊,头发蓬乱,气喘如牛,举步维艰。春日温暖的天气里还穿着羊皮坎肩,而且还湿了一大片。扛冰的那个难看样儿就更别提了,腰背弓成九十度,梗着脖子努力往前看,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老太太似的。
  可是,停住不走反而更招人注意。马背上的人频频往我这边看,交头接耳,随行的狗也冲我直叫。总感觉驼队行进速度因此明显慢了下来,等了老半天才总算全部走过去。冰化得一塌糊涂,地上湿了一大片。我以为这下会轻一些,结果一扛起来,腰照样还是弯成九十度。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东南风畅通无阻地横贯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刚才那支驼队完全消失在道路拐弯处之后,立刻变得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只有视野右边的山谷口三三两两停着一大群马。
  我们出门时,它们正从南面山崖一侧跑下来,涌向那条狭窄山谷。那是我们平时捡牛粪的地方,分布着成片的小沼泽。当马群停在水边,分散饮水的时候,我和卡西帕还略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大马,其中约有一小半带着幼龄的小马驹,另外还有五六匹剪过尾巴的一龄马。
  当时我还说:“谁家的马群啊?这么有钱。”又说:“卡西帕,我们家好穷!我们只有四匹马……”
  此时,马群已经漫过沼泽,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
  卡西帕在前面突然停下来,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冲我喊:“看,马掉进去了!”
  我低头冲山谷尽头一看,果然,隐约有一匹红母马在那里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已经陷到了大腿处,岂不知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
  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马驹在旁边着急地蹦跳、嘶鸣,不明白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放下冰块,说:“下去看看吧!”
  但是卡西帕不让,再这么耽搁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啊。只好先背回家再说。
  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斯马胡力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把冰块缷进敞口大铝锅里后,我立刻出门去看那匹马,卡西帕去山梁西边找阿依横别克。他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的唯一的邻居,这一大片牧场上只有阿依横别克和斯马胡力两个男人。
  我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山谷,沿着山脚的石壁小心绕过沼泽,很快来到了那匹马身边。
  小马看到有生人接近,连忙走开,但又不愿意远离母亲,就在附近徘徊着啃食刚冒出大地的细草茎,不时侧过头用眼睛试探地盯视我。
  红马已经不能动弹了,浑身泥浆。看我走近,本能地又挣扎了一下。我拾起石头丢过去,希望它受惊后能一个猛子蹦出来。
  但是等我把这一带能搬动的石头全都丢完了也没什么进展。
  四周那么地静,明净的天空中有一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
  一个人呆在这里,面对陷入绝境的生命,毕竟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沼泽。我边走边回头张望,那小马一看我离开,就赶紧回到母亲身边站着,用嘴轻轻地拱它的脖子,它可能在纳闷母亲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了。大约分量轻的原因,它倒陷不下去。
  刚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帕,却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大卷牛皮绳。
  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群山间放羊了。阿勒玛罕大姐也不在家。
  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妈妈和大姐带着沙吾列去北面五公里处山间谷地的爷爷家毡房喝茶去了。
  卡西帕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斯马胡力套马可准了,小跑的马都可以套上,卡西帕却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套不上。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食物送到手上——实在可恨。有时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帕时,气定神闲,高高在上,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而可怜的卡西帕汗流满面,大声喘着粗气。
  可是,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毕竟是有力量的,天生让人依赖的。要是斯马胡力在家,他一定会有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原来沼泽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危险,表层的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
  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就很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陷到小腿肚那里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抱着马脖子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膝盖那里!我吓得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
  她又试着把绳圈往马头上套,却怎么也够不着,泥浆前面几步远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帕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腾,它的生命还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有些放心。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
