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去年，映明兄[日月]诗词本《红楼探微》出版，我就为其独特的才思所叹服。最近几个月来，一直在网上阅读其不断更新的红楼随笔日记，更是敬佩他对红楼的痴迷和研读写作毅力。可以说，一个人难能可贵的就在于一生无论经过多少坎坷，有过多少阅历，都始终不曾放弃，不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在不断寻找，扬弃中，映明兄终于欣喜地发现，对红楼的痴迷解读感悟，将成为他中晚年生活的精神领地。

20多年来，随着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热播，喜欢甚至迷上红楼者何止千万，写红，谈红研红者大有人在。在此背景下，能够自我定位于草根红迷而另辟蹊径，独树一帜者着实是灵慧所至。映明兄的随笔，一共有50篇，加上序言，q友的点评，23阙金陵十二钗诗词，洋洋洒洒，十五六万字。粗看之下，与其他红楼笔谈无何区别，但若用心细读，就会感到他字里行间基于对人物细节的熟读把握，对曹雪芹整体思想的理解在既有的观点之中又不无新意，对语言文字运用挥洒自如，收放有度，语言峻峭，新意叠出。尤其是每每行文至高潮或峰回路转处，擅长以诗词做一精准概括，将万千感慨感悟浓缩于诗词中，增加文章的可读性，调剂行文阅读节奏，给人启迪的同时，享受美的语言熏陶。

与专业文学评论家不同，映明兄将读红楼之感悟以随笔形式记录下来，在为《红楼梦》中人物的唏嘘感慨中，把自己对人生对世界以及文学的认识和理解，融入文字，引发出自己的哲学美学伦理观点。

他对千古绝唱般的爱情描写作点评时，语言缠绵悱恻，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感怀颇多，诗词多异趣。仿佛就是作者本人，随着梦中痴男怨女的情感起伏而悲喜交替，沉浸其中。“宝黛之缠绵”篇是我赏读时内心叫绝的篇目之一，“脉脉深切心相许”写出了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时之欲言又止，欲语还羞的情状，映明兄可谓情感丰富而细腻，对青少年男女出坠情网的反复心理揣摩准确，引用书中第十八'林黛玉误剪香囊袋'、十九回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细节，引出如下美文：“曹雪芹对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故事渲染，可以用梦痕绕身难忘却，悲情笺满泪滴襟，脉脉深切心相许，凄怆离恨伴沉咽来形容。爱情两个字，在两玉眼里就象天那么大。一但天崩地裂，情也断，爱也消，难免一个如孤雁悲啼寻绝路，一个似疯颠傻哭自离群的悲惨结局。通观他两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是感觉其欢乐少，悲愁多。一个是时时相思多疑泪行行，一个是刻刻痴情随意处处在。而两魂相通，两心倾融，爱好接近，兴趣略同，才是他们两情缠意牵之所在。”准确而余韵无穷。“一片疑心引泪流”一节则引用书中经典摔玉剪穗的情节，既在心中互生情愫又未确认对方心思的行为，反映了宝黛感情的迂回曲折。“换句话说，在林黛玉的眼泪未流干之前，这宝黛之缠绵就会以拌嘴，猜疑，委屈，苦闷，烦恼，流泪，哭啼，慰藉，相思，温存，笃诚，爱意等等叠映于两情发展的整个过程。而'金玉'之配的存在，才是引起拌嘴与苦恼的源头。”在此，用了10几个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等来解释宝黛恋爱过程的心理和行为，宛如自身就是那梦中之人，愿化作那护花神瑛，再次感受青春年少的情感纠缠，绵绵无尽。

