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酒
小时候,最爱看爷爷喝酒。
暖暖的火炕上,摆一张厚重的红方桌,桌上是一碟小青豆,或者一碟辣菜条。
爷爷用的酒壶是铝制的,外面有一条很明显的手工制作的棱。爷爷总是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老龙口的酒瓶,慢慢地把酒倒进壶里。那过程似乎很有乐趣,因为每次做的时候,爷爷都是笑眯眯地非常认真地做。
有时候,爷爷会在倒酒的时候慢慢拉大瓶子和壶之间的距离。那样,酒从高高的瓶子里倾出来,细细的一小股流入壶里,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爷爷是不用热水温酒的,他用火盆。红红的炭火扒到黄泥制的盆里,用火板把表面拍平,虽然看不到火,但是手伸过去,却可以感到浓浓的暖。那时候,我是常常在火盆边上暖手的,偶而还会淘气地扒开上面的灰,偷偷地看一下里面也在淘气的炭火。
爷爷只要把他铝制的酒壶放在火盆上,轻轻一用力,壶就稳稳地坐在盆上了。
那时候,自然不懂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境界,但是闻着那越来越浓的酒的香气,我似乎也像喝酒了一样。
爷爷的酒盅是白瓷的,很小,一盅酒也就一口而已。可爷爷从来也不一盅一盅的喝,他每次只喝一小口,然后吃一点菜,然后再喝一小口。。。所以,每次爷爷喝酒都要用很长的时间。
我是常常爬在桌边馋豆吃的,爷爷就会在喝酒的同时还要“照顾”着我。这时候,奶奶就会从口袋里找一些小一点的土豆或者地瓜,把它们埋在火盆里,我就会一边吃着豆,一边看着火盆里的香味。
用火盆烧的土豆和地瓜是尤其香的,外面一层黑的糊皮,剥开后,就会有热气同香味一起扑出来。
爷爷总怕我烫着,就先是把烧好的土豆放在手里吹气,可那真是很烫的啊,爷爷就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我在一旁看着大笑。
终于可以吃了,就迫不及待的吞下去半个,一边香着一边噎着。这时候,爷爷会悄悄地用筷子头沾了酒点在我的土豆上,我就又热又辣的吃下去,然后跑到外屋,去水缸里舀带着冰碴儿的冷水喝。。
爷爷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他走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现在,我还常常梦见爷爷,一袭白衣,坐在草坡上喝酒。
没有了桌子,没有了青豆,没有了火盆,没有了我。。。。。。
蝇 甩
夏天的傍晚,常常会在散步时遇到一个老人,白的胡子,白的头发,手里还拿一把白色的蝇甩。
很多人不知道蝇甩吧。其实是道家说的拂尘,不忍杀生,便将蚊蝇拂了开去。蝇甩一头是光滑的把儿,另一头则是密密匝着的马尾毛。
老人是小孩子。他一会把蝇甩斜插在衣领里,那白色的蝇甩垂在颔下,仿佛他的胡子。他有时又把蝇甩顶在头上,那分明又成了他的白发。
每每遇到,女儿总会对那个蝇甩大感兴趣,问这问那的,恨不得她也拿在手里,或插进衣领,或顶在头上。
我记忆里也是有这样一把蝇甩的。小时候,爷爷有两样东西我动不得。一是蝇甩,二是象棋。那象棋有小碗口那么大,装在一个打开就是棋盘的匣子里。小叔和小姑们下棋的时候,我总会眼巴巴等那些被吃下来的棋子,然后一个一个摞起来。那时,我对那些“马走日,象走田”之类的话根本不感兴趣。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摞,然后再看它们轰然倒下。心里似乎很满足,不知道那样一种破碎在幼时的心里是什么概念。
爷爷不许我擅自动棋,是担心我把棋子弄丢。
另一个我轻易动不得的就是蝇甩。它就挂在炕头一边的墙上,背景是发黄的糊墙的报纸。
爷爷的蝇甩是用黑色的马尾毛扎的,天长日久地接触,蝇甩把儿已经被握得光滑,那马尾毛也似乎更为光亮了。