  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穿上了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又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历经了最后一次拼命的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地(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别进了淤泥中,更加无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晚温度会在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着,我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经板结成浅色的土块,毛发肮脏。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渐走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它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帕说,这么小的小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都野放的,除非要吃盐了,否则不会每天回家。
  卡西帕抬出大铝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羊群陆续回来了,在山坡下静静等待着,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放不下的事情终得放下不可……更多地,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背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像卡西帕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好在不管怎样,天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那时男人们都来了,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往相反方向使劲推挤,阿依横别克在岸上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另一头套在那匹泥浆里的马的脖子和前腿上。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当时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拉上来了,泥巴太紧。于是他们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距离非常远,但相对阻力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地淹没在泥浆中。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地被扯着挪动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往后跳开,那马整个猛地往前一陷,全部扎进了泥水中。本能让它做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踢蹬不已,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整个沉没下去。
  我尖叫起来,面对那情景连连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
  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死的,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之后,才重新看到马头浮现在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浑身已经麻木无力。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然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地营救。
  那时妈妈和阿勒玛罕已经回来了,女人们打着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什么忙也帮不上。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死吗?它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拉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躺倒在路中间。
  它肚子被石头和绳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一定很痛!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还是不停地问这问那:“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让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经死亡了的生命距离我们更为遥远不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努力扭过头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是很忌讳这种拔草行为的,但大家看了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马虚弱地站了起来,浑身板结的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远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一切”永远不会“过去”似的。再回想起来,真是只会瞎操心、白操心。
  而卡西帕就一点也不担扰的样子,虽然她也在尽可能想办法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看似游戏一般的态度。
