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尘埃

穿过那张古老的寨门，再盘旋而下200多米，便降到了一个山窝窝里，大湾村就被这个山窝窝紧紧搂在怀里。

这是一个古老的苗族寨子，清一色的黑瓦，两层木质吊脚楼一座紧挨一座。简朴的院门，卵石砌成的围墙，寨子里互通的每条小道上也铺着圆圆的卵石。这些上了年岁的石头都是有故事的，历经千万年水流冲刷和风雨洗礼，每一块都像经历过这个民族苦难深重的历史一样，被不平凡的遭遇撑得胀鼓鼓的，圆润而光滑。吊脚楼为原木结构，刷着厚厚的桐油，连空气中也散发着隐隐的桐油香。

房前屋后的青山是静默的，寨子也是。那份静，是远离尘世的静，是让人内心安然的静。

我缓步寨中，不时地摸一摸这些来自远古的石头，看石头缝里使劲往外挤的植物、在又一年的春天里是否长出了崭新的嫩芽。高高的柴垛，简易的篱笆，瘦瘦的柴门，空寂的庭院……于我来说，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要是有一树梨花关在院内，那就好了，更加吻合了我心目中古村落的样子。想啊，白色的梨花密密匝匝地开，三枝两枝逸出墙外。一阵风吹来，零落的花瓣飘洒在石头墙上，铺在地面上，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在这些花瓣上，一半儿明媚一半儿忧伤。这样的美，是不是凄然而颓废？

梨花是有的，三两枝逸出墙外也有可能，但我们看不到。我们的脚步走得比春天要快。特别是这样的深山沟里，阳光寡照，气温偏低，要等到人间四月芳菲尽歇，这里繁花才会热热闹闹地开。3月初的大湾村，还沉浸在寒冬里没有醒来。草木不发，花也没开，很少看到人影，也不见炊烟，就连屋檐下的几只老母鸡，也是低垂着头、半睁着眼在打瞌睡。

突然想起，我以前写过的一个中篇，在小说中我对一个古村落的描叙，就是眼前大湾村这个样子。难道我曾经来过？明明是初见呀。我对这种奇迹般的相遇唏嘘不已。莫不是，我所有的行走都是在回归？我所有要追寻的事物也一直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愈往寨子深处行走，愈加觉得空荡和寂寞。现在的农村，青壮年一般都外出打工了，留守在家中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而比较富裕的家庭，就干脆在城市安家落户了。将来，村庄会离我们越来越远，乡愁会离我们越来越浓。早两天看了新闻报道——《一个人的村庄》，说浏阳一位70多岁的老人独居一个村庄，周围十里无人烟。陪伴老人的只有一把二胡和一堆过时的、由亲戚带过来的报纸。二胡为老人驱除孤独，报纸帮老人了解外面的世界。那是多么孤寂的晚年？那是怎样的一种坚守？我看完报道，心里酸酸的。故土难离是老人的心结，厚土之恋是老人的情怀。大湾村也一样，寨子里看到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更多的是空房子。

在一对老人的热情招呼下，我们走进了苗家。红红的炉火，炉火上方挂得满满的，全是被烟火熏成漆黑一团的香肠和腊肉。我们知道这是苗家最好的腊味，吃起来特别香。看样子，老人的日子过得蛮殷实。炉火旁，并排煨着两只红苹果。苹果煨熟吃，肯定是老人牙不好了，已嚼不动生苹果。看着那两只上面被烧成少许黑点的红苹果，在暖色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明艳香甜。这样温馨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写的《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偶尔吃着煨苹果，一起回忆共同走过的一生，然后笑骂一声：“老头子”或“老婆子”。这样的情，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也只要一个人爱，便足够漫长一生。

一打听，得知两位老人一个86岁，一个82岁，都是高寿，而且看上去还比较健朗。只是老人听不懂我们说的话，我们也听不太懂他们的苗族语言。但从我们愉悦的脸上和比划的手势中，老人一定能猜测出我们说的都是一些吉利或祝福的话，呵呵笑着，一个劲地问我们：“吃了没”？最后，当老人弄明白了我们是毛主席家乡来的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毛主席，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告辞老人而去，在寨子里找了个吃饭的地方——村支书家里。村支书家干净又整洁，人也很随和。我们自己动手做饭。摄影老师们个个是大厨，也是顶级的食客，美食自然不可或缺。野味、腊肉、土鸡、野菜……全是原生态的食品。最后，几瓶小酒，老师们个个醉得东倒西歪。

一天的时间，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寨子里随便就过去了。除了闲逛、烤火、喝茶，我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临走时，村支书送了我们每人一本《走读苗王城》，我爱不释手，揣在怀里捂了又捂。可惜到后来还是落在了车上，没能带回家。原来，我也醉了，尽管我喝不了酒，但比他们醉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