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神

    天上飞来一只鹤，它的身后还跟着一群白鸽，带着鸽哨，如洒向天幕的星星。这梦幻般的真实，仿佛燃烧着的白色火焰，灼我的眼烫我的胸。我感觉着我的心头开出花朵来了，我的喉咙淌出音乐来了。我忍不住追随而去，直追得蓝天如洗，白鹤无迹。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鹤又悠然地飞在心的天空。除了动物园，我没有在自然态中见过鹤，既已见，心便不能平静了。没有一只鸟，曾让我如此感动。也许鹤在宽广的长空独自来去，恰显示了生命本身的力度？不然身后为何会有一群倾慕的白鸽？这就像，小镇的午后，懒洋洋的街面上走来了乐府诗里的秦罗敷。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除了眼的追随，其他什么感觉都没了。鹤把平凡推向神奇。也许鹤显示的正是生命本身这一最美好的状态？于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感动，就不仅体现在一群开满蓝天的花朵般的小鸟身上，也体现在我。朦胧间意识到的事物是近于佛国的，我的心充溢着快乐，仿佛正欢度着一个盛大的节日。

    只犹豫了一下，没有拼着命冲破冰雪的覆盖，冲入云霄，追向太阳，融入太阳；它就连自己也冻成冰的雕塑，被严寒囚禁。火鸟有着金色的毛羽，火红的翎子，金红的修长的尾。即使成了冰雕，也定格成飞翔的姿态，凤冠依然在风中颤颤，凤尾依然在风中飘飘，坚硬的双翅依然是高举的样子，而整个的身躯，则恒久地放射出只有冰晶上才能有的辉煌而幻化的光晕。火鸟是大地、海洋和天空的爱的结合体，大地、海洋和天空不死，所以火鸟不死，即使是肉体冻成了冰晶石，灵魂也会时时醒着。这让它无限漫长地意识到痛苦着禁锢着它的可怕的寒冷和冰结的躯体。这让它无限漫长地梦回到太阳世界里那一片满是火红的知识之树的广袤山野。它也不能不意识到，大地上正开始学着爱美的人类，已久久地拜倒在它的脚下，因它的绝艳，而把它奉作图腾。围着图腾旋转的人流，总是仰望着它，一声声复一声声仿佛从不停歇地祝祷着：“凤凰来仪，福寿降；凤凰来仪，福寿降；凤凰来仪，福寿降。”人声让它恻隐，更让它无奈。它想着，我既不能解救自己，又何以赐福于你们。假如你们能给我一堆火，只要一堆火，我就能冲破冰的囚室直奔九霄，回到火的故乡。

    给我一堆火吧，但它的嘴嵌在坚冰之中是张不开的，它只能默默地对着把希望寄予它而对它崇拜到几近痴迷的人们；默默地对着，心底酸酸的：生命和生命有时候是多么遥远，多么遥远呵。痛，让它学会了忍耐，因为不忍耐也只能痛；恻隐，让它学会了悲悯，因为悲悯别人也就是在悲悯自己。天亮起来了，天又暗下去了，祈祷依然：“凤凰来仪，福寿降；凤凰来仪，福寿降；凤凰来仪，福寿降。”人们疲惫地转着圈儿，一圈一圈又一圈，“凤凰来仪，福寿降；凤凰来仪，福寿降；凤凰来仪，福寿降。”人们的祷告已嘶哑但仍然在继续。它望着脚下如潮的人群，因理解它们而悲哀。我给不了你们福，给不了你们所要的一切。我只是一只鸟，一只不属于你们的世界便显得有点怪异的，另一世界的普通的鸟呵。谁又能够解救得了别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救出自己，眼也楚楚起来，一颗泪冰冰滑出，挂在了眼角。它不知道，那颗泪是那么炫目晶莹，光芒激射。人潮汹涌起来，他们感受着火鸟的动容，欢呼有如雷鸣。这欢呼让它吃惊，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又突然疯狂了。谁也救不了谁，只有自己救自己。