  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难过、着急,但到头来却远远做得比我多。只有他们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一切总会过去”——我仅仅只是能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却不能坚守那样的态度。唉,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帕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悲伤的人从来都不是积极主动的人。他们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不得安宁。

  每天一次的激烈相会
 
  羊群远离广阔荒凉的南戈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渡过乌伦古河后,它们将会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温暖的丘陵地带停留整整一个月。四月的季节里,阿尔泰山南麓春牧场的青草刚刚冒出头,羊在大地上深埋脸庞,仔细地啃食眼前的一抹淡淡绿意,缓缓移动。很久很久后它抬起头,发现自己在这寂静空旷的群山中是孤零零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失群了。它四处寻找伙伴,又爬上光秃秃的山巅,站在悬崖四面眺望。大地起伏动荡,茫茫无涯。后来时间到了,它开始生产。新出生的羊羔发现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一个,羊羔站在广阔的东风中,一身的水汽吹干后,陡然长大了许多。母亲带着孩子在群山间没日没夜地流浪,有羊群远远经过时,就停下来冲那边长久张望、呼唤。不是自己的伙伴,仍然不是。
  而前去找羊的牧人在半途遇上了沙尘暴,昏天暗地。他策马在风沙中一步一步摸索行进,直到马儿再也不愿意前进了。满天满地都是风的轰鸣声,世界摇摇欲坠。他下了马牵着缰绳顺着山脚艰难顶风而行。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侧过脸靠在石壁上勉强撑住身子,一低头,他看到脚边深深的石缝里有四只明亮温柔的眼睛。
  告别寒冷空旷的冬牧场应该是快乐的事吧,做一只春羔看上去也是那么幸福,能够降生在温暖又干燥的春牧场,白天里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柔软的小卷毛喜悦地蓬松着,黑眼睛那么地美,那么地宁静。夜里则和小朋友们挤在一起,紧紧蜷着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深深地、浓黏地成长。不远处的星空下,母亲们静默跪卧着,头朝东方,等待天亮。
  卡西帕家养了一群花里胡哨的羊。赶羊的时候,远远看去跟赶着一群熊猫似的。
  其实,大羊们都还很正常,都是纯种的阿勒泰大尾羊,不是浅褐色,就是深棕色的。但是小羊们就很奇怪了。
  共两百来只羊,大羊约一百二十只,小羊七十多只。在小羊中,有二分之一是白色羊,四分之一黑色羊,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棕褐色羊。其中白色羊里有五分之一长着黑屁股,五分之一则半边屁股黑半边屁股白,剩下五分之一是奶牛,五分之一是熊猫,最后的五分之一里黑脖子与黑额头的大略对半。至于黑羊,约有一半戴了白帽子;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阴阳身子,前半截漆黑,后半截雪白(像嫁接的一样);其它的则全是小白脸。而花哨得最为离奇的则是那群棕褐色的羊羔——有褐身子白腿的;有浑身褐色四个小蹄子却是黑色的(像穿了黑皮鞋);有深色脚踝上绕了一圈浅色毛(像缠了一圈创可贴);另外还有三条腿是深色,一条腿是浅色的;有的浑身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脖子上系了根雪白的餐巾——相当标准的倒三角形;还有的屁股上被谁踢了两脚似的印着两团脚印形状的深色斑块;还有的浑身纯褐色毛,就后腿两个小膝盖上两小撮耀眼的白毛;更多的则干脆被人拿排刷蘸了颜料左一笔右一笔胡乱涂抹过一通,花得毫无章法可言。
  当一只安静的浅棕色羊妈妈幸福地哺乳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时……一般来说,白羊生白羊,黑羊生黑羊,白羊和黑羊生黑白花羊。可是,棕色羊妈妈又是怎么生下黑白花的宝宝呢?
  估计是品种改良的结果,传统地道的阿勒泰大尾羊越来越少了。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可可在我家毡房驻扎的山坡东侧用旧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简单地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会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得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哺乳孩子,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在毡房外下方那片倾斜的巨大空地上会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时,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我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嗒嗒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似的,惊狂的喜悦啊……
  才开始,我还以为场面是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爆发的自然灾害,以为在被什么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又大喊“卡西帕”,但没人理我。两支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疾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
  最后只剩唯一的一个水淋淋的小嗓门仍然焦急地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远远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壮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这样的相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
 
  胡安西做了一张弓,听卡西帕说是用来射野鸽子的。但我只看到他用来射大狗班班,而且走路的班班是射不中的,睡觉时倒能射中两三次。班班被射中了也不会疼,于是便不理他,翻个身接着睡。
  还射野鸽子呢,怎么看都没希望,就两股毛线拧弯一根柳条而已。“箭”则是一根芨芨草。
  我好说歹说才把弓借到手玩玩。瞄准班班后,一拉弦,啪——箭没射出去,弓给折断了。
  我立刻沉着冷静地把断成两截的弓分别绕上毛线,这样,一张大弓立刻变成两张小弓,发给了胡安西和沙吾列一人一把。皆大欢喜。两人分兵两路继续夹攻班班,班班还是不理他们。
  后来才想起来:这荒茫茫的大地戈壁,哪儿来的柳条呢?
