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记

个人日记


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文字这么感兴趣。启蒙之后,所有看过的文字,几乎都可过目成诵,令老师惊诧不已。语文课本总是还没学到最后,后十页早就面目全非,大都是凭记忆给老师背出来的,因此在老师和同学眼里,我就是神童了。
我的启蒙老师有个小我二十九天的女儿,和我坐同桌。一般情况下能和老师孩子坐一起,那是普通孩子都想得到的荣幸。我没有这么世故的想法,只知道偷她妈妈给她订阅可是她又不爱看的书来读,读后给她讲故事,然后她拿我讲的故事去应付她妈妈的询问。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依赖我已经像抽大烟的人依赖鸦片一样了。她妈妈也觉得孩子和我在一起有长进,所以把我也当另一个女儿养,还告诉我妈妈让我常到她家去看书。我就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往她家里跑,看那个时候难得一见的《中国儿童》、《少年文艺》、《北方少年》等刊物。不过我最爱看的倒不是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读的书,而是启蒙老师常捧在手里的《解放军文艺》和《收获》等杂志。
夏天的某个下午,我和同桌装作看课本。只等正在看书的老师迷迷糊糊地睡去,我就可以“大开读戒”了。我先蹑手蹑脚地抽出老师手里的杂志,然后在椅子上装模作样地观察一会儿,看老师的确是睡熟了,再拿到屋外大树影子下去忘情地读,耳朵还要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要是老师有咳嗽声传来,则赶紧跑到窗下瞧瞧,要是人家醒了,自己就知趣地把书递上去,候老师看完或看到一半去做晚饭,再捧到自己手上接着看,直看到日薄西山,甚至是太阳收回它的最后一道光线,才饿着肚子走回家。
其实那个时候看的还不仅仅限于这些刊物,老师的爱人毕业于东北师大中文系,他有许多藏书。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随性所之,他家的火炕上总放有一本两本已经发黄的线装古书。实在没什么现代小说可读的时候,我就拾起这些古书来看。刚开始也看不明白那些之乎者也的是什么,不认识的字,我就翻那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久而久之,我居然能把其中的文段背诵出来。一次和他家孩子争论什么是非,我脱口而出的居然是《孙子兵法》中的“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求其下者无所得”,令老师惊我为异类。真的若有神助一般,我居然能看懂什么《触龙说赵太后》啊,《梁君见白雁群》啊,还有什么《为学》《劝学》之类的文章。当然也是囫囵吞枣,错了的话,老师的爱人就笑眯眯地帮我纠正。比如我读《扁鹊见蔡桓公》,就把“君有疾在腠里”的“腠”字读成“zòu”,还是“师夫”教我,才使我终生不犯这个错误的。



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带着满脑子的新知走向我那寒冷贫穷的小家,一颗心都跟着冰冷下去。老师的家里可以生火炉,房子也是砖土结构的保暖房屋,尤其是可以尽情尽兴地读书,让我感到极大的满足。可是自己家里真的是家徒四壁,墙体四面透风,要是哪天西北风太大,我还要跟妈妈一起上房去用砖头压住房头的草,免得房顶露天。晚上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悲哀袭击着身体每一寸有感知的空间。我就拼命用白天学到的文言文来安慰自己:“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只盼着第二天天快点亮,我又可以去老师家看书了。
一次随着父亲去水井边挑水,遇到“师夫”,听他们讲的都是国际国内形势,什么“四人帮”倒台之类的话,突然听“师夫”对爸爸说:“孩子这么爱看书,你怎么不给孩子买啊?”我没听见爸爸回答什么,只看到爸爸眼里的泪光在闪烁。又听见“师夫”叹了口气:“也是啊,你那六个孩子,就靠你一个人的工资,活着就不错了,也真难为你……”回去时跟在爸爸后面,看着爸爸破旧水桶里漏出的水洇湿干渴的黄尘土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