映明兄在鞭挞丑恶时，语言则是挖掘式的，笔端锋利，他的语言风格不是濡绵温软，不是微风细雨，而是捎带凌厉，褒贬分明的。譬如对王熙凤的鞭挞就毫不留情，他不理会世人人如何以现实的眼光去美化这位贾府大管家的外在管理才能，只是从人性方面，以锐利的触角深入解剖她毒辣阴险弄权的丑恶灵魂。“入地孤魂无处停”一节，将其如何用阴险毒辣两面三刀无情无义把尤二姐逼上绝路的嘴脸暴露无遗，“她使用的手段不是一般女人间的争宠泼醋，发涉愤怒的问题，而是要致力对手于死地的歹毒行动。所以，王熙凤在谋杀尤二姐整个过程中，塑己贤淑，离间计成，借剑杀人，使人下毒，逃脱责任。王熙凤她对情敌的仇恨已深入骨髓，并不惜摧残他人生命操起无形的屠刀而大开杀戮，她更不怕积恶而遭天遣与循环报应。” 使一些原本对凤姐尚有怜惜之意的读者对其产生憎恶之感，同时印证善恶终有报的弥久常新伦理观点。对薛蟠则更是全盘否定，而不令人感到意外。

对高鹗的评价，则抛开学界一直以来对其众口一词持否定的态度，入情入理，恰如其分地提到，高鹗为完整表达曹雪芹对宝黛悲情结局做出不可代替的贡献，值得大书特书。且看他的笔锋转到：“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是整部书的高潮。高鹗点题是:‘香魂一缕随风飘，愁绪三更入梦遥！’高鹗在描写这一段催人泪下的悲剧情节，确实才思过人。你看，湘馆这边林黛玉焚稿，滴泪吐血。移墙月影，竹摇沙响，一片凄凉惨境。而荣府内则绣屋宫灯红红，新装艳艳。细乐温馨，欢天喜地。其场景一悲一喜相交叠映，充分显现出高鹗构思故事的绝妙。高鹗用对比的手法，大力宣染来呈现一幅爱恨交加，绝望凄惨的悲情画卷。正是这一幅绝望凄惨的悲情画卷，才使它成为中国小说史上最伟大的一笔。的确，其摧人泪下的悲剧情节的感染力影响中国的小说，电影，戏剧等领域足足二百多年。”并以九张机概括之（见文中），欲使人在因为读了上述文字，时而抑郁时而凄惨甚至感到急血攻心时，情绪得以缓和。高鹗的文学形象也似乎矗立在眼前，一下子清晰起来。

映明兄由于对红楼梦的喜爱甚至痴迷，除了熟读原著以外，多年来对俞平伯研究红楼梦方面的著述多有研读，受其影响至深，这可以从其对红楼梦人物评论的整体思路上看出端倪。在“开卷之篇话情痴”中就表明：“ 红学之父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一书对贾宝玉的评价如下:‘宝玉亦慧，亦痴，亦淫，亦情，但千句归一句，总不是社会上所赞美的正人。’他又说:‘我们又知道<红楼梦>全书中之题材是十二钗，是一部忏悔情孽的书。’日月拙作正是基于先贤对贾宝玉及<红楼梦>一书的论断，作为我的基本思想而有所悟才写的。”基于此思路，写到贾宝玉不仅情痴而且情滥，认为金陵十二钗中有6钗与其有情爱关系，不仅宏观述说，还善于从细枝末节上加以引用论证自己的观点。令人颇为诧异的是，映明兄的笔锋对宝玉滥情丝毫不抱赞赏怜惜，却一再地鞭笞其淫荡，乱情，堪比西门庆或更甚于西门庆，让人暗中捏了一把汗，不知支持其观点的底气从何而来，而他却善于援引原文支持自己的论断，且看“情痴贾宝玉”之篇，说到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有一段玄妙的文字揭开谜底:引用了书中“那年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爷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为之后展开讨论贾宝玉的埋下伏笔，引以为据。

如果一百个人心目中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那么，贾宝玉更是如此。自从曹雪芹鸿篇巨著《红楼梦》塑造了贾宝玉这一典型形象以来，学界，民间红学家，红迷和读者等对宝玉一直有不同的观点，各种流派观点纷呈，辩论，争论，各显神通，各有所长。

但无论如何，我认为，把贾宝玉类比西门庆，不是最佳解读。宝玉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曹公自己所言之情痴， 情到极致，痴心一片，百折不回。只如一俗人眼中“不慧”“无智”之人。他身上具有民主自由平等意识，他说的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看见男人就浑身不舒服等言论行为，在当时那种男人不是混迹官场，就是三妻四妾却从不把女子当人看的社会，的确是个异数。