  卡西帕说,是阿依横放羊路过爷爷家时,在河边折的。
  爷爷家在吉尔阿特有现成的泥土房子住,就没有扎毡房了。房子修在北面五公里处山间谷地里,离额尔齐斯河南岸很近。当我们爬到南面最高的那座石头山上,就会看到爷爷家遥远的、雪白的泥土房子。更远处是额河两岸刚刚泛绿的小树林。
  卡西帕说,爷爷家不用拾牛粪的,做饭全都烧柴火。意思似乎是烧柴火是很体面的事情。但是看她的言行,似乎对牛粪也没什么意见。
  我说,我们为什么不搬过去住呢?那片地方看上去到处是空地。
  卡西帕这啊那啊地努力解释了半天,也没听能明白。大概是与牛羊数量有关的什么原因。
  我们所在的春牧场是光秃秃的戈壁丘陵地带,一棵树也不长的,一小丛灌木都没有。取火的燃料只有干牛粪。牛真不容易,四处辛辛苦苦地找草吃,到头来只是为了帮我们收集燃料似的。它们总是是那么瘦,脊背和屁股都尖尖的。
  虽然比起冬天来宽裕从容多了,但春天仍是紧巴巴的季节。好在天气强有力地持续温暖着,青草在马不停蹄地生长。水草不好,牛奶产量便不高,加之小牛们的陆续出生,我们的茶里很久都没添过牛奶了。日常生活中省去了一早一晚挤牛奶这项繁重劳动后,时光基本上算是悠闲的。扎克拜妈妈三天两头和阿勒玛罕姐姐约着去额尔齐斯河南岸的亲戚家串门拜访,家里只剩我和卡西帕带着两个根本不需要带的孩子看家。
  就是这样的一天里,大人都不在家,一只黑色的羊羔死去了。
  我问怎么死的。卡西帕淡淡地说不知道。
  是啊,谁会知道呢?谁知道一只小羊羔最后时刻都感知到了什么样的痛苦呢?之前我们两个人都不在,两个孩子在小羊圈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他们把它抱到家门口,蹲在它的面前,目睹了它渐渐死去的全部过程。可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等我们发现时,羊羔已经完全断气了。两个孩子抚摸着它,双手捧着它微睁着眼睛的小脑袋,捏着它的小蹄子拉啊扯啊,冲它喃喃低语。那情景,与其说把它当成一件玩具来玩耍,不如说作为伙伴在安抚它。都过了很久以后,他俩仍围着小羊的尸体摆弄个不停,以为它很快会醒来。两张弓被扔在远处一丛蓟草旁,静静并排搁在大地上,缠在弓上的玫红色毛线那么地鲜艳。
  我很难过,此时乳房涨满乳汁的羊妈妈肯定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宝宝。从今天黄昏到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将不停寻找它。
  但卡西帕没那个闲心难过,她开始准备烤馕。面已经揉好,醒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掐指一算,旧馕还有七八个,我们一家四口再吃三天才能吃得完。等把旧馕吃完了,此时烤出来的新馕也相当遗憾地变成旧馕了。真是,为什么不缓一两天再烤呢。
  新烤出来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馕不吃,却一定要吃旧的,真是令人伤心。因为这样的话,生活中就一直只有旧馕可吃。
  但再想一想,要是先吃新馕的话,当时是很享受啊,但旧馕怎么办呢?吃完新馕,旧馕就更坚硬更难下咽了,不吃的话又有浪费粮食的罪过。这好比把好的日子全透支了,剩下的全是不好的日子。但如果能忍住诱惑,就会始终过不好不坏的日子。
  那为什么不边打新馕边吃呢?那样容易接不上茬。对于动荡辛苦的游牧家庭来说,统统吃完后再临时打馕,有可能会使平顺的日常生活出现手忙脚乱的情景,若有来客的话会更狼狈失措,让人笑话——连现成的馕都没有,这日子怎能过成这样?这家女主人也太不会经营打理了!
