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追金 (2001年记事)—— 在智利打工后讨工资
精华
那夜大漠星光灿烂。
我坐在四十呎的大卡车驾驶室里, 高高地俯视着前方。卡车的前灯照在沙漠里的柏油路上,路上左中右三条明亮的反光带如无数星星穿就,时而笔直时而蜿蜒地随着车速伸入黑暗的夜空,与星海交汇在一起。
司机是一个我熟悉的智利老人,他又高又瘦,脸上始终溢满了质朴乐观的笑意,即使面对有时贸易区的搬运工们的刁难也笑容不改。
卡车上,装满了中国的“桦林”轮胎,约有380只。那天自由贸易区的海关不好过,本来准备下午出发的,弄到晚上10多才出海关。
贸易区在智利北部小城依基克,卡车要把这些轮胎运到依基克以北400公里处的智利边境城市阿力加去。
阿力加位于智利、秘鲁、玻利维亚三国交界处,可以说是智利狭长国土的北部起点,也是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30多年前,车水马龙的自由贸易区本来是在这里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皮诺切特将军掌权后,因着自己对依基克故乡般的情感,把自由贸易区迁到了依基克。一夜间,造就了一个城市的崛起与感恩,也造成了另一个城市的萧条与怨恨。
往事如风,吹不尽。
坐大卡车,深夜穿行大漠,不见沟壑,只见星光,这本是我一次浪漫的旅程,但是,那夜,在我的心中,却深藏着一股,煞气........
夜里12点多,卡车在路边一个客栈前停下来。这家饭店是400公里路程中唯一的一个中途歇脚点。我们进去时, 里面灯火通明,人声起伏, 里面坐着的都是卡车司机。灯光是灰黄色的,墙壁也是灰黄色的,人们的脸和身上的衣服,都是和沙漠一样的黄灰色。
我们这奇异的一对一进去,便吸引了人们惊讶的目光。 我无心理会别人,坐下和老司机各自点了一盘食物。为了掩饰心中的煞气,我不得不垂下眼帘。
这多象电影《新龙门客栈》里面的场景啊!我没有心思,也没有食欲,盘中的食物我几乎未动,结账时我付了钱,和老人相视一笑。
再次上路时,我已经困了,不再和老司机前一搭后一搭地闲聊,听了他的劝告,睡到驾驶室后面隔间里的小床上去。我很快一觉睡去,任凭卡车在沙漠里穿亘。
等我醒来,车子已经停在阿力加的一条中心大道边。大道一侧,有一家小但整齐的店,挂着牌子:“桦林轮胎”。我带着沉重的困意下了车,昏暗的路灯下,看到了一脸笑意的丈夫。那时已是凌晨2点多。
除了憨厚的笑,没有亲热的言语和举动。他让我赶快到后面仓库里的小房间去休息,他则和另一位中国人,老辛,两人手上都戴着黑乎乎的手套, 卷起袖子,轰隆隆地把380个桦林轮胎滚到仓库里。老司机负责在车上把轮胎往出滚。三个人,不一会 全身都是黑灰和汗水。风凉如冰的夜里,他们的薄衣,湿透了黏在身上。我上前劝他们不如等到天明再卸,丈夫的回答是一个严厉的不由分说的眼神。
依基克自由贸易区的中国桦林公司在阿力加设立了一个销售点,主要针对每天过境的秘鲁玻利维亚客商。许多秘鲁和玻利维亚的的卡车司机,开进来时带的备胎是要报废的轮胎,丢在智利境内,带回去的是崭新的胎,这样就免交了关说,然后转手卖给别人。这在当地,叫蚂蚁式走私。
这个桦林销售点,桦林智利公司的老板让丈夫做管理,老辛是副手,还雇了一个秘鲁搬运工。周末,秘鲁搬运工去了国境那边的家休息。这一大卡车的轮胎,就由丈夫和老辛往库里搬。
那个老辛是个粗人,50多岁,才来智利不久,在国内是东北一家国企的炊事员,抛家离子独自到智利来谋生,是我见到的年纪最大的中国新移民。我非常佩服他一大把年纪到异乡闯荡的勇气。 在这个店里,他负责理货,烧饭;丈夫,则负责销售,管账和洗碗,两个人分工明确,一文一武,配合默契。
我昏昏一觉,到第二天早上,才正式见到了一脸灿烂的他们。早饭后,我们俩紧紧相依,到阿力加市中心闲逛。阿力加的确是悲伤的,路边没有生气的老房子,长长的空寂的街道,稀落的行人,寂寞的摊贩, 摊主的脸上,尽是失望与忍耐,眼里仿佛有泪。这入骨的凄凉,与我们内心的落寞与彷徨相映。我们无目的地走着,我觉得,我的心也浸在酸涩的泪水里。我猜想,他的心也是在流泪的。
