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永寿县)方言略考
个人日记
方言,从字面解释就是地方话,其实也可以叫土话。人是生活在一定的地域环境和社会环境中的,语言也就打上了环境的烙印,所谓风土不同,人情有别。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即使远在异国他乡,一句家乡话甚至一个乡音就能瞬间将人带回曾经的场景,似乎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因为它已渗透在我们骨子里。
我出生在黄土高原的三秦大地,具体说是在西安西北方向约一百公里的永寿县,这里的土地还属于关中,只是已不算平原,沟壑纵横的地貌已然明显。在读大学前,以县城为中心,自己活动的半径基本不超过二十里地,听着也说着家乡话长大。偶尔会在网上看到一些老乡整理的家乡话,因为以讹传讹,加之用普通话生硬注音,估计熟悉的人读来好笑,而他乡人却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也曾零星的看过一些关于故乡方言的解说,实在是太片段甚至生搬硬套,去年通读了一遍四大名著与《金瓶梅》,发现其中有不少家乡话的影子,尤其是《金瓶梅》中一些人物的对白就是现在家乡的老妪也能听懂。我对语言不学无术,仅凭兴趣对自己较为熟悉的,也自认为比较有意思的方言略加考证解说,对那些只是因为地方发音不同而意思和普通话差不多的方言就不再赘述。
先说说故乡的历史吧。永寿县地处“秦陇咽喉”,为“古丝绸之路”第一站。南接闻名中外的乾陵,西邻东方佛教名刹法门寺,北界倚崖雕凿的彬县大佛寺。总面积889平方公里,人口 19.16万人。夏属漆国,商、周时为周的先祖公刘、太王封地,属豳国。春秋战国时属秦。西汉初年开始建县,时名漆县,属雍国,先后隶属中地郡、内史地、右内史、右扶风郡。新莽时改漆县为漆治。东汉时恢复漆县,隶属右扶风、新平郡。三国时县境属魏,改属扶风郡……以上是在百度上看到的关于家乡的描述,似乎有过辉煌的历史,只是现在尘归尘土归土,连凭吊的遗迹都没有了,也许从下面梳理的方言中还能找到往昔的一些蛛丝马迹。
因为讲到历史,就先说说几个和时间相关的用语吧。我们那管去年叫“年始”,一年之始怎么会是去年呢?如果按照古人对时间循环延续的观念来理解也似无不可,唐朝诗人王湾的名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不正是描述这种将未既未的状态吗?在我们方言中“昨天”读作yàn lái,只是这两个字怎么写很难捉摸,是“雁来”?考虑到相近发音,应该写作“夜来”更合适,在古汉语中用“夜来”表示昨天,至少可推溯至唐宋,如白居易《观刈麦》诗“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贺铸的《浣溪沙》:“笑捻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金瓶梅词话》:“次早起来……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这些“夜来”就明显指的是指昨天,而且这个时间也有前面“年始”描述的将未既未时间状态。“晌午”(中午、正午)、“后晌”(下午)与“黑夜”(晚上)似不用多讲,还有一个形容忽然、时间很快的用语——“倏(在方言发音为chù)尔”,经常说小孩子很机灵动作很快会这么说:“这碎娃倏尔不见了”,在中学学过柳宗元《小石潭记》的人可能会记得这样的描写:“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其中的“俶尔”实应为“倏尔”,“俶”的本义,《说文》释义为:“善也。从人叔聲”,所以“俶”在柳宗元的文章里是个通假字,而“倏”在《说文》的释义为:“走也”,引申为疾,快速。
下面再说几个和动作有关的词语。去过西安的人估计知道“谝闲传”是什么意思,“谝”读音为piǎn,意为“花言巧语、显示夸耀”, 《说文》的释义为:“便巧言也。从言扁聲”,《周书》曰:“惟截截善谝言”,《论语》曰:“友谝佞。”“闲传”当然是流言、谣言,当然也可以是历史掌故。济济一堂,道听途说,这个词有绘声绘色的能力。“咥”(音dié)在我们方言中意思为“吃”,一般用于在饭桌上长辈叫小孩吃饭,或者很熟的同辈之间劝菜。字典的解释为“咬”,这个字可见于《易经》:“履虎尾,不咥人,亨”,也是吃、咬的意思。在我们那管嫁女叫做“娶发”,这应该算作一个偏意词,偏在“发”字上,似乎有打发之嫌,也许这是曾经重男轻女的“遗迹”。记得有一次吃饭,桌上一个北京的朋友说还是首都有文化底蕴,在北京问路,如果目标在前方,当地人会告诉你“笔直走”,大家连连点头。我说在我们那放羊的老农遇到这种情况,只说两个字:“端走”。 端者,《说文》释义为:“直也”。当然现在读过书的人基本都说“往前直走”。还有几个和说话动作有关的词语,“吱哇”(喊叫)、“杂呱”(唠叨)、“念喘”(嘟囔),因为这些词偏向贬义,经常会在前面加上“不”字,用在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对象,意义很微妙,不是一个“说”字能讲明白的。