  馕一次性就要烤够三四天的,如有要招待客人的计划或搬家,则会一口气打得更多,避免一切有可能会应付不过来的突发情况。
  在城里,街上卖的馕是用大桶状的馕坑烘烤出来的。烤馕师傅全是男的,女的干不了那活,天大的一团面,只有男性的臂膀才揉得动。揉好面好扯下一小团面抖啊抖啊,抖出中间带窝窝的圆形大饼,再粘上芝麻粒和碎洋葱粒,然后俯身馕坑边啪地贴在馕坑壁上。整个馕坑贴满面团后,就盖上大盖子烘烤。馕坑底部全是红红的煤炭。因为馕是竖起来烤的嘛,等取出后,便无一不略呈水滴状:一端薄一端厚。然后烤馕师傅轻松优美地给一个个馕表面抹上亮晶晶的清油,扔进摊子上小山似的馕堆里,就有人源源不断去买啦。
  生活在城里的哈萨克人也大都是自己烤馕的,家家户户的炉灶后都带有烤箱,饭做好了,馕饼也烤好了。因为烤箱是方的,因此馕也是方的,像书,像一部部厚嘟嘟黄艳艳的大部头。
  在山野里烤馕的话,条件简陋多了。尽管条件有限,不好挑剔,但我还是对卡西帕烤的馕意见很大。
  盛面团用的破铝盆之前一直扔在火坑边用来装牛粪,前几天还用来装过垃圾呢。要早知道它的真正用途是这个,每天我都会把它擦得亮锃锃的。
  自然了,这只用途广泛的铝盆看上去很脏。卡西帕为了让它干净一点,就反过来在石头上磕了三下。然后直接把刚揉好的柔软洁白的新鲜面团扔了进去……
  我以为她起码会用水浇一浇,再拿刷子抹布之类的用力擦洗。最次也得拾根小棍,把盆底的厚厚泥块刮去啊……
  但我闭了嘴一声不吭。如此这般烤出来的馕都吃了那么长时间了,至少一次也没毒死过。连肚子疼都从没有过。
  卡西帕先把牛粪堆点燃,烧一会儿后,把火堆四面扒开,将盛着面团的铝盆放进火堆中间烧烫的空地上,再把四周烧红的牛粪聚拢环贴住铝盆,最后在馕饼上盖一块皱皱巴巴的破铁皮——那是家里每天扫过地后用来铲垃圾的简易簸箕。这回她连磕都没磕一下,盖上去的一刹那,看到细密的土渣子从簸箕上自由地倾洒向雪白的面饼。
  她又把少许烧着的牛粪放到铁皮上,因为方形的铁皮块实在太小,铝盆又太大,只能勉强在盆沿上搁稳,四面八方全是缝隙,因此牛粪渣子不时嚯嚯啦啦漏进盆里,牢牢地粘在雪白的面团上。
  加之卡西帕不时地用炉钩揭开铁皮块看一眼下面的情形,于是场面更加杂乱吓人。
  虽然惊恐,但站起身环顾四望时,我看到的是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看到寂静空旷的天空中,一行大雁浩浩荡荡向西飞。与别的鸟儿不同,雁群到来的情景简直可以说是“波澜壮阔”,挟着无比巨大而感人的力量。春天真的到来了。
  放平视线,又看到我们孤独寂静的毡房,以及围裹这毡房的陈旧褐毡和褪色的花带子。再看看四下,看到野地里除了碎石、尘土、刚冒出头的青草茎和去年的干枯植被,再无一物。收回视线,又看到卡西帕蹲在铝盆边,浅黄色旧外套在这样的世界里是那么扎眼明亮,仅仅比火焰暗淡一些。看到死去的小羊静静横躺在不远处。胡安西兄弟俩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俩人又拾回小弓,追逐着好脾气的老狗班班欢乐的游戏。最后再低头仔细地看,透过铝盆和铁皮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面团一角已经轻轻镀上了一弯最最美妙的食物才会呈现的金黄色。
  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脏东西呢?至少没有黑暗诡异的添加剂,没有塑料包装纸,没有漫长周折的运输保存过程。面粉、水和盐均匀地——如相拥熟睡一般——糅合在一起,然后一起与火相遇,在高温中芳香地一边绽放一边成熟。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的事物呢?不过全是泥土罢了,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牛粪也罢,死去的小羊也罢。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没有火焰的地方,会有更缓慢耐心的一种燃烧——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降解着自然的突兀尖锐之处。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香气喷鼻。卡西把它取出来时,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敲了三下,于是馕饼上粘嵌的烧糊的黑色颗粒哗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然后再用抹布将其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拿进毡房,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
  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进进出出都挣扎在这股子诱惑里,扯心扯肺。
  可是慢慢地,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只有掰开它,才能重新闻到那股香味儿了。
  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只有缓慢认真的咀嚼才能触碰到——或是回想起——一点点……那种香气,就是那种当馕在最辉煌的时刻(刚刚出炉时)所喷薄的华美香气……啊,真是伤心。几乎从没吃过新馕,却每天都得在新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每到那时,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
  还有,新馕因为好吃,大家都会吃得多,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直径三十公分,厚六公分左右)。那样的话,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

  对阿娜尔罕的期待
 
  刚刚搬到吉尔阿特时,卡西帕就不停地说:“阿娜尔罕要来了!马上要来了!”
