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手都是秋

我所居住的小区背靠着一座山林，环境极其优美，是茶余饭后消遣的好去处。美中不足的是，山上有几处大小不一的坟冢，像人光滑的肌肤上无端生出的脓疮，突兀而扎眼，不免有些大煞风景。

最近有消息说，这片山林要开发出来做公园。听到这个消息，小区里的人无不欢欣鼓舞。但有个难题是，山上那些坟冢要迁走，有几个冥顽不化的主儿，坚信自己家的坟地冒着“青烟”，是大富大贵的“龙穴”，可以保佑他们世世代代升官发财，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所以赖着不肯迁移。


劝说他们迁坟便成了当务之急。作为居委会成员，我们挨家挨户苦口婆心地劝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费尽了口舌。所幸最后总算“摆平”了他们，拔掉了那几颗顽固的“钉子”。

真正的麻烦来自于一个倔强的老人，他死活不肯将坟迁移。他说如果谁动了那座坟墓，他就撞死在我们面前。那几天，他每时每刻守在坟墓旁边，不许别人靠近。我们甚至向他保证，可以免费将它迁往公墓。“死人的生活也要改善啊，去了公墓就相当于是住楼了。”我们跟他开着玩笑。“俺不喜欢住楼，”他指了指那个墓碑，一本正经地说：“他也不喜欢。”我们猜想坟墓里面一定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可是墓碑上却明明刻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算是我们遇到的“史上最牛钉子户”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请示领导，领导下令强行迁移。他听说后，找来一根绳子，把自己整个绑到了墓碑上，任凭我们怎样劝说，也无法动摇他执拗的心，他的倔强让我们哭笑不得，软硬兼施对这头“老牛”没有任何成效。


总不能因为一座坟墓而影响了整个公园的建设，领导生气了，命令我们将他强行带走，他挣扎着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苦苦哀求着我们：求求你们，别去打扰他，让他安安静静睡在这里吧。


到底是什么人令他如此顽固地坚守呢？我们被他的执拗缠绕着，搞得一头雾水，渐渐对他生出些许好奇来。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地方“风水”好，可以惠及他的子孙后代？“俺无儿无女，就一个人。”面对我们的疑惑不解，他终于揭开了这个“焖锅”。原来，那里埋着的是他的战友，那个战友救过他的命。他在这里守着他，就是要报答战友的救命之恩。

“俺们可是打过美国鬼子的人！”老人激动地为我们讲起他在朝鲜战场上的亲身经历：


在一场战斗中，一个连只剩下他和宝柱了，而战斗仍在继续。他们筋疲力尽，手中只剩下最后一颗手榴弹。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留给自己的手榴弹，要等着敌人离得再近些再拉响它，他们的生命开始了残酷的倒计时。


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死神扇动着巨大的黑色翅膀，对着他们狞笑。他们坐到一起，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没有一丝恐惧。


“栓子，碰过女人没？”宝柱笑着问他。他摇摇头，宝柱就为他惋惜道：“唉，可怜见的，连女人都没碰过就要去见阎王了。”听那口气，宝柱一定是碰过了。“那当然，”宝柱得意地说，“就在俺家那后山上，那地方可真美哩！”然后便开始无限遐想起来，脸上满是幸福的样子。


宝柱的父母都死了，那个女人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说如果活着，一定要娶她过门，好好和她过日子，生他娘的一大堆孩子，任他们满院子疯闹去。可是他们瞬间沉默了下去，现在，提起活着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哎，真希望死了以后能葬到那里啊！”宝柱叹着气，无限惆怅起来。这应该算是宝柱的遗言了，他说他此刻最想再见那女人一面，告诉她心里面的话。而栓子最想的是，有一头健硕的牛，有一块肥沃的地，他要种出世界上最好的庄稼……


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死亡的味道已塞满生命的所有通道。他们就那样相互诉说着自己的遗愿，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近点儿，再近点儿。”他们甚至在心底渴望死亡的来临了，他们只想死的时候多赚两个鬼子来陪葬。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天越来越暗，雪越下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渐渐覆盖了所有的一切，也模糊了人的视线。敌人竟意外地撤离了，死神那即将卡住他们咽喉的手又缓缓地松开。他们互相捶打对方，以证明眼前的一切并非虚幻。他们惊喜地发现，自己都还活着。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必须马上撤离，找到大部队，否则会被冻死。