“把那三千美金,数出来,给我!这件事,我来做,都由我来负责!”我阴沉地对丈夫说 。
“你要是这样做,我是绝对不赞成的。按照我的人格,我是不会做这样的事。”丈夫满脸是阴云和无奈。
“对那么一个无耻的人,跟他有何道义可讲?这工资,我一定要帮你要回来!不要回来,一辈子想起来都晦气!”我斩钉截铁。
话要说回到6个月前。
六个月前,我们偶然地认识了一个叫白羽的东北人,矮矮的个子,白白的皮肤,微胖的身材,说话很爽快的样子,专做桦林轮胎。
我始终没有搞清这个白羽的底细,有人说他的真名不叫白羽,有人说他是东北哪一个市长的女婿,但后来有一次他到机场接一个美貌的中年女子,说是老婆,但看两人的神情,根本不是夫妻。
这个白羽一点都不会西班牙语,听说我们在摆地摊,他连叫可惜,叫我们把地摊关了都给他打工,说好一个人每个月500美金。
我担心关了地摊后我们的生计怎么办,他拍拍胸脯,一副东北人的气概,叫我们放心跟他后面干,他不会亏待我们的;我们关摊子的损失,他来承担。
就这样,两天内我贱卖光了我们所有的货物,和地摊生涯说拜拜。
到了这家专门卖桦林轮胎的公司里,我的西语用来谈生意已绰绰有余,丈夫的西语经过六个月的玩具推销实习,也不会卖错货的。
到公司只有两天,丈夫就被派到了四百公里外的阿力加零售店,负责那里的业务。同去的,还有老辛,说起来他和白羽还是同省老乡。在那里,他们两是包吃住的,住就住在店里,吃在超市买回来烧,凭票报销。
我刚去上班时,他说一定要把贸易区内别的做中国轮胎的中国人挤垮,把他们打死。他边说还边咬着牙,弯腰做了个捅刀子的恶狠狠的姿势,。
来了玻利维亚的大客户,客户还没怎么开口,他就接连迫不及待地主动让价了。桦林轮胎的确质量不错,客户们买了一批又一批。白羽一再保证,国内的货源绝对没有问题。
初来乍到的礼遇很快就过去了,渐渐地,他会为一点小事就生气地教训我。
看到我用两千美金买的二手车,他笑我愚蠢,买这么贵。
丈夫从阿力加发业务传真来,我好奇地凑过去看看,他瞪着我说这又不是情书。
跟他谈我关摊子赔本的钱,他一句话:“摊子不是你们自己要关嘛!关我什么事!”
第一个月发工资,只有我的,丈夫的工资不发。我开始隐隐害怕。丈夫却叫我不要担心,说东北人不会干这种事的。
阿力加的销售额,自丈夫去了后,几乎是天天增长。每天傍晚丈夫将一天的业务列成细表传过来,第二天清早赶在开店之前将货款存到公司账户上去。
第二个月,工资还是只有我的。
我沉不住气了,找他要丈夫的工资。他眼一白,责问我:“你们缺钱用嘛?!”我一个月五百美金,管吃住绰绰有余;老公和老辛在阿力加,吃住不花钱,我们长期居无定所,前途未卜,也没有要孩子,的确不缺钱。
“不缺。”我老实地承认。
“那还要钱干什么!”他生气地质问,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闷闷地走开了,心口堵得发慌。叫老公问那个老辛,老辛说也没有给他发工资。
这个歹人,坑我们也就算了,连自己家乡的人也坑。
不管我心里多么难受,他大多数时间还是笑容满面的,天天作出好多诱人的承诺:派我们到玻利维亚去,派我们到圣地亚哥去,派我们到智利南方去 ......
期间我周末去了阿力加两次。我们三个人的心情都是灰暗的,老辛更是拍腿大骂。
六个月到了,丈夫的工资,六个月共三千美金,一文没有。这6个月的180天,天天打着不发工资的工,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我抛弃了一切幻想,决定辞职走人。
我问丈夫,每天都有上千上万美金的货款,为何不从里面扣出工资来? 丈夫摇头说他不干这样的事。我觉得君子情操对白羽这个人,是不值得的。三千美金,不是大数目,也不是小数目,可它是丈夫认真打工的报酬。丈夫在国内,上到公司总裁,下到司机门卫,哪个不是把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中?