夏天的蝇甩最不寂寞。白天、傍晚,爷爷都会拿着它,赶蝇,驱蚊。甚至夜里睡觉的时候,爷爷也会把它放在枕边,一听见嗡嗡声,便会半睡半醒地挥一下。
漫长的夏日午后,我总要在奶奶那浆得发硬的褥子上睡午觉。奶奶这时就会抢了爷爷的蝇甩来,一边戴着顶针纳鞋底,一边拿蝇甩赶那些来吃我的苍蝇。
爷爷不许我动蝇甩,是因为我常常会把蝇甩上的毛一根根拔下来。长长的马尾密密地往小指上绕,然后用力一拉,它就下来了。像拔草或者拔头发一样,却不会枯萎,又没人喊疼,是很有趣的事。
爷爷怕我把他的蝇甩拔秃,总要在不用它的时候,把它高高地挂起来,高到小小的我如何踮脚如何蹦也够不着。
奶奶最好。奶奶会悄悄把蝇甩摘下来给我,嘱咐一句:拿着玩就好,别把毛弄掉了。
毛拔不得,我就用那长长的马尾编辫子。粗粗长长的辫子挂在肩上,然后,在奶奶烧得热热的火炕上,一步三摇地走......
爷爷去世后,我再没见过那把蝇甩,我也没有再向奶奶问起。于是,我的记忆就停在了那个夏天,那个有爷爷有奶奶有火炕有蝇甩的夏天。夏天来,仿佛一切都还在。
今夜中秋。我忘记了月亮的模样。只是长长的蝇甩的影子如月亮的尾巴一样,牵着就走,挥也不去。
不晓得天堂是否有月亮,不晓得爷爷是否又有了一把月光一样的蝇甩。
不晓得夏热褪去,蚊蝇渐悄,爷爷安睡否?......
坟
坐车去千山,会常常看见途中的公墓。
山青色,树绿色,墓碑青白色,很是肃穆庄严。若逢清明或其他重要节日,还有各色的花掩映其中,也不算寂寥。
但是,我为什么觉得这里少了点什么。上大学的时候,教学楼后面有一带矮山。山上有高高的开白色花朵的槐树,还有各种高低不等的草。或许这里原本偏僻吧,好多人家把逝去的亲人葬在了这里。没有规划,所以,坟墓并不整齐,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坟头上有黄纸,用石块压着。墓碑也有石有木,有的甚至没有。赶上祭奠的日子,会有各色的花圈,会有人烧纸钱,会有人摆上酒和馒头。
是什么把这个人间和那个人间连起来?是不断扎根的草?是酒的香味?还是烟火的味道?透过窗户去看,会常常看出泪水。
去年南行,有一段坐汽车的时光。车驶到哪里已经记不得了。只是,我看到了让自己感动的东西。一连几个村落,一连好多人家,他们把自己的亲人安葬在院子里。有的在果树下,树上是满开的洁白的花,树下是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坟冢。有的在菜园里,旁边就是一丛丛长得旺盛的家常蔬菜。
我试图去了解他们那里的习俗,终究未果。那么,我只是相信着,他们不忍离去的亲人过孤单寂寞的生活。他们入土为安,但是,却仍然在家的旁边。可以看着家里的果树结果子,可以听见蔬菜长叶的声音,甚至可以听见家里的人今天谁开心了,谁不高兴了......他们离开,却不曾走远。
小时候去姥姥家,要爬过一个土壕,过一个湖,再经过一片坟地。那时,不管是和谁一起走,总是要满身冷汗,惊悚不已,觉得那是不该见的、见了也该马上忘记的,仿佛总是不好。
后来大一点,妈妈带我去给姥姥上坟。远远地妈妈指给我看,那旁边栽一棵树的,旁边的草长得很盛的,就是。妈妈让我在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她一个人去烧纸钱。我看着火光着起来,有时候,火苗甚至会扑到妈妈的脸上。妈妈一边烧还一边说话。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知道,这是两个世界的交流,不管多远,那边的亲人一定听得见。黄土,青草,绿树,纸钱,火光,呢喃......我不再觉得害怕,反而很温暖。
后来,太爷爷去世了。爷爷去世了。姥爷去世了。小姥姥去世了。姑姑去世了。
他们都在农村。他们都有一座春来草青、秋来草黄的坟墓,他们的墓旁也都可以种上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看望他们的时候,也可以捧一捧黄土撒在坟头,也可以烧几摞纸钱,然后,任凭我们的思念同轻烟一样袅袅不断......