激烈的战斗曾经让一切都变得烫手，它一旦停息了，就会让人感觉到疲倦和彻骨的冷。他的眼皮很沉，总想睡觉。迷迷糊糊中，他一直听见宝柱在气喘吁吁地说话：“全连的人，就他妈咱俩活着，这说明咱俩命大，阎王爷都不敢收咱们。你看祖先给咱们取的这名字多好，我‘保’着你，你‘栓’着我，咱俩都会没事儿。栓子，你给我听好了，你必须撑住，马上就找到大部队了。”他听到宝柱不时地抽他的嘴巴，在他耳朵边上骂骂咧咧地吼：“栓子，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给我打起精神来，你不能就这么睡着了，那你这辈子可亏大发了，连个女人都没碰过……”


他也想打起精神来，他也想打完仗去养一头牛，种一片地，找个婆娘，生堆孩子……过他的幸福生活。那些灿烂的景象曾经不止一次地让他热血澎湃，可是现在，他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零件都不听他的使唤，他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护士说他整整昏迷了3天。“宝柱怎么样了？”他迫不及待地问。护士说宝柱没有抢救过来，已经先走了一步。


命大的宝柱，成千上万的敌人都没能夺走他的命，在绝境里也能死里逃生。却为了救他，耗尽了生命里最后一丝气力。


他从护士那里得知，他们是在百米远的地方被发现的。当时宝柱趴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而他一直伏在宝柱后背上。宝柱跌倒的时候吐了很大的一滩血，他的生命严重透支。战地护士们赶到的时候，宝柱还有些清醒，他还不忘有气无力地对护士们开着玩笑说：“先救栓子，他妈的那小子还没碰过女人，死了就亏了……”


他记着宝柱的遗愿，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将宝柱的遗骸葬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后山上，因为宝柱说过，那里有他爱着的姑娘，有他全部的念想……


他找遍周围的千家万户，想找到那个让宝柱惦记了一辈子的姑娘，只想告诉她，宝柱临终时的话语。可是他终没有寻到，这也成了他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一度，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过那样的一个女子，令宝柱魂牵梦绕。这一切该不会是喜欢吹牛的宝柱自己凭空杜撰出来的“风流韵事”吧。想到这些，他会心地笑笑，并不放弃寻找。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把宝柱葬到了这里，哪怕是杜撰的故事，他也要让它有个绚烂的舞台。


“这就是那个后山，这就是他。”“老牛”老泪纵横地伏在那个墓碑上说。我们默不作声，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落叶簌簌，仿佛在和树枝说着告别的话。

我们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冥顽不灵的怪老头，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英雄。而那个被我们误以为“冒青烟”的“风水宝地”里埋着的，是另一个英雄。他可以拥有鲜花的海洋，接受世人的敬仰，但他只选择了做一株草。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阳光万缕，他枯守一片荫。一寸一寸，寂寥地绿着，一寸一寸，孤独地黄了。


这样的一株草，却需要我们像仰望大树一样去仰望。


这时我们才仔细注意到，这是这片山林中维护得最好的一块坟地，干干净净的，尽管没有鲜花围绕，却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坟墓。


“老牛”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在这里种蔬菜，侍弄果树，然后坐在战友的旁边和他聊天。救命之恩，就这样让一个人一生守着一座坟茔，做了一辈子的野草。


一株草，让这里变得温暖；一株草，让这里不再荒芜。他扫出了一条路，让英雄的心与我们更加贴近；他种下了一棵树，让英雄的精神永远根植于我们内心。


后来，那座坟墓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我们将它修葺成英雄纪念碑，供人缅怀。学生们也常常来扫墓，在这里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老牛”拉着我们的手千恩万谢，其实真正要感谢的是他，他让我们有了一次和英雄的心灵零距离接触的机会。


我提出要为“老牛”照张相，他诧异地问道：照我？这儿到处是花儿草儿的，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照的？但我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快门，我知道，我已经在心灵的底片上定格了一张英雄的形象。


一个守墓人，一株草的朴素形象。


通过风的嘴唇，我听见一株草对另一株草说：“老哥，你放心吧。俺把你留下了，这里啥都没变，安心睡你的觉吧，俺会一直守着你……”

文:朱成玉

编辑:满手都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