这天夜里,刚好是月末的周五,公司里有卡车运货到阿力加。周末银行不开门,丈夫周五周六两天的货款,要等到周一才能存帐。
我打定好了主意,随车同去。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我们几乎逛到天黑,丈夫终于把手机给了我:“要打你打,我不干。”
我打通白羽的手机,冷静地告诉他,我家中急需三千美金,我要借三千美金,事情紧急,我就从货款里拿了。
白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哦哦哦地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挂了电话后他立即又打了过来,语气中掩饰不住惊慌,肯定怕我卷款潜逃。我一口咬定借钱,非常镇静坚决。
回到房间,我督促丈夫把货款拿出来,数出三千美金,一分也不多要。将钱揣进口袋,我长吁一口气。
我想是不是替老辛也把工资扣要了,但想想他们是老乡,也许白羽不给他发工资只是做做样子给我们看,再说他要是要的也会要得到的,这到底是不光彩的事,不要声张了吧。
不一会白羽又打电话过来了,叫我们周日赶回依基克去,周一面谈。
这正中我们下怀,回去我们就辞职。老辛听说了,也要一起回去,回去要工资,要到工资也不干了。
周一在白羽的小办公室里,我们交清了除三千美金外的所有贷款,白羽没有异议。
我说我们要辞职,他沉默了一下, 盯着我:“那你的借款,怎么还?”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早就料到这一局棋:“我会还的。”
“多长时间还?”
“6个月。”我回答得又快又果断,仿佛是最优秀的学生在回答最简单的一道题。
“那你得写个借条。”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提笔刷刷刷就写了个借条:“今借到三千美金,以六个月工资偿还。吴燕。”
我真有黑社会的心理素质和手段!
他接过去,严肃地看了一遍,什么也不说,仔细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我冷眼看着他每一个动作。自始至终,他不提工资一句,我更不说一字。
他让我们上完今天的班再走,因为临时找不到人来做翻译。我们点头答应。
整个上午,老辛和白羽在门窗紧闭的经理办公室里吵得天翻地覆,两个人争吵的声音是如此大,在街上都听得见,智利女秘书听了和我面面相觑。
下了班,我问老辛:“要到了?”
老辛愤愤地答道:“那小子,还不想给,说我什么事都没干。他娘的!我说不给他就甭想出这个门。这才给了。 ”
听了这话,我既吃惊,又庆幸。我要不是兵不血刃地从货款里扣出工资,哪里能像老辛这样骂半天娘?同时对老辛又心怀歉意,扣钱的时候没有考虑到他!
老辛后来因在智利身份办不下来,躲在货柜里偷渡到了秘鲁,到了秘鲁还是非常不顺利,一开始我们还经常联系,后来再打电话,接电话的中国人就跟我们为难,不告诉我们老辛的去向。
这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家中父母。一辈子抱诚守拙的老父,看了这篇文章,不知作何感想?
09年我偶然得知,桦林智利公司早已关闭,为何关闭我不得而知。不知道我那份亲笔借条是否还在人间?
此后,我们做生意,从不拖欠工人的工资,甚至还提前几天发,没有比看到工人拿工资时的笑脸更让人愉快的了。
注:本文中的人名地址等细节都是真实的,欢迎有条件的朋友对白羽这个人进行人肉搜索 : )。丈夫不赞成我把这件事写出来,说没有必要公布和中国人之间的矛盾,而我坚持写出来。有好的中国人,也有不道德的中国人,正如有高尚的智利人,也有卑鄙的智利人一样,这才是现实,和什么民族大义绝对无关。我的下一篇,《朋心之制》,就是要写一个美丽的地方,一个小气的智利人。
忧郁的一对, 2001年,阿力加
文章评论
文武之道
[ft=,2,]期待更新![/ft]
团长
[ft=,2,]不错,勇敢[/ft]
绿茶
[ft=,2,]你的文笔真不错,你像个男孩勇敢果断,佩服[/ft]
心出埃及
[ft=,2,]我好像除了佩服两个字,想不出其他什么词了[/ft]
刘莉
[ft=,2,]支持你!而且你的长裙真漂亮![/ft]
元亨纺织-凌子
[ft=,2,]很佩服你的勇气!支持你![/ft]
丑小鸭
又一个五月花似的故事,君子和小人斗,是斗不过的,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潇客
文章里总是有三毛的影子
潇客
你的名字跟我一个好朋友名字一样,哈哈,吴燕
潇客
等你下次有机会光临南京
归来的玛雅
千杯客的文字真的非常不错,婉约而老道,像三毛却不像,模仿不来,只有远远的品位,这是我的印象,对千杯文字,估计唯一能和千杯一比的是玛雅我的酒量了。
这是我的国
旋律不可遏制, 心绪 像旋转的木马,随音律转动. 一会儿,满目苍凉,灰黄笼罩 一会儿,漫漫长夜,倍受煎熬 一会儿,锋回路转,雾散云消 文字的前生是生活,后来 酿成了酒,成为一种浓厚 她是一种质朴,不需娇柔造作 她是一种自信,不必无病呻吟 她是一种纯正,不用拖泥带水 生活是一种奇妙,她需要人们用心去感受 生活是一种幸福,她必须努力去珍惜 生活是一种艰辛,她要我们用勇气去超越 生活啊,她就是美好, 让梦飞扬 就像一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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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一碰到有人跟我讲“都是中国人,有事好商量”或者“都是东北人,老乡啊,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就会更警觉,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刀一般而言是中国人做事的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