    也许人们找到了自救的办法了？它想闭一下眼睛回到自心，该想想自己了；眼睛却闭不上，但他还是可以想想。遥远的阳光，穿过九霄的的云层对着它深深注视。阳光是故乡的歌，缭绕着它，缭绕着它的一切。渐渐地，寒冷仿佛不那么刺心刺肺，痛彻骨髓。它也开始注视阳光,那来自宇宙深处的阳光。它看到了太阳，能看到太阳了！太阳是火，它是火鸟啊！它彻底恍悟它是属于太阳的，必有着与太阳同样的火的灵魂。在冰雪的世界里，火鸟是不会冻死的，火鸟自己可以救自己！自信一点一点在返回，它感觉自己的心口有点烫，感觉着身体有点烫，感觉着双翅在发烧；它感到自己的心的坚冰哗然大开；它突然又意识到凤凰不是一个，它是两个：凤与凰。凤具有风的无所不在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凰即皇，即至高至大，充满灵性。凤和凰的火精，太阳的精灵。而它是凰。凤和凰是不能分开的，它们住在知识之树的红色的树顶，共做着天空、海洋、大地的梦，那是他们的根，那是它们的家，他们有着比天空、海洋、大地更宽阔的胸怀，它们总是双双把光焰和温暖送向一切的黑暗。

    没有暗夜的的世界就有它们，也可以说，当它们去了，暗夜就开始退色。它不是普通的鸟，只是离开了凤便不再自信，便要冷。它又清晰地记起，当凤那夺目的光焰般的双翅，那光焰般飘浮翻飞的长尾，燃烧般地飞向一切黑暗的时候，它是追随着的，凰是追随着凤的，只是一瞬的缓慢，凤就电掣而去。而在没有火，只有遥远的光照着的冻土上，一瞬便是五百年。它是因悲伤而失去信心。信心也是太阳，没有了太阳，就冻结了，这一冻就成了永久。火鸟不会死，火鸟不会死，它仿佛听到了凤的呼啸：那可让冰山玉碎的长啸。冰壳在撕裂，体内在潮润，它的心情激越起来，它的浑身已烟雾蒸腾。人们意识到了什么，行如穿梭。它的脚下便堆积起了无数的香木香草，堆积起了香木香草的小山。它的身体燥热起来，它的身体放光了。人们围着香木跳舞，人们在唱歌儿，人们在大笑。第一束火苗腾空而起，第二束，第三束，无数的火苗腾空而起，火鸟，动起了久违的双翅，和着人们的鼓声，和着火焰的爆破声，和着风声，也翩翩起舞。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舞蹈，那是浴火。

    凰升起来了，飞起来了；曾经的它，在火焰的照耀下，像金色的雨，纷纷而落；一个金红色的崭新的美艳绝伦的它，恋恋在人群的上空；双翅舒缓地起伏着，那可是庄子所见过的垂天之翼？因它的闪闪发光的舒展，天地都辉映成了朝霞的颜色。它祥和地发出了一声悦耳的长啸，大地便开始绽放缤纷花朵。人们在惊呼，在嚎啕；人们哭成了一片海。人们曾经只生活在物质的世界里。只要大地没有冰雪，只要肚子还能吃饱，只要金满仓，银满仓。但没有精神，是不可以想象的。人们已意识到了什么是精神生活，人们在宇宙的神奇面前，在火鸟面前，刻骨铭心地提升着自己。火鸟又听到了来自天外的呼唤，来自太阳的呼唤。它知道它只是凰，凤在呼唤它。它不再流连，引颈朝向九霄，直冲而上，在天宇中画出一道美丽的上抛的弧线，它消失在弧线的尽头，化入那一轮耀眼的光。但它把火留给了人们，把火的意识留给了人们，把火与火的依恋之美留给了人们。从此，人们只叫它：火凤凰。感受着天地涅磐的伟大，沐浴在生命的浩森之中，一切在烈焰中涅磐的人们，想想火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