离家日久。离家日久久。
逢了清明,我会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做不法分子。抱着纸钱,一路向北,向着家的方向,找个十字路口,为我另一个人间的亲人们,烧纸钱。
没有黄土,没有青草,没有酒。但燃烧纸钱的温度会温暖这个人间,也温暖那边的人间,希望那一边的岁月日日静好......
我不哭,因为他们看得见。我要微笑着告诉他们,春天来了,草要绿了,花要开了......
醉又何妨
没有真正地醉过,所以渴望。
目前为止,喝多一点的境界还仅仅停留在头晕脚晃而已。有时,会借助歪歪的身体装醉,眯起眼睛,说几句不伤大雅的酒话。然后,心安理得地享用别人的照顾,甚至别人拼死挡过的杯。心里会偷偷的傻傻的笑,笑自己,笑别人。
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这“酩酊无知”该是怎样一种美好的状态?一半是渴望,另一半是怀疑。酒可以让一个人“无知”?那多半是同我一样装出来的吧。
人说,醉酒了会说出藏在心里最深地方的话。也曾经悄悄藏起自己的酒量,然后狠狠地劝,可是并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于是后悔内疚自己的酒品,于是便更不相信了。
想真的醉一次,就一次。
还是喝白酒吧,度数不要太大,味道醇厚一些最好。没有太多的经验,但人说白酒喝的是心情。
红酒太雅致,摇曳的烛光,舒缓的音乐,安静的氛围和轻声细语的交谈,这似乎有点太情侣味道了。
啤酒则太市井,临街的排挡也好,舒适的包间也罢,大可以抬一箱子上来。感情浅的舔一舔,感情深的一口闷,那感情再深一点就对瓶吹了。一边喊着“歪门斜倒,杯壁下流”一边“干”声四起,真可谓一个热闹。最重要的是,啤酒几杯下肚,身体的某一部位便严重受压,于是纷纷“起更衣”。虽说大家都是饮食男女,“如厕”也没甚了不起,但刚刚还在酒桌上推杯换盏,转眼间在洗手间门外不期而遇,怎一个尴尬了得。
白酒就不同了。可以热闹,可以安静。酒量大点的喝一口,次之的啜一口,再次之的抿一口。白酒入口醇,入喉热,入肚则心血沸腾,自是喝得一个“脸红心热”。喝白酒急不得,品品菜,说说话,说到兴头上,酒自是不需劝的。喝白酒可以打“持久战”,善饮多饮,不善饮少饮,大家坐在一起,抛开不必要白酒入口醇,入喉热,入肚则心血沸腾
的“俗务”,自然会酒酣心畅。
菜是需要有几个的。当然不是拣花生米、抠咸鸭蛋类,也不是大鱼大肉类。清淡些的,爽口些的,譬如拌的三丝,譬如朝鲜族的素杂拌,再譬如健美菜类。如果非要炒菜,于我而言,一盘苦瓜,一盘青椒土豆足矣。对了,还该要个汤的,那就菌汤吧,汤可以多一点,用白瓷碗盛好就可。
白酒喝心情,大概是因了共饮的人吧。不喜欢独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也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也罢,即使善饮如青莲居士也是会醉的。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共饮,人亦不相知,话亦不投机,那酒还喝的什么味道?喝酒,定要是二三好友的,不可太多,多则乱,多则吵,多则坏了境界。可以有酒量大点的,可以有酒量小点的,但是都要喝,而且不需劝。大家必定有共同的兴趣或者爱好,也必定水平相差不多,可以心有灵犀,可以心照不宣,可以说了上句不说下句。大家可以随意说,随意笑,不必在意有人多心犯了想法,不必在意自己的失态被人笑话。
我自相信,醉不是劝出来的,那是水到渠成的境界。如果要醉,我定要“酩酊”,定要“无知”,定要说自己最想说的话,定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李白斗酒,可成诗百,我醉后,可否也有文思如酒喷涌?可否也有文思如酒醇厚?