尽管老师夫妻两个都待我如己出,但他们的孩子却怪我分了他们的父爱母爱。某个老师夫妻都不在的日子,我照例去他们家读书。刚到窗根底下,就听见房内“全民皆兵”,我那个同桌正指挥弟弟妹妹们“打扫战场”:“快!那还有几片纸,快藏起来!你不知道那个豆三有多烦人,有一片纸上有字她都不会放过的。也就爸妈宠她,我早就烦透她了!”弟弟妹妹跟着附和:“我也是!”“我更是!”
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我还怎么去看书啊。可是就这么折回去,除非我自找死路,他们已经知道我就在窗下啊。硬着头皮走进去,我迎着他们目光中的敌意与得意,还是开口向同桌借那本《上海儿童文学》,里面有篇《宝葫芦的秘密》我只差三分之一就看完了。一阵可怕的沉默。西屋同桌的奶奶来让她们下菜窖去取大白菜,同桌冷冷地对我说:“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你要是能替我下菜窖取出大白菜,我就给你那本书看!”我狠狠看了她一眼,感觉她就像个地主婆一样可恶。可为了那本心爱的书,忍了吧。我一口应下来,指着她的鼻子警告她:“反悔是小狗!”就顶着寒风挎着土篮子下到百米深的菜窖里。一阵晕旋告诉我,这里一氧化碳的浓度不低,我必须屏住呼吸快速取了白菜上去,方可读到那本心爱的书。也许信念才是最坚强的力量吧,我把土篮子挎到屋里的时候才轰然倒地,奶奶赶紧掐人中把我唤醒,同桌则带着哭音求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她爸妈,顺便把那本《上海儿童文学》塞到我手里,还附带了一本《解放军文艺》,是我没看过的新的一期。我满足地冲她们笑笑,抱着书跑了。
那以后,不断有同学找我去他们家里看书。有时候是一本《西湖民间故事》,代价是削一筐土豆的皮儿。有时候是一部电影文学剧本《保密局的枪声》,代价是替他写作业。偶尔还有求我画画的,报酬则是一本《三侠五义》,真让我喜出望外。我那套三角猫的画功还可以有这样的收获,值!
上初中以后,老师家的书看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是老师暗中帮忙还是冥冥中自有神助,我又转战到村子里的另一家去读书。是爸爸任教的中学校长的家,他家两个大儿子已经考上大学到外地读书去了,只有小儿子正在复习备考。那时候我家因为孩子都长大了,一铺土炕挤不下那么多孩子睡觉,就把我打发到当时是校长家邻居的叔叔家去睡。记得那时我是欣然前往的,只因为隔壁家里有书看。常常是我和他家的小儿子共一盏灯,只需给我一本《青春之歌》或《新儿女英雄传》,我一个晚上都不会动一下。那时候我读书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把书拿回自己家读,怕人家不放心我这个小孩子,还有就是家里比我还小的弟弟妹妹是不懂得爱护书的,要是弄坏了,我可赔不起呢。就这样,我每天都到校长家里去读书,大多数现代小说我都是在他家读到的,比如新鸳鸯蝴蝶派徐訏的小说《风萧萧》。那个后来考到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的比我大八岁的小儿子跟他父亲说,当时是我这个常到他家读书的小女孩的韧性给了他学习的动力和勇气。而我则感激他没有因为我的干扰而把我从他家赶走,剥夺我读书的权利。
后来我和启蒙老师的二女儿成了最好的朋友,只要她能读到的书,我基本都能读到。我们一起谈理想谈学问谈人生。当年的那个同桌也成了我最好的笔友,我们一起切磋写作技巧,交流写作体会,比谁的文章更有创意。还一起师从他的乡村画家叔叔学画水粉画。往往是他们那些成熟的画家在玻璃上画,我们这些学徒就在白纸上画,再拿给画家叔叔和他的朋友们看,评出我们画的优劣,我居然能常拔头筹,这令我万分得意。



不过我也不是总这么幸运。读书作画的过程中,我总是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阻碍。农家事多,家里是不养闲人的,我也必须承担些家务活。记得有一次,我一边烀猪食(就是把一些野菜和小土豆放在锅里煮熟,我负责烧火),一边看《中国少年报》。大哥干活回来,想吃锅里面煮熟的土豆,掀开锅才发现土豆居然都还是硬硬的。往灶下一看,我还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看报纸呢。他不由怒起心头,劈手夺过我的少年报,几把扯烂,塞到灶坑里。我泪眼婆娑地看着灶塘里的火苗一点一点无情地吞噬着我的报纸,心中的仇恨乱麻一样积在胸腔,堵塞着我的呼吸视听。直到现在,我在理智上可能早就原谅了大哥当年的“暴行”,可感情上,灵魂深处的我依然像鲁迅一样永不饶恕。
还有那次画画的事,也是我终生难忘的。忘了是从什么报纸上找到一张边长只有一寸的正方形图片,上面画的是钢笔画形式的民居和大树,树叶片片都那么清晰可见,民居房顶的瓦片也历历在目,方寸之间而有尺幅千里之感。我喜煞此图,感觉自己完全有能力把它画出来,而且能发挥得更好。不顾大姐正在等我把土豆削好,下锅成菜,忘情地作起画来。大姐进屋看见我居然只削了两个土豆就趴在炕上“不务正业”,顿时恶向胆边生,一把抓攫起我那小小的“尺幅千里”之作,边骂边撕了个稀巴烂。我拼了命上前保护那幅画,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哭叫:“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吓得大姐以为我得了精神病,赶紧和我一起趴在地上帮我找寻被她撕成碎屑的那些纸片,然后用糨糊帮我粘好还给我,可我发现这幅图画被一道一道的裂痕分割得七零八落,再也不是原来的那幅图了。
为了读书,我还干过触犯众怒的事情。那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暮春天气,大田里的玉米到了施肥的时节。光靠妈妈以及早就辍学下地干活的姐姐和哥哥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把包产到户的农田都施好肥的,于是爸爸号召我们四个正在上学的小姐妹星期天和妈妈他们一起下地干活,好抢在雨季到来之前把化肥施到玉米苗的根部。大家都无条件地顺从了,但我知道她们心里也和我一样不愿意。到了星期天早上,我快速地吃完饭,往饭盒里装了几个粘豆包,从另一间屋子的小窗上把书包顺出窗外,再从爸妈他们正在吃饭的厨房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告诉他们我要上厕所,就一去不复返地逃往学校,看书去也。日落西山、倦鸟知还之际,粘豆包也被我横扫一空。无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门,爸妈故意绷着脸,质问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逃避劳动。我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们我到学校看书去了。他们就让我还回学校去,说你既然不愿意为家里分忧解难,就别进这个家门,饭也没你的份,哪里好你就去哪里,谁家要你你就去谁家好了。我痛哭流涕地想去老师家讨个公道,却被姐姐拉进屋里,帮我擦干眼泪,告诉爸妈以后这六个孩子,说不定还真是三妹能有出息,不会像他们一样土里刨食呢。爸妈看玩笑开大了,也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盛饭给我,还夹了很多好菜到我碗里,害得妹妹们都说爸妈偏心。
而我真的没让爸妈失望,初中毕业,作为我们村第一个女高中生,如愿进了县城的高中读书。爸妈像为儿女置办婚礼一般大宴宾客,脸上的笑容三天没有消失过,我成了他们唯一的骄傲。



