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远行贴

个人日记

帖这个字真好。古意盎然,踏实得很。那些《平安帖》《十七帖》《何如帖》《奉橘帖》《肚痛帖》《快雪时晴帖》《平复帖》......她们落在笔下的时候,分明发出一些明快的响声——中国的书法是春天的花朵,怎么开都有美意。

我管自己每天的散步与行走叫远行帖。它们如此生动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在L城时,每至黄昏,换了便服,便去散步了。什么也不带,连手机也不带,从前要带几个零花钱,现在也不了,多大个L城呀,总能走得回来的。
多数时候沿着东环的河边走。河水是臭的,可惜了两边的林荫路。黑暗中偶尔遇到散步的人,快速交错,这里不像时代广场或小区的空地那么多人,在哪里,多是跳僵尸舞。各种集体舞、扭秧歌的、练太极的人,成群结队的人——我自小欢喜独处,越老越厉害了。我走得匀称而稳健,球鞋可以穿到老,走路可以走到老——如果有一个人和你能散步,并且两鬓飞雪还在一起散步,真是福报。
偶然会唱几句戏,唱给树和空气听。偶尔会小跑几步。少年时我跑得快,像风一样。中学时打过篮球,因为个子高,极度自卑。在倒数第二桌,和一个叫惠连影的在一桌,她也那么高——可是她高的不好看,像野地里的玉米。中学毕业后再也没见过她,听说她嫁到了大港。在霸州集市上,曾花20块钱买过一个斯伯丁篮球,旧的,但很好用。打篮球时我喜欢个子高高的男生,看见他就心跳,那年我15。









第二条线路我选择去管道局九区。那个生活区很懒散,像七十年代。石油职工提前买断或退休,都是些无用之人了,他们每天集中在小区内打牌、聊天、听戏,过得像世外桃源。那个小区又大又疏朗,像倪云林的画。一些叫不出名的花伸出墙来,有意外的惊喜。如果在河边散步是在云端行走,在九区散步就是在烟火日常中自在云游。

有一天在九区散步,蔷薇花下一个女子蹲着哭泣,谁家窗口里放着八十年代流行的迪曲《路灯下的小姑娘》,心里一紧。这样的伤心连安慰都是多余的。








回故乡小住时我喜欢骑单车远行。早晨或者黄昏,骑上单车去泰山路那边。那里有戏曲大观园、日月潭酒店、游泳馆、荣高棠纪念馆。空旷疏朗让人舒服。终于远离了密集的楼房,我骑得飞快像风中的蝴蝶,公路两边的法桐还小,它们有一天会大了粗了有气象了,像杭州的法桐了,那时我就老了。


桃林边有卖桃子、李子、葡萄的果农。我下了车,买了四个桃子,3.5元一斤,4个八块。卖桃子的女子有粗壮的美,她说,保甜。我最喜欢那些路边的野花——它们野得朴素自然,但又招摇,成片成片的对我笑。还有一畦畦的韭菜,那些韭花真想,是从杨凝式韭花贴散发出来的幽香。






晚霞扑上来的时候会发一会儿呆。年龄越大越不喜欢掉眼泪了,仿佛哭是件不好意思的事情。但华来看我时我大哭了一场。

华是我少年的好友。一个人一辈子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无论你好你坏,你有名无名,她在那里等待你、护佑你。

这种感情,早已超越了爱情。男女之情还有小情小调小格局,一道生死之交就大了——我们不谈生死,却早已经逾越生死。

她每次发短信给我,我都会猝不及防的落泪。








有一次在北京的夜晚收到她短信,她说正听广播,广播里说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你最惦记的人,她说她最惦记的那个人就是我。我哭得不行了,朋友问我怎么了,我哽咽难言,看着南锣鼓巷的红男绿女,只觉得浮华世界,有一个人惦记着你,够了。

另一次,在去往上海的G37上,过南京长江大桥,接到华短信:上初中时,每天去你家找你,今天绕路去找你住过的老房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看着窗外滚滚长江水,泪如泉涌。

我们见面不多,此次见面已是两三年不见,她明显胖了。“去年春节摔折了尾骨,在家躺了些时日,用的药又有激素,于是胖了,130斤了,有点太胖了吧?”她微笑着自嘲,我们在上爵咖啡见面,她骑着自行车来,车架上有两箱无糖牛奶。“给王伯买的,他有糖尿病。”她口里的王伯是我70岁的老父亲。








到母亲家,她从袋子里拿出榴莲,“给你买的,你爱吃榴莲。”我看着那只巨大的榴莲,眼泪忍着,这世上,知道我爱吃榴莲的人不多......给我买榴莲的人,她是第二个。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榴莲?”“从前我手机只会发短信接打电话,后来为看你微博,儿子给我注册了一个微博,你还爱吃提子,还喜欢吃辣椒......”

她与母亲唠家常,又忆起20年前去石家庄看我的事情,母亲说凌晨四点便起床了,弟弟送的她们,母亲还说:那时华晕车,在保定倒车时买了很多糖葫芦。

华笑着说:“我吃了一路糖葫芦,到了之后天气很冷,冻得哆嗦,你带我们去吃饭,吃的是麻婆豆腐,那麻婆豆腐可真好吃......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麻婆豆腐,我也只去过那一次石家庄。”

我去了另一个屋子,我随便拿起一件东西擦眼泪,那是父亲的衬衫,有汗味。

她跟过来,笑着抚摸我的头发:你都这么大了还哭?你看你也有白头发了,我也有了,不爱染,白就白吧。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桃木挂件,是一把桃木小斧头。“明天想着在早晨七点到九点挂在报上,是护佑你增加你福报的......我现在越来越迷信了。”

好久没这么大哭过了......把她衣服全弄湿了。我要求和她照相,我们两人好久没照相了,少年时一直喜欢合影,人至中年,倒没照过了。她不愿意照,说自己胖了。还是照了,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

走得再远,我也在她心里住着,从未疏离。








散步我还愿意去牤牛河。小时就有这条河了。牤牛是什么牛?不晓得。牤牛河上有六郎桥、古霸台,在宋代,这里是宋辽战场,边关重地。有时会与大姐一起去散步。大姐总是笑呵呵的,说话口音阳泉味,她脾气总那么好,眼睛中有笑意。我们在牤牛河边走着,闻着花草树木的清新味道。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仍然觉得好。她和我说一个叫阿宝的女人,恋上河南男人,人家一直不离婚,她倒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还和那个男人来往,那男人又找别的女人,阿宝便往自己胳膊上刻字,刻了一个“断“字,听得人惊心。女人大抵这样,为一个情字会困惑一生吧?也聊别的家常,俱是人间五味,与那些艺术家聊天相比,我更喜欢和大姐说话聊家常。

大姐说老了,例假少了。我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大姐没听清,问,什么?我说,快着呢,一晃就是一辈子。“可不。”大姐说。








编辑:满手都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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