宁愿醉去。一杯酒,成一字就好;一瓶酒,成一句就好;一斗酒,成一篇就好。
没有喝酒,可今天醉字写的太多,竟然真的有“酩酊”的感觉,不知各位酒友看这歪歪斜斜的文字是否也闻到酒香?
剪一撙秋色,掬半盏月光,一碟风,一碟露,与君共饮。可否共醉?
有一种疼
早起煮面,竟然烫到了手。
窗外,晨光熹微,斜斜地在路边的积雪上。车还在睡着,路也还在睡着。远远近近,几处灯光,是和我一样早起的人吧。
烫到的食指指肚多了好多的褶,疼,一直到心里。捏了一点点盐,敷在指上。不知道有没有用,记忆里妈妈曾经这样处理过。
疼似乎并没有减轻,丝丝的,缕缕的,如同扯着心的一根细线,一会儿拉一下,一会儿再拉一下。
煮好面。叫醒宝宝。穿衣服。洗漱。吃饭。上学。
每天早上,习惯了这样的忙碌。今天也一样,忙碌中早忘了自己烫伤的手,早忘了疼。
直到,到了单位,直到,上完两节课。才发现,指肚上的褶不见了,多出来的,是一个水水的泡。
又开始疼了。一边呵着气一边和这个饱满的水泡对视着,终是我败下阵来。对于它带来的疼,我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端详之中发现,我的这个手指原是有几处伤的。清晰的痕还在,只是那痛却是久远的了。
指肚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圆痕,那是一根木刺儿留给我的。小时侯的我大概很淘气,以至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扎了这刺也不知道。直到指尖因为进了异物化了脓我才开始害怕,可这时候,妈妈那根缝衣针即使在烛火上烧了又烧也没有解决问题。
我被爸爸带到了镇上的医院。指头上的肉已经烂掉,也已经没有痛感。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医生用一个小小的钳子在我的指肚上转来转去,然后,我的指头空了。
竟然没有哭,我仿佛看着别人的手,仿佛看着别人的伤。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呢?长新肉的时候吧。
那是一种痒痒的疼,很难熬的一种疼。总是以为只有受伤才疼,却不知,原来伤愈也是疼的。
还有一处,是一道弯弯的细痕,新月一样。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切菜的时候,案上的菜刀送我的。走出校门,走进自己的新家,好多东西要学习。比如做饭,比如切菜,比如生活。
那个瞬间没有记忆,只看见指头上一滴滴的红红的血。有理由哭的,于是,就一边流着不是痛出来的眼泪,一边要求上药,要求包扎,要求呵护和安慰。
那时候,觉得那一疼很是值得。就像小小的孩子偶尔的一次淘气,从淘气中可以窥见大人们的心意一样。
伤了,为什么都要留下疤呢。
小时候,妈妈总会说,过一个夏天疤就会消失的。可是,过了一个夏天,又过了一个夏天,它们都还清晰的存在。会否,那就是一生的了?
看看食指,那小小的像星,弯弯的如月,现在,又多了一个水水的太阳了。呵,原来这方寸之间,也是乾坤日月的呢。
依然还疼。让我清醒的疼,让我不再流泪的疼。长大了,有一些疼痛,需要微笑着接受,需要微笑着忍下,需要微笑着珍藏。
疼着。暖暖的看着自己,然后,狠狠地疼自己一下,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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