正因为贾宝玉是一个对女子无论贵贱尊卑都视作最美好的花儿那样珍惜，爱护，大观园里一众千金小姐丫鬟们才会对其芳心暗许，默默倾情，贾母宠爱他，王夫人更是视为心头肉，书中有比较明白显示宝玉和她们有感情纠葛的的除了黛玉，还有薛宝钗，史湘云，秦可卿，晴雯，袭人，等等，还有部分比较晦暗的表示的，在众人眼里，宝玉与贾珍贾琏等玩弄女性的贾府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贾宝玉早期喜欢女孩子就忍不住动手动脚，但却无亵玩之心，是贵胄公子轻浮举止在他身上多少的显露而已。但到后来，随着与黛玉感情的逐渐加深，随着对家族中腐朽压抑气氛的认识和想要反抗却找不到出路的苦闷，他越来越收敛自己的轻浮，一心做着与心上人黛玉得成秦晋之好的美梦。贾宝玉有反封建意识，追求个人婚姻自由的思想，与同样向往美好自由爱情的黛玉两心相印，他们的爱情不是一见钟情，是建立在无心追求甚至是深恶功名利禄之途的基础上，相知相惜至相爱的。他们关系的发展确立有一个过程，最终定格的是两句“你放心”。第32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讲到湘云等要宝玉去会官府的人，捎带议论黛玉如何小心眼，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恰好被前来的黛玉听到，又惊又喜，转身走时，宝玉追了上来。写到宝玉 “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两个人互相怔怔地望着对方，怔了半天。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玉被贾政狠打一顿后，黛玉来看他，书中写到黛玉“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 ’）”。 我觉得这是最令人感动的话。“你放心”三个字,真是比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语加在一起都更有分量。 他们的爱情最终没能美梦成真，与历来作品如《西厢记》、《牡丹亭》中所描写的才子佳人式的虽经波折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有着本质区别。因此更令人唏嘘回味，扼腕叹息。

其实贾宝玉始终无法倾心于宝钗，主要也由于双方对封建制度包办婚姻的态度上，对一个崇尚自由的人而言，宝钗是封建社会强加于他身上的一个枷锁，他要摆脱宝钗，也就是要挣脱这个枷锁。

根据对自由理论的认识和理解，我认为，自由有三种境界，第一是灵魂上的大自由，可以说这是一种最积极的自由，由于灵魂的不断探索和追求，通过奋斗，达到设定的标杆，提升自我的过程，也是灵魂得以升华的过程，这是主动入世的大自由，也可以说达到“大隐隐于市” ，人在俗世，身负重责，但又葆有一种超然之态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第二种是心灵的自由，此种人也许出身贵族也许出身平凡，但都不喜欢受世俗羁绊，只希望享受心灵的放松舒适，满足于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的文艺境界，心灵感应力尤其敏锐，对美好的东西特别怜惜，就算放浪形骸或成为青楼名姬，亦绝不会充当走卒或受雇于下人；第三种自由是最消极的小自由，处于此种自由的人大部分是生活在比较底层的，不被人们所记起，也希望最好不被记起，在小范围的活动区域不被干扰地生活，达到一种自我平衡。如果上述说法成立，那么，我认为贾宝玉是属于第二类，就是最大程度地追求心灵自由，更接近庄子的思想，是退守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庄子认为现实世界是冷漠荒唐的，人人都无法避免于命运的利刃，但是这每个人的苦难比起众生的苦难，却如蝼蚁之对于大树。但作为个人而言，内心的自由却能远远越过这巨大的宇宙。思想有时候的确无敌！

今天，再读红楼，依然能够感受到曹雪芹的思想脉搏，感慨于他那悲天悯人的伟大情怀。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伟大的悲剧性格典型贾宝玉，展示了一部伟大的悲剧著作。我把自己的浅见亮出来，也是希望继续与映明兄及红迷讨论。

马雪芬.2012年6月18日.