可能因为方言的流传方式在于口口相传,更多词语为形容词和语气词,描摹一些事与人可谓绘声绘色、形神兼备,只是许多词只有在那种场合和发音语调中才有活力和味道,如同在他乡吃“XX地方菜”,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宽展”、“齐整”和“收搁”在《金瓶梅》中的意思和老家日常说话意思基本一样,这几个词从字面大家也能猜出意思,只是在不同的语境中意思就不大一样了。“宽展”除了宽敞还有“心里舒畅”的意思,而“齐整极了”在不同的场合还有“好极了”和“幸灾乐祸”的意思。下面这些词不用过多解释,只需简单看字面就明白意思,可是它们与普通话的味道还是很不一样的,“细发”(节俭、精密细致),“骚情”(发嗲、热情过分、讨好献媚), “一满”(全部),“赢人”(风光、出人头地),“利朗”(灵活而无累赘),“利气”(洒脱、英俊),“毙咧”(完蛋了,指事态无可挽回),“麻咪儿”(不讲理、不明事理),“瓷马二楞”(不机灵、迟钝), “疙瘩麻块”(乱七八糟),“灶伙”(厨房),后面这两个词让我会联想到刨了一窝土豆或者红薯,用柴火在烤着吃的场景。
下面要重点解说几个方言中词,因为这几个词我以为很有古意,可惜经常会被用来只表发音的汉字代替,真煞风景。在老家表示很好会说“嫽得很”、“ 嫽咋咧”,其中“嫽”意为很好、美、聪慧的意思,这可见于《文选》“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之句。还有说人心里不舒服,思绪烦乱会说“心里缪乱得很”,在古语中麻十束为“缪”,意为缠绕,十束麻缠绕在一起心里当然会烦乱了。还有一个接近的词为“缪囊”,意为行动迟缓、浪费时间的行为,这个词总让我想到锥处囊中,因为不能脱颖而出所以就变得“缪囊”,十束麻缠绕着还处于囊中,这样处境的人是不大会有出息了。“斡旋”这个词我们会经常在新闻联播中听到,“斡”在《广雅·释诂四》释义为“转也”,“斡旋”即为调解、把弄僵了的局面扭转过来,在我们方言中常用的一个词叫“斡也”,意为舒服、整理收拾的很好,这个词在不少场合也可以和前面提到的“齐整”替换,可见其意义很接近古意了。
说了这么多方言,似乎格调都很高雅,孔夫子不是说“食色,性也”吗?在日常的方言中难道就没有体现吗?先看看这些词吧,“怂人”(胆小怕事的人)、“怂货”(坏蛋)、“怂娃”(坏娃)、“碎怂”(小坏蛋)、“冷怂”(愣头青)、“哈怂”(坏蛋,在有的语境有亲密的意思)、“争怂”(有本事,装酷) ,这么多与“怂”有关的词语,而且基本指的都是人,这“怂”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辞典中的释义很简单:“〔怂恿〕鼓动别人去做某事;惊,惊惧”,在这些语境中“怂”字明显与本意无关,但是在书面语中基本还写作“怂”,所以这只是个记音的别字。在网上再三搜索都没找到别的解释,目前也没有找到与本意对应的字。在我老家“怂”还指男性的精液,如果瞧不起某人,加上对方又呆头呆脑目光迷离,经常会说:“瞧这货,冷怂黏了一脸”,再看看上面那些词似乎都还真的和精液有关。还有一个经常说的词是“二棰子”,做贬义词,形容一个人胆大妄为,办事鲁莽武断;当褒义是指一个人十分豪爽,但这一意义只用于关系很熟的人之间。其实棰即短棍,古代和现代常用棰、棍棒来形容人,如鳏夫为光棍、半懂不懂的人为棒棰,坏人为恶棍等,“棰子”加上表示性意味的“二”就构成了“肉棒(阳具)” 的意思,这和前一段网上流行语中 的“2B青年”遥相呼应,只是这“B”更偏向阴性。
不觉间已在杭州生活了十年,平常主要活动在江浙一带,吴侬软语,极具特色,尤其是浙江方言众多,不要说一县不同,夸张点的河的两岸人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请教过当地的贤达人士为什么会这样?不算正式的答复是古代中原的“先进文化”因为种种原因传到江南,尤其是文字的统一使得各个地方的人采用书面文字,以“看“的方式相互交流成为可能,如此一来反而倒是促进了方言的繁荣。只是当今这种形式不容乐观,因为网络的全覆盖介入,加上我们教育体制的影响,在年轻一代方言就渐行渐远了。按理社会发展对个体来说最大的价值就是空间的扩大和人身及思想的自由,从实际的情形来看个体的目的似乎达到了,可是在全社会层面来看却变得越来越均质与扁平,衣食住行与说话都有趋同之势,这也是目前发展的悖论。更为紧要的是整体的资源很有限,我们过度消耗着有形的资源,诸如方言这种无形的资源也被我们不经意给消灭了。
方言的存在依赖于较为封闭的地域性和相对稳定的人群,而在改革开放的当下社会,人口流动极为频繁,加之全球化进程日益加剧,大有“环球同此凉热”之势,看看网络流行语中的英文字母“B”就知道了。方言的逝去是既往生活的挽歌,它们是与曾经的生活相匹配,如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逝去的所谓“传统”还少吗?我们也大可不必为之痛心疾首,将所谓的“传统”如同大熊猫一样保护起来,甚至为之人工繁育,以供我们在动物园观赏,其实我们更应该反思一下它们为什么会消失了?随着它们的消失我们又得到了什么?也许只有在弄清楚了我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我们应该秉持什么样的价值观之后,才有可能来讨论“方言”应该是什么样子。
时值端午,遥望西北,屈指算来自己从高考离开家乡至今已有十七余年,快有一半生命在他乡度过。及至读大学起呆在老家的时间越来越短,说方言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最后人活得东倒西歪,话说得南腔北调,今天以一己之力对自己较为熟悉的故乡方言略加梳理考证,还有教于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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