  阿娜尔罕十八岁,是卡西帕的小姐姐,扎克拜妈妈的第五个孩子,从去年冬天开始在县城打工。
  比起冬夏牧场,以及迁移途中的其它驻扎地,吉尔阿特是离县城最近的。虽然还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走到公路边搭进城的班车。
  卡西帕总是念叨着:“阿娜尔罕要给我买新鞋子来了!”
  她脚上的这双球鞋是斯马胡力从阿克哈拉带来的,才穿了不到两个礼拜,鞋底就整个掉下来了。她恨恨地说:“假的!斯马胡力只买便宜的!”
  斯马胡力说:“哪里便宜了?明明是你的脚不好,马蹄子一样,还穿什么鞋子,我给你钉铁掌吧。”
  我问:“马几个月换一副掌子啊?”
  斯马胡力说:“石头路的话一两个月就换吧。”
  我又问:“那卡西帕几个月换一双鞋啊?”
  他大笑:“卡西帕一个月穿破四双鞋!”
  真的,要是那些穿破的鞋子,只是破了一点点倒也罢了。可卡西帕的鞋一破则定然破到万不可救药,底子断成两三截,鞋尖戳破五六个洞,我想帮她补一下都没处插针。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真跟一匹小野马似的。
  她每天都要面对脚上的鞋子叹气两到三回:“阿娜尔罕还不来!”
  我帮她用鞋带绕着脚缠了一圈,直接把鞋底脱落的鞋子绑在脚上,她站起来走几圈,又蹦跳几下,很高兴地出门放羊去了。但这个办法能管多久呢,而且还那么难看。
  我说:“来客人了怎么办?”
  我在附近野地里转了几圈,把她以前扔弃的破鞋统统拾了回来。她重新审视了一番,果然找到两只状况比脚上强一些的,但准备穿的时候才发现两只全是左脚的。
  她快要哭了似的:“阿娜尔罕怎么还不来啊?”
  除了鞋子,阿娜尔罕此行的任务还有发卡、辣椒酱、清油、苏打粉和妈妈的长筒袜。
  因此妈妈有时候也会嘟噜两句:“阿娜尔罕再不来,我们就搬家了啊。”
  阿娜尔罕会怎么来呢?走着来?搭摩托车来?卡西帕每天喝茶时都端着茶碗坐在门口喝,边喝边注视着北面山谷口,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放下碗站起来,朝那边长久地凝望。
  每天晚饭一家人聚在一起时,她就会不厌其烦地念叨一遍阿娜尔罕会捎来的东西。说到最后,往往会加一句:“有可能还会给我买双袜子呢!”她把脚伸起来给我们看:“这双袜子就是阿娜尔罕买的。”妈妈说:“豁切(“去”、“滚”的意思)!”她的脚丫都凑到饭桌上了。
  有时候突然想起来说:“上次阿娜尔罕回家都带了苹果,这次肯定也有!”
  再想一想又说:“没有苹果的话,瓜子也可以。阿娜尔罕也喜欢嗑瓜子。”
  过了很久后才终于下了最后决定:“还是苹果吧。苹果更好一点。”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阿娜尔罕的购物清单在卡西的想象中越列越长,越来越令她期待,但人还是没有一点音信。卡西帕大约还在幻想,阿娜尔罕之所以迟迟不来,肯定还在为买更多的东西而奔忙。可怜的阿娜尔罕,要是令卡西帕失望了的话,她肯定永远也搞不清其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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