高中的日子也是清苦的,为了节省爸妈的辛苦钱,我只能挤在四十个人的大房间里住宿。冬天,要穿着棉袄棉裤,把头包起来,只留两个出气的鼻孔睡觉,不然半夜就会冻醒。手上的冻疮初冬犯一次,初春再犯一次。洗脸的时候,要凿开脸盆里半寸厚的冰,放到火炉上化冻,才可以完成一次洗漱。玻璃窗上的霜不到儿童节是不能化尽的,我们在寝室感觉不到昼夜阴阳的变化。尽管如此,我还是快乐的,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语文老师。因为我的第一次作文而喜欢上我以后,她就总是从学校的图书馆里给我借书看,大多是外国文学作品。像《契诃夫短篇小说选》、莫泊桑的《羊脂球》、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大都是在高中读完的。这些书让我忘却了人间的贫穷冷暖,更不去理会物质上与别人的巨大差异。倒是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里说的“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更契合我的心理。
高中的业余生活基本就用在了读课外书上,反倒是课本上的题目没有别人精通。高考之前,为了补上这段差距,我有的时候就住在教室里。渴了就喝点用罐头瓶子接的自来水,饿了吃点学校食堂买来的二米饭(即大米和小米合煮的)加花生米和咸菜条。一根蜡烛点一夜,困了要吹熄火烛才趴在书桌上小睡片刻。北方的昼夜温差很大,即使是酷暑天气,半夜的温度也是很低的。我常常被冷醒,心里却还感激这样的温度能让我随时清醒过来,继续苦读。我至今还记得校园里的早晨是怎么到来的:三点左右晨光初露的时候,窗外榆叶梅树上的鸟雀就唧唧喳喳地叫起来,然后我到操场上去跑步,为了保持一天的精力而锻炼。就看到同学们三三两两去洗漱,有的已经在丁香花丛中朗读英语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也读了语文英语两科的课文了,就随着人流去食堂买饭,顺便把写满英语单词的小本子带上,抽空背几个。吃过饭等走读的同学都来了,再把夜里不会做的数学题拿来问他们,顺便等待教师上课。
至于后来以很高的语文分数考入省城大学的中文系,我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也许从有生命意识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为这个人生目标而努力奋斗着。小时候的古典文学启蒙,初中时候的现代文学积淀,高中时候的外国文学营养,让我除了文字,别无选择。似乎我就是为文字而生,为文字而狂。大学四年,青青校园里,图书馆就是我的乐园、我的爱人、我的全部世界。长这么大所看的书都能在这里得觅芳踪,从前看过没头没尾不知道名字的书籍也能在这里一一定位,极类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心中的狂喜非笔墨能够形容其万一。还有那些系统的知识,经教授讲解,再自己到图书馆去验证,那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满足感会让你吃什么都香甜。快乐充斥在天地之间,我觉得人世间再也没有比从书本里吸收知识更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了。半生为读书所受之苦,都变得那么值得。苦尽甘来的喜悦占据心间,我满心满脑都是对命运的感激之情。还有什么辛苦可言呢?







文:梨花小窗

编辑:满手都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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