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歌

 叶落怡园

 

小城中的怡园，像一个深居的隐士一样守侯着静怡。怡园的四周，密布的楼房与通道安静地耸立着，楼前楼后通道两旁栽种了各种绿植，偶尔进出的车子也悄悄来往，似乎不忍心用尖锐的喇叭惊扰这个平静的地方。怡园之内，有许多松树，白杨等，树身高大笔直，高举着树冠错落有致，郁郁葱葱，树木下蔷薇的藤盘根错节，互相缠绕，鲜艳的花儿尽心尽意展开，浓郁的香味毫无保留地飘荡，令人心花怒放。

这一处园子，曾热闹过一阵子，被小城人当成周末休闲佳境，然而它还是衰落了，渐渐门前冷落鞍马稀，就像一位华容褪色的佳人。我之所以称它为怡园，是因它静怡，同时也望它怡心怡情。它以前有一个通俗易记的名字，即某某游乐园，怡园是我为它取的名，怡是和悦愉快的意思，怡园也是一个令人和悦愉快的园子。

在我看来，怡园是尘世中最舒心可爱的去处，那些潦倒的时间，我常常在这儿踽踽独行，累了我就停下脚步，或坐或卧，或小睡或发呆，除了偶尔经过的人诧异地打量我一眼外，只有盛夏不舍昼夜高声诵读的蝉和冬日暖阳下嘁嘁喳喳的雀儿才理会我存在。这些鸣蝉和雀儿热爱怡园比我还深，它们制造嘈杂婉转之声，它们朗诵或歌唱，不浪费每一分钟，似乎想让世界知道怡园里有生命，有热爱。

怡园是我心灵画图上最暖和的色调，是我美梦中最动人的一部分。老长一段时间，我常常翻越了怡园高高的围墙进入园中，在园子里散步，吹风，有时候我在这里彻夜逗留，在树木的掩映下，在幽静的石板路上，在风中，在亭台轩榭花香鸟语间，我徜徉，观赏，仿佛这是我的园子一样。我走过怡园的早晨，走过它的黄昏，私下里把它占为己有。我用手掌热切地触碰园子里的树木，当这些树一直在为我站立。我注视着那些晨练的老人，用眼神跟踪穿过园子的行人。我停留在这里，给它起了一个亲切的名字：怡园，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满心喜欢。

每次来到怡园，我都不想离开。怡园是我心灵的家，我来这里躲避孤独与落寞，将苦楚悄悄收藏。怡园默默包容着我，以它的方式给我庇护，它的胸怀那么大，任我随意依偎胸脯。它用风拂动树叶，以明朗的景色和阳光昭示，它不歇不息，似乎想让我知道生命里的爱，以及生命背负的责任和道义，远比个人的忧伤与欢悦大。

怡园之中有一个人工湖，我常在湖岸边伫立。我常常凝视着那明镜一样的水面一动不动。我羡慕地张望水中那些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鱼儿，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三秒钟，倘若人的记忆也像鱼儿一样，那我们的生活是不是也会像鱼儿一样快乐？我想。其实这平静的水面尽管美好，也只是一种供人欣赏的风景，就像走进生命中的梦，经过我们的夜晚，走得很美丽，却只能留下飘忽的美，带不走凄迷的忧愁。

怡园在小城里，人工湖在怡园中。柳树在湖边，长椅在柳树下，我坐在长椅上。我常常想：我的一举一动会不会正在对面楼房的窗口上某人的眼睛里？我因此悟出一些美好后面隐藏的杀机。

如果说我有一个情人，那就是怡园。我愿意与它幽会，愿意在它那儿久留。我在这里观看繁星淡月和风细雨，渐渐习惯了开花的喜悦里包含的落花的忧伤。怡园伴随我走过一些迷茫时间，但我没有沉溺于此。为生计我的住处搬到距离怡园很远的地方，辛苦度日的琐碎让我无暇到怡园逗留了，很久以后我几乎忘记了生活中曾有过这样一个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听说这里已被某房地产公司收购，即将建设一些高层住房，我又忽然想起。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该来的一定会来。听到这个消息的后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在桌前默坐，已经消逝的一些记忆又浮起。多么希望我的怡园永在啊，但我离它越来越远了，我思恋的深情、安宁的眼神它再也不会看见，我砰然的心跳它是否还记得？我想躺在它的怀里，嗅着它的味道酣然入睡，我想与它分享欢乐与忧愁。

这个周末下午，我去看了怡园。登高远眺，我看见园内新翻的泥土和沉重的挖掘机。我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怡园的风景在我眼睛里。渐近深秋，花儿开放的季节已过，只留下墨绿的叶子凭风撕扯。下午的斜阳从天际一边斜过来，像当年一样温和、柔软。我也像当年一样翻墙而入，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单薄的影子让阳光影印在斜坡上。我沉浸在这一刻浪漫的相逢里，内心喜悦不已。我的怡园——我还会来这里，而从此之后，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半个下午我都在园子里遛达，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小道，每一个角落，我慢慢走着，走到那些还没被挖掘机推平的僻静地方，我的欢愉与伤感同时来临。怡园在我生活中出现，现在它将消逝在我生活中，从此永远离开。曾经有些日子里我中有它，它中有我，这些场景只能在幻想中幻化了。

傍晚时分，我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静坐。忽然，一片落叶敲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捡起落叶静静观赏。谁说秋风不解风情？我知秋风比谁也懂。怡园，我就是生活赠与你的一片叶子啊，轻轻地降临在你怀抱中，我很想在你这儿零落成泥度余生，可是忽然的一阵风却带走了我。

怡园其实也是一片落叶，缓缓地靠近我，又从我身边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