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清秋

山西路“圣福德”芭蕾楼下，有一家新华书店。每逢女儿下课，我俩便进去转悠片刻，随手买上一两本书。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被捧回家后，起初女儿不肯读，嫌文字深，于是我陪她亲子共读，在朗读的过程中，孩子渐渐迷上了书中的故事，追随小主人公英子童稚的双眸，一同目睹老北平城南的风土人情、世事变迁和悲欢离合，听我读完后她自个儿又重看了一遍，若有所悟。我小时候曾看过《城南旧事》的电影，此刻沉睡的记忆完全被唤醒，台湾作家林海音女士委婉细腻的笔触似拨动了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不由得，深深浸润在作者所编织的那份温暖与感伤相交融的情绪基调里。

    全书共有五个短篇故事，各自独立成章，又在时空、人物、叙述风格上前后连贯，串成一部意蕴悠长的童年回忆录，某种程度上，可视为作者的半自传体小说。主要以上世纪20年代的老北平为背景，从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出发，穿插明暗两条线，一面呈现了儿童眼里依旧单纯、美好的世界，另一面展示了那个时代下凋敝残酷的社会现实及对孩子幼小心灵的冲击。《惠安馆》里因失去孩子而发疯的“疯女人”秀贞，《我们看海去》为了供养弟弟读书被迫偷东西的窃贼，《兰姨娘》中身世复杂、敢于抗争旧礼教、勇于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兰姨娘，《驴打滚儿》里孤苦无依的奶娘宋妈——她也是贯穿全书的主线人物之一，直至最后一篇《爸爸的花儿落了》，12岁的英子失去了疼爱她的父亲，自此告别了童年时光，担负起生活的重担……

    书中这些个在世俗眼光里贫穷卑微的社会底层人物，在小女孩英子看来并不面目可憎，相反，他们充满良善和乐趣，心怀对美好生活的想往。几乎每篇故事的结尾，主人公都会离“我”而去，作者把这一切看似沉重的生离死别，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娓娓道来，没有嚎哭，没有痛诉，只让人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忧思，哀而不伤。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抚摸到作者那颗柔软而悲悯的心灵。

    林海音秉承的是中国传统的“纯文学”理念，散文式的语言朴实隽永，蕴藏其后的情感含蓄深沉，整体文风纯净自然，温馨中略带惆怅，如同一条涓涓流长的小溪，载着童年世界里的快乐和忧愁、载着成年后回望故土的乡愁和眷恋，伴着冬阳下骆驼队的铃铛声，渐行渐远，终一去不返。诚如作者自己所言：“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

    这样的风格一向是我所偏爱的，在80年代的《收获》等纯文学期刊上读到过不少类似文学作品，那些老作家文学功底之深厚，写作态度之虔诚，胸怀境界之开阔，曾润物细无声地滋养过我儿时的心田。而当下，各类猎奇、平庸、媚俗甚至低俗的网络小说、畅销书层出不穷，有些所谓知名专栏作家写的文章，思想观点标新立异，写作手法剑出偏锋，也让人心生困惑。特别对于尚不具备成熟价值观和独立思考精神的孩子来说，读多了这样的书会让他们远离真正的“真善美”，貌似前卫时尚实则苍白空洞。周国平先生在《善良·丰富·高贵》一书中谈道：真正的阅读必须有灵魂的参与，它是一个人的灵魂在一个借文字符号构筑的精神世界里的漫游，是在这漫游途中的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因此一定要读好书、读经典。

    《城南旧事》称得上是一部经典之作。当然，虽说是写童年故事，但恐怕只有人到中年后的我们，才能真正读懂背后深邃的人生况味。八岁半的浣溪能把小说情节大体看明白，并由此喜爱上了书中和她同龄的小女孩林英子，这就够了。趁着一个阳光和煦的周末午后，我带她又重温了30年前拍摄的这部同名老电影，没想到，孩子竟在电影画面中找到了不少文本描绘过的地方，有些我都没留意。

    冬日里秃树枝摇曳的老胡同，城墙根脚下人们来来往往汲水的井窝子，西厢房里那群黄茸茸的小油鸡，破败庭院后面的茂密草丛，院门前安静咀嚼着草料的骆驼以及调皮模仿骆驼吃东西的小英子，甚至那带有鲜明老北平特色的半圆形跨院门……电影用素朴而鲜活的镜头语言，一一还原了书中细节，近乎黑白色调的光影仿佛开启了时光隧道，让我们和英子一起回到童年，捧出一段段斑驳却依旧清晰的记忆。

    影片有着和原书相似的基调，安静、舒缓，举重若轻，诗意盎然。查了一下，执导该片的是中国老一代导演吴贻弓，他擅长运用精巧、细腻的电影艺术语言，来表现抒情诗般的艺术风格。在我有限的观影生涯中，认为这一部电影和黄蜀芹导演的电视剧《围城》，都极为契合原著，精准演绎了原著风貌并诠释出了原著精神，成为书与影（剧）珠联璧合的人文精品。

    电影选取了书中除《兰姨娘》外的四篇故事，有所删减、改编和调整，没想到，“窃贼”一角竟是由张丰毅扮演的，彼时的他全无后来的成熟霸气，还是个不起眼的愣头青，倒颇符合人物形象。最出彩也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小主人公英子，秀气的童花头，红彤彤的脸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干净得像一泓清泉，可以倒映出整个世界的美与丑、真与假，无论一颦一笑，都露出一股童真的灵气。浣溪说，英子长得有点像她最好的小伙伴楚楚，我莞尔，孩子很有观察力，确有几分形似。尤其喜欢看英子和妞儿在一起咬耳朵的场景，小孩子的欢笑，是蓝天下的雀鸟划过窗棂；小孩子的愁绪，是青草地上的露珠转瞬即逝……在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中，英子长大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在她心头留下了不解之谜，也刻下了永久的烙印。

    影片中，始终回响着李叔同的名曲《送别》，这首创作于1914年的骊歌距今恰好一百年整，依然传唱不衰，响彻海内外华人驻足的每个角落。在电影《城南旧事》中，它既作为一种情绪氛围的烘托，又有点睛之功效，淡淡的温情，沉沉的相思，默默的惆怅，都随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优美旋律流淌而出。

    絮絮叨叨，写下了陪孩子重温《城南旧事》的感受，或许有些老套了。我的童年早已远去，希望孩子的童年进行曲中，在被课业、特长班填满的间隙，能够记取那缓慢悦耳的驼铃声，飘荡在夕阳、远山、树林、阡陌